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敏,五年了,自從那封報告窗下的故事的長信以後,我沒有給你寫過一個字。每天黃昏,我沿著那條通過這個小鎮“注釋1”的公路散步的時候,我望著四周逐漸加深的夜色,我曾經想過許多友人的事情,可是我沒有一次想到你。你看,現在輪到我把你忘記了。我不再象五年前那樣成天坐在窗前空等你的信了。
然而今天在林那裏拿到你托他轉給我的短箋,你的潦草字跡象熟朋友似地招呼我,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些時候的事。你的方臉帶著親切的微笑浮現在我的眼前,還是那麼生動,那麼逼真,就象你昨天才離開我似的。我跟林談起你,談起你那幾件使我感動過的事,我們談得十分高興,仿佛就和你坐在同一間屋子裏一樣。
傍晚,我離開了林,在汽車站等了半個多小時,才擠上最後一班車子,匆匆趕回小鎮去。
車上堆滿了人,我不但找不到一個座位,連踏腳的地方也還是費了大力爭來的。在這個山城“注釋2”裏,天黑得很早,車開出去時,我的近視眼睛就看不清楚車上的麵孔了。車裏沒有燈,乘客們用談笑和推擠來驅逐黑暗。
車開出了熱鬧的街市,就開始顛簸起來。它象一隻受傷的猛獸發狂地跳著,呻吟著,在黑暗中奔跑,並不管我們這一車客人的舒適和安全。
我給顛簸了將近一個鍾頭,仿佛骨頭都抖得鬆開了,最後裝滿一腦子的給攪亂了的思想,回到家裏。我帶著疲倦的身子走上樓,進了那個淩亂地擺滿書桌、書架、書櫃、木床、木凳的房間,把手裏拿的小包隨便往桌上一放,就在床上倒下來。從對麵樓房射過來的燈光在我這個房間裏撒下了一些影子。
我躺著,我半睡半醒地躺了好一會兒,沒有人來打擾我。雖然樓下正街上響著各種各樣的聲音,甚至一輛龐然大物似的大卡車隆隆地在我窗下走過,我仍然安靜地躺在原地方,不曾移動一下。直到一個小女孩的清脆的聲音從樓梯上送進房裏來,我才動了動身子,發出含糊的應聲。
“黎伯伯,你的信來了,快開燈!”孩子快樂地叫著,她站在房門口,手裏揮動著一件白色的東西。
我站起來扭開了電燈。孩子馬上向我跑過來,口裏還嚷著:“你的信。快拿去看!”略帶黑色的寬臉上閃耀著一對漆黑發亮的大眼珠,嘴帶笑地張開,讓上下兩排雪白的牙齒全露在外麵。她把信遞給我以後,小小的手伸起來指著她的濃黑頭發,得意中略含一點羞慚,說:“你看,好不好?”發光的眼睛望著我的嘴,我知道她在等我的回答。
我手裏捏著信,眼光卻跟隨那小小手指射到她的頭上去,一隻紅緞子紮的大蝴蝶伏在她擦了油的烏亮頭發上,映著電燈光發射出眩目的光彩。
“好看得很,”我帶笑地稱讚道,又問一句:“哪個給你戴上的?”
“媽媽,”她說著又笑了,昂著頭笑得閏不住嘴。“媽媽給我在做新衣服,爹爹要給我買新鞋子。黎伯伯,你給我--”她抿著嘴笑,不再說下去。
我看見那一臉天真的表情,覺得這一天的疲倦都給她的笑吹走了,我高興地問她:“利莎,你說,黎伯伯給你做什麼?”我還以為她在向我討什麼東西。
“黎伯伯,你給我講故事,講些好聽的故事,”她拉著我的手,央求地說。
“觀在就講?我肚皮裏沒有那麼多好聽的故事,怎麼辦?”我說著把手放在她的柔軟的發上輕輕地撫摩著。她這個意外的回答使我非常滿意。
“那麼你明天講,媽媽說你會寫文章,肚皮裏頭故事一定多得很。”
“媽媽騙你的。你找媽媽講罷,她會講,”我故意推辭說。
“媽媽也講,你也講,你的故事好聽。你今天想一晚上,明天就好講羅。你給我講故事。我給你送信--”這時她媽媽在樓下喚“利莎”,她還往下說:“你不在家,我把信給你檢得好好的。”
我不能再拒絕她了。我望著她那一開一閩的小嘴,望著她那發光的黑眼瞳,望著她那天真的笑臉,望著她頭上那隻微微搖動的紅蝴蝶,我覺得接觸到一個孩子的純潔的心靈了。
“我講,我講,”我感動地、愉快地答道。
她媽媽又在下麵喚“利莎”。她高聲應了一句“來羅”,便放開我的手轉身走了。走了兩步,她還回過頭來囑咐我:“黎伯伯,不要忘記,明天要講個象《還魂草》那樣好聽的故事啊!”
