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把眼淚看得太賤了!”王學禮很感動,但憤怒立刻把他底同情心驅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一晌來變得這樣殘酷無情。他毫無憐憫地說:“你隻會象女人那樣地哭嗎?”
“我一點主張也沒有,你還說這種話?”李阿根苦惱地一字一字地把這句話說了出來,然後又悲苦地自語道:“我們以後怎樣活?可憐的小順子!好好地你們要叫人罷工。弄得我們沒有飯吃!”
王學禮故意激勵地罵起來:“好,你想把你這條命賣給他們,在那裏燒一輩子的火爐,等到烈火把你熏死嗎?好!去罷!我教你,你去求賬房,求外國老板,你給他們下跪,你對他們哭,他們一定會可憐你!”
“不,不,我不向那個畜生求饒!就是餓死也好!”李,阿根想到賬房,心頭就起了無名的火。
“好!你為什麼不把你們團結起來去對付他?你們也是人啊!你看,一條瘋狗,挨了打,它也要瘋狂地咬人,它底嘴咬到人,人就會死。難道你們連瘋狗也不如嗎?”王學禮繼續用這樣的話激他。
李阿根猛然站起來。他底眼睛看不見什麼,房裏隻有黑暗。痛苦從四麵八方襲來。一種複仇的激情占有了他。他底牙齒咬著自己底嘴唇,他底手很想抓住一點東西來撕碎。他在房子底中央站了一刻,便抓住王學禮底手粗暴地說:“我們找他們去,”說畢兩人便出去了,留下小順子在房裏低聲哭著。
黑夜裏,就在王學禮睡的那塊墳地上,現出無數的頭和黑影,好象死人從墳墓中爬出來了似的。藍空中布滿一天的明星,蟋蟀在草叢中淒楚地哭泣,墳地上盡是些熱烈的眼睛。王學禮高踞在一個墳頂上,敞開他底白布汗衫底鈕扣,露出有毛的肚皮,興奮地向著一大群益記工人演說:
“……今天開除了十六個,明天又會開除十幾個,後天再開除十幾個,不到一個星期,他們就會把你們裏麵的活動分子統通趕出去,另外招一批新的來,好服從他們,給他們做牛馬,一點也不抱怨,不反抗,不敢罷工。你們罷了許多天的工有什麼好處?有什麼結果?誰叫你們罷工?誰又叫你們上工?現在去問那班人罷。叫他們給你們飯吃。你們因為罷工被開除了。你們現在卻找不到他們了。他們裏麵如今再沒有人來管這些事情了。那麼你們願意餓死嗎?願意你們的妻室兒女也都餓死嗎?”
“不!不!”全體一致地叫起來。有幾個人大聲說:“我們去找學生幫忙,要他們再發錢。”
“不行,不應該再去找別人幫忙。別人有時候也靠不住。他們也不會給你們許多錢。還是去找你們的賬房,找經理,找廠主,”王學禮堅決地說,聲音裏麵充滿了力量。
“他們會把我們趕出來,”有幾個人叫。
“不要緊,不要怕。你們應該舉出代表去見他們。要他們答應以後不開除工人,已經開除的也應該叫回廠來。他們要是不答應,那麼再罷一次工。要是再不行,要餓死大家一齊餓死!索性把事情弄爛,大家都活不成!”王學禮狂暴地說。
群眾心理確實是非常奇妙的東西。本來大家到這裏來要商量怎樣鞏固自己底飯碗,謀自己底安全,然而王學禮底最後幾句話卻把眾人激動了。大家都忘記了自己個人的一切打算。眾人齊聲響應道;“要餓死大家一齊餓死!”都覺得這是一句天經地義的話。而且在他們,這樣的死好象也沒有什麼可怕了。
這個晚上他們討論了許久。最後各人懷著緊張的心情回到了家。王學禮底心裏熱得厲害,不能安靜下去。他恨不得那個行動的日子馬上來臨。他實在不能忍耐地等下去了。和平日一樣,他躺在兩個墳墓底中間,揀了一塊斷碑,搬過來做枕頭。冷冰冰的石頭刺著他底燒臉,蟋蟀時時在他底身上跳躍。他仰頭望著藍空,亮晶晶的星星搖搖欲墜。遠遠地送來一陣狗吠聲,但不久就停止了。夜非常靜,草底香氣包圍著他。他不能睡,一個人在思想。他想這一切都是假的,這靜的夜也是假的。真實的事乃是他在幾天內要做出一件大的事情。那時候也許這一切都不會存在了。就在這一刻他才開始起了用火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