失去的東西是找不回來的了。程慶芬已經去遠了。雖然他們時常有見麵的機會,但是他們很少交談,有時隻是招呼一聲,有時甚至不打招呼。對於吳養清說,程慶芬已經去遠了。
程慶芬固然去遠了,但是吳養清卻不能把她忘掉。自己決心要忘記她,而同時自己又拚命不肯把她忘記。他幾次決定回上海去,但終於沒有能夠成行。每晚程慶芬從外交後援會出來步行回家,吳養清總是遠遠地跟在她底後麵,單是看見她底婷婷的背影,也可以給他一點安慰。但是接著悲哀又襲來了,他便懷著淒涼的心回到家裏。第二天晚上又是這樣。一連過了幾個晚上,後來情形又變了。程慶芬接連有五夜不曾來,第六天吳養清便接到一封信。他看信封上的字跡,知道這是她寄來的。他懷了交織著希望與恐懼的心情拆開信。裏麵隻有一張紙片,是從一本英文小說中剪下來的。他讀著:
“Let me weep on your bosom, Iet me be united to thee for au hour, and even if God repel me, Ishall be redeemed and saved byt hee!”(1) 這是從意大利小說家鄧南遮底《生命底火焰》英譯本中剪下來的,參看下一章。
吳養清幾乎不相信他自己底眼睛,但不久他便快樂到跳起來。他懂得她寄這張紙片的意思。他要到她底家裏去看她,向她說明他明白她底意思。她回到他這裏來了,不顧一切地回來了。一個新的幸福底希望占有了他。他相信他底過去的痛苦得到報償了。他便懷著這樣的興奮的心情去看程慶芬。
到了程家,他進了程慶芬底房間。這是一間幽雅的書齋,同時又是舒適的寢室。窗前放著一張小書桌,桌上左邊堆了兩疊布套的線裝書,右邊放著一個碎磁花瓶,插著兩三枝絹製的菊花。中央放著一個細磁筆筒。靠花瓶的這一邊有一方端硯,蓋子上刻著一幅“赤壁泛舟”圖。另外還有一個碧綠色的水盂。靠線裝書的這一邊放著一個檀香盒子,裏麵還焚著檀香,使屋裏的空氣中含了一點香氣。
左邊牆上掛著四張惲南田底花卉屏,還有一副對聯是她底父親寫的。靠牆放了兩個湘妃竹書架,一架西文書,一架中文書。右邊牆上正中掛著一張費曉樓底仕女單條,旁邊掛著兩張放大照像,是她底父母底像。靠牆放了一張烏木方桌,兩把烏木靠背椅。床底位置正對著窗戶,床頭有一把躺椅。白湖縐的帳子配上白綾子繡花的帳簷。
吳養清由程太太引進這間屋子的時候,他看見程慶芬坐在床中,背靠在床架上,一幅淡青湖縐的薄被遮住了她底半身。她穿的還是那件白麻布衫。右手壓在被上,頭斜倚在左腕上麵。
她病了!這個思想突然來到他底腦子裏。他這幾天正擔心她會病倒。然而他看見她躺在病床上,他又感覺到意外,而且吃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