“哪裏有那麼多還魂草的故事?你還想聽得哭起來嗎?”我望著她那一跳一跳的背影帶笑說,但是她已經跑出房門聽不見了。過了一分鍾的光景,她的鈴子似的聲音又在樓下響起來。
敏,你該記得還魂草的故事,這是我們大家敬愛的一個年長朋友根據民間傳說改編的。我第一次聽到它時,還是同你住在一起。那天在我們那個房間裏,林帶了他的五歲孩子來,孩子纏著年長朋友講故事,年長朋友就講了這樣的一個。將自己的血培養一種草,長成了就用它去救活一個死去的友人。這生死不渝的深厚的友情不僅使林的孩子眼裏綻出淚光。連我們也被感動得許久說不出話,隻能默默地互相注視。年長朋友的顫動的聲音停止了,他埋下頭,不看任何人,他的光滑的禿頂和發紅發亮的鼻尖,在透過玻璃窗斜射進來的午後陽光下微微擺動。這個情景我至今還不能忘記。
現在林的孩子早已進了初中,年長朋友還在一個南方鄉村裏過著他那苦行者的生活,隻有你一個人象一陣風來去不留一點蹤影。但是今天你的信也來了。跟著你的信,跟著利莎口中講出的“還魂草”三個字?那個難忘的情景又在我的腦子裏浮現出來。
我拆開利莎送來的信,這正是那個年長朋友寄來的,而且意外地我在信封裏發見了你寫給我的另一張短箋,筆跡和字句跟我下午拿到的那張極相似。顯然是你擔心一張紙不容易到我手邊,才寫了同樣的信函托不同地方的友人給我轉來。
我拿了你的短箋反複誦讀。我願意把每個字都印在我的心上。我感激你關切的情誼。我知道自己判斷的錯誤,這幾年來你並沒有忘記我。在你那忙碌的生活中,你還時時在打聽我的消息。可是我卻象石人一樣地沉默了。我應該為這件事情感到慚愧。
過去的錯誤無法挽回,不過我還能夠不讓這樣的錯誤繼續下去。所以我趁今晚上電燈還亮著,又沒有別的事情絆住我,就坐下來給你寫信。我預備寫一封很長很長的信,我要詳細地告訴你我最近的生活情形。
寫到這裏我遲疑起來了。關於我最近的生活,我應該從什麼地方寫起呢?又應該寫些什麼呢?
我抬起頭茫然望著窗下的街景。斜對麵一家百貨商店的玻璃櫥窗帶著那些絢爛的紅綠顏色最先闖進我的眼睛來。在那兩個雪亮的櫥窗裏展覽著各種各類的上海奢侈品。這些東西放在任何一個女人的身上都會給她增加美麗,如今卻寂寞地躺在受過敵人炸彈蹂躪的街中,向這戰時小鎮的居民誇耀它們的豪華了。然而被擠在兩個大櫥窗中間的大開的門卻並不是冷清清的,也有不少的人從那裏進出。我還可以瞥見櫃台裏的店員將包好的物品遞給顧客。緊靠著這個百貨商店的是一家糖果鋪。它即使不是這個小鎮上生意最好的一家,也應該被列在最賺錢的商店中間。它的玻璃窗裏並沒有雪亮的電燈,每天早晨窗內木板上總是擺滿了麵包和點心,但是一到晚上就隻剩下白色木板空望著行人。一天從早到晚總有許多客人擁擠在這個糖果店裏,等著店員們的忙碌的手包紮東西。甚至在一個紅球掛出以後,這家店鋪也無法立刻送走紛至遝來的顧客,早作疏散的準備。
我再把眼光移到街中,接連一個星期的小雨以後遇著兩個晴天,泥濘的道路已經變成幹燥的了。大學生模樣的男女青年一對一對地走過,仿佛都帶著閑適的表情,他們中間不時發出愉快的笑聲。在街中談笑的還有一群一群的穿製服和棉大衣的中學生,所謂一群也不過是三四個到六七個,男的和男的走在一起。女的也愛和女同學結伴。中學生的腳步下得比較快,他們還喜歡向兩旁店鋪張望。帶著兒女逛街的中年夫婦和飯後出來散步的大學教授、中學教員、銀行職員以及公務人員也不時在人叢中出現。現在正是街上最熱鬧的時候。
我的眼光還在往前麵移,它又跟著一部分人進了一家賣麵兼賣甜食的鋪子。這個小小鋪子也是鎮上生意興旺的商店之一,一早一晚總有好些人站在門前,用遲疑的眼光朝裏麵望,不能決定是否要為一碗麵、一碗藕粉或者一瓶豆漿等若幹時候。這個鋪子和那個百貨商店隔得不遠,中間不過四五家店鋪,在它的緊隔壁是一個賣火鍋豆花的小館子,一幅白布幔子代替了玻璃窗,人頭與火爐的影子“牛皮燈影”似地映在布幔上麵。
敏,你看我這趟野馬跑得多遠,我的筆跟著我的眼光走了這一大段路。我竟然嘮嘮叨叨地向你描繪這個小鎮的街景,這些跟你那忙碌的生活又有什麼關係呢?你想知道的不就是我的近況麼?
