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書桌前一個方凳上坐下以後,便關心地問道:“密斯程原來欠安,現在好些了罷!我一點也不知道。”
程慶芬抬起頭,用她底失神的眼光望了他一眼,懶洋洋地答道:“好些了,謝謝你。”說了這句話,她又疲倦地睡下去。她底母親正坐在床沿上,便俯下身子,用手撫摩她底亂發問:“芬兒,怎樣了?”
程慶芬微微睜開眼睛,對著她底母親微笑,略略把頭搖一下,低聲說:“沒有什麼。”過了一會她又坐起來喘息地說:“媽,要是我底病好不了……”
程太太連忙用手蒙住她底女兒底嘴,驚惶地說:“芬兒,你說什麼?你底病就會好的。你年紀這麼輕,不要想得太多了。你舍得離開母親嗎?”
母親底手縮了回去,程慶芬依然帶著淒涼的微笑望著母親底麵容說:“我不過隨便說一句……媽,我不會離開你。”她收斂了笑容,微微歎了一口氣,就把頭靠在母親底肩上。
淚珠從程太太底眼裏落下來,她不去揩她底臉,卻望著她底女兒,充滿愛憐地安慰道:“芬兒,你好好養息罷。”程慶芬緊緊靠著程太太,親密地喚了兩聲“媽”,好象害怕有人來把她們分離開似的。過了幾分鍾程慶芬又對母親說:“媽,你陪吳先生談談罷。我病了,不能招待他,他在這兒多沒趣味。”
吳養清連忙說了幾句應酬話。他開始看出來:他不能夠從這母親底懷裏帶走女兒。他深為這幾天來的行動後悔。他不忍再看這一對母女的痛苦,便掉過身去。他看見書桌上檀香快燃完了,便把檀香盒子拿過來,把盒子底四層一層一層地取下來。先把第二層放在麵前,從第四層裏拿起小鏟子,把香灰鋪平,拿出模印放在香灰上麵,然後用小瓢從第三層裏把深黃色的檀香粉一瓢一瓢地傾在模印上,再用鏟子把檀香粉鋪得很均勻,又傾了一些檀香粉進去,才用力一壓,又把餘剩的檀香粉鏟了出去,最後小心地提起了模印。灰色的香灰上立刻現出一個凸出的深黃色的壽字花紋。他把它點燃以後,一個人望著窗外的梧桐樹出神。太陽已經照在紙窗上了。
他明白了:要愛她,要使她幸福,他就應該永遠走開。他底出現隻能夠擾亂她底這個世界底和平,不能給她一點幸福。先前的一番歡喜隻不過是一場春夢。她底最後的掙紮,最後的內心激鬥也失敗了。她既不能舍棄一切跟他去,那麼為了使她底心境平靜的緣故,他應該去了。然而沒有她,他以後又怎樣能夠生活!黑暗,孤獨,死亡……他想到這裏覺得心裏酸痛,不能再忍耐下去,他簡單地對她們說了兩三句告辭的話,就匆匆地走出房來。程太太把他送到房門口。他走到天井裏又聽見程太太叫“芬兒”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