不過說到我的生活,朋友,你想不到,這些瑣碎事情也是跟我的平凡生活分不開的,它們成了我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小小點綴。譬如說那個百貨商店,我為了買利華藥皂和三星牙膏曾做過它的顧客;在有警報的日子,我在進防空洞以前或者從防空洞出來,也進過糖果店買麵包、餅幹。我常常吃那個麵館的紅燒麵當早餐。朋友們從城裏來看我的時候,我和他們也曾在茶鋪、麵館、豆花店裏消磨過一些光陰。
說起茶鋪,我應該告訴你,在這個小鎮的正街上,有五家茶鋪。我每天總要在那些地方度過一部分時間。我的確喜歡這裏的茶鋪,要是沒有它們,我恐怕會悶死在我這個充滿煤臭的樓房裏。最大的一家,正如它的招牌所表明的,是一家“茶樓”。在一個寬大的樓廳裏放了十兒張紅漆方桌和六七十根紅漆板凳。從那些掛滿牆壁的對聯上,人看得出來這是本地××會“注釋3”集會的場所。不過集會的日子不多。平時一個樓廳裏常常隻有寥寥十多個茶客,大半是大學生,一個人占據一張桌子,堆滿了紙和書,一碗茶便可以消磨他三四個鍾頭,他們借這個地方來溫習功課。此外有的人則是在這裏會朋友商量事情。茶樓下麵便是長途汽車站,站內雖有一條供乘客用的長凳,卻也有少數人喜歡坐在樓上喝茶等車。但是這樣的人並不多。除了星期天,早晨和午後茶樓上照例非常清靜,黑臉堂倌閑得在櫃台裏打瞌睡。有時茶樓上就隻有我一個顧客,我可以把全副精神放在一本書上麵。或者那個光頭微須的矮胖子慢慢地走上來要一碗沱茶,坐在角落裏靜靜地喝了許久;或者三層樓上那個奶子高高、臉色黃黃的丫頭走下樓梯討一點開水,同堂倌講幾句笑話;或者那個大學生帶著筆、墨、硯台、稿紙要一杯綠茶和一杯菊花坐在窗前寫文章。他們都不會給我攪亂書本中的世界。可怕的倒是隆隆的汽車聲,它使得牆壁、樓板、桌、凳都發生了震動。汽車在樓下經過的時候,我就仿佛立在顛簸的船中,船外揚起的不是浪波,卻是塵霧。我如果不轉眼地望著窗戶,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大股大股的塵土從窗外直撲進來。靠窗的幾張桌麵立刻鋪上薄薄的一層土。
我知道一輛汽車從附近一個市鎮開來經過這裏往城內駛去了,或者是從城裏開往那個市鎮去的汽車。它們每天來來往往經過這裏至少有二三十次。那種仿佛要震破人耳膜的春雷似的車聲,常常從早晨七點鍾響到夜間六七點。車輪那樣忙碌地奔跑,沒有一個時候停止過喘息。連撲進窗來的每粒沙塵也仿佛帶著熱氣似的。你看,我們就是在灰塵中生活著的。
敏。你不要因為這個皺起眉頭。其實在我住的那個房間裏情形還要更壞。我的書桌就放在窗前,窗上玻璃被五個目前落在這條街上的炸彈全震破了,現在補上了幾塊,也留著幾個空洞。即使沒有大汽車經過,隻要起一陣風,大股的塵土就會從這些空洞灌進房裏來。要是在晴天有陽光,我還可以看見灰塵在空中飛舞。
我住在一個朋友開的書店的樓上。關於這個房間我可以告訴你許多事,許多你想不到的事。這裏原是所謂“雙開間”的鋪麵。樓下卻被一家菜館先租去了一間,書店左邊也是一家同樣性質的兼賣“小籠包餃”的酒菜館,所以它不得不夾在兩個酒菜館的當中。在酒館的屋簷下,就是在人行道上,每一家安放著一個圓形的大炭爐,從早晨到傍晚它們不斷地噴出帶煤臭的煙,還有燉在鐵鍋上的蒸籠縫裏也不時冒出白色的熱氣。倘使籠蓋一揭開,這附近就仿佛起了雲霧,大股的熱氣同煤煙混在一起直往上升,被屋簷阻止了,折回來,就從窗戶的空洞大量地灌進樓房裏。這時人在房中也會看不清楚他四周的東西。他要是努力睜大眼睛想看穿煙霧,他的眼珠又會被熱煙刺痛。這並不是我的誇大的描寫,在每個早晨,情形的確是如此。早晨便是煙霧最猖獗的時期。
我現在給你隨便描寫一段我早晨的生活:
一陣隆隆的汽車聲把我驚醒了,我睜開眼睛,隻看見白色的煙霧一股一股地從玻璃窗的空洞裏灌進來,好象決了堤的水,很快地就淹沒了整個房間,留給我的隻是白茫茫的一片。
樓板和牆壁全起了震動,同時好象有什麼人在我耳邊大聲叫喊。我覺得整個頭都在嗡嗡地響。過了片刻,汽車去遠了,我的腦子才跟著樓板、牆壁等等慢慢地靜下來。
我坐在床上,揉著眼皮,然後戴上眼鏡,努力看那些被淹沒在白霧中的房內陳設。起初我看見白霧在翻騰,在滾動。後來顏色漸漸地淡了,煙霧也逐漸散去。書桌,書架,書櫃,木床,木凳開始清晰地浮現出來。房裏就隻有這些簡單的家具。
我下了床,穿好衣服,走到窗前,那股熟悉的似乎會使人肺部爛掉的煤臭一下子就撲上臉來。我幾乎要發惡心,連忙掉轉身抓起臉帕和肥皂、牙刷等等匆匆地逃下樓去。
倘使在星期日,那麼我睜開眼睛,常常會看見利莎站在我的床前,她一對黑黑的亮眼珠不住地在滾動,寬臉上現出天真的微笑,她捏著一根紙條搓成的細撚子,好象要用它來透我的鼻孔。
“利莎。你又在做什麼?”
她撲嗤笑起來:“黎伯伯,我輕輕喊你,總喊不醒。”
“你這個頑皮孩子,你哪裏是喊我?你明明要透我的鼻子,”我故意做出責備的樣子說。
“真的,我沒有透;我要透,你早就打噴嚏了,”利莎聲音清脆地分辯道,兩排白牙齒在我的眼鏡片上燦爛地發光。她又說:“媽媽說黎伯伯晚上寫文章睡得晏。喊我不要吵你。我今早晨來過幾趟,黎伯伯,你都沒有睡醒,我想起媽媽說的話,我不好意思吵你。”
我伸起手摸摸這個孩子的頭。她說的是真話。有兩回她用這樣的紙撚子透得我接連打噴嚏,但這還是我來這裏不久剛和她玩熟了時的事情。在這以後她就隻拿著紙撚子在我的臉上晃,卻沒有下過一次手。
“黎伯伯,起來罷,時候不早了,今天天氣好,你帶我出去走走。”或者--
“黎伯伯,起來,下樓去吃點心。”或者--
“黎伯伯,洗了臉,給我講個故事。”
如果我問她:“你怎麼不去上學?又逃學嗎?”
她便會回答:“今天星期天,你還不曉得?我從不逃學的。黎伯伯,你亂講!”她還用一根小指頭威脅地指著我的前額。
這個孩子有時活潑,有時文靜,喜歡用思想,重感情,記性也很好,讀書不算太用功,但也不會偷懶,逃學的事情的確不曾有過。我喜歡這個九歲的孩子。
昨天是星期日,早晨我又被她的喜悅的聲音喚醒了。她拿著一張紙和一管蘸飽墨汁的小字筆央求我:“請你給我寫兩個字。”
“什麼字?”我奇怪地問道,就把筆和紙接過來。
“秦家鳳,家字我會寫,”她又慢慢地把那三個字重念一遍。
“秦家鳳,就是你那個好朋友,梳兩根辮子的小姑娘嗎?”我帶笑問道,便給她寫好那三個字。
“就是她,”利莎笑答道,把右手第二根指頭放在嘴上。
“你寫她的名字做什麼?是不是你要給她寫信?”我又問道,還把那張紙拿在手裏。
她從那件青紅色方格子呢大衣的口袋裏摸出一張信紙,拿在我眼前一晃,又笑嘻嘻地放回袋裏,然後說:她講過今早晨來耍,現在還沒有來,我寫封信去請她來。
“你們真是好朋友,一天也舍不得分開,”我故意跟她開玩笑。
“黎伯伯,你才是我的好朋友,你講故事給我聽,”利莎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笑著把頭一扭,分辯道。她忽然把我身上的棉被往下麵一扯,等我連忙伸手拉住,半幅棉被已經離開我的身子垂到樓板上了。她得意地說一句:“黎伯伯,快起來!”就回頭往房外跑去。我聽見她還在樓梯上大聲嚷道:“黎伯伯,謝謝你啊!”
不到兩個鍾頭,秦家鳳來了。這兩個女孩親熱地並肩坐在樓下靠書櫥的一張方桌旁邊,頭挨著頭專心地翻看一本畫報。
我從外麵回到書店裏,經過那張方桌,忍不住打岔地叫了一聲:“利莎。”兩個年輕的頭立刻抬起來望著我。利莎的寬臉上現著欣喜的微笑,她滿意地對我霎霎眼睛。另一張瓜子臉上也綻出笑容,薄薄的嘴唇微微張開,很有禮貌地喚一聲“黎伯伯”,點一下頭,兩根用紅綢帶紮的小辮子又垂到了臉頰旁邊。
我沒有別的話好講,便說了一句:“利莎,你好好地陪你秦姐姐耍啊。”
“我曉得,”利莎點頭答道。
我上樓去寫了一封信,是寫給一個遠在國外的朋友的,不過短短兩張信紙,卻花了我不少的時間。我在書桌前幾次站起來又坐下去,剛埋下頭又會抬起來。還是煤臭在折磨我。這氣味不斷地從窗的缺口飛進來,就貼在屋內每一件東西上麵,許久都不散去,使得書桌、信箋、鋼筆都發出了那種似乎搔痛人心肺的惡臭。好象有一把鈍刀子在我的心上用力刮來刮去,使我發出好幾聲嗆咳,才把信寫完。
我拿著封好的信和一本沒有讀完的書大步走下樓去。我打算把信投到郵筒裏。然後到茶樓去消磨一兩個鍾頭。
在樓下我又遇見那兩個女孩。她們現在不是坐在方桌旁邊板凳上看畫報了,她們坐在店門口兩個小竹凳上唧唧噥噥地談著閑話。我站在後麵想聽她們談些什麼題目。她們似乎在談學校裏和各人家裏的事。利莎忽然注意到站在她們背後的是我,並不是一個買書的顧客,便喚聲“黎伯伯”,秦家鳳立刻把她那滔滔不絕的小嘴閉上了。
“你們怎麼不再往下講?”我含笑問道。
秦家鳳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她隻是微微一笑。
“黎伯伯,你不好,你在偷聽我們講話,”利莎撒嬌地說。她站起來,拉住我的一隻膀子要我出去,還說:“你快去看你的書。我們等一會兒到茶館裏頭找你。”
我笑了笑,也就走開了。這天茶樓上的人相當多,四分之三的茶桌都被人占去了。恰好靠窗右邊角裏那張桌子空出來,我便坐到那裏去。
滿個茶樓都是談笑聲。幾個學生模樣的人在打“橋牌”。紙煙的灰白色煙霧在空中繚繞。我攤開書,把注意力慢慢地集中在另一個世界上麵。書一頁一頁地在我眼前翻過。突然一個清脆的笑聲在我旁邊響起來。我吃驚地抬起頭。在我的正對麵兩張年輕的笑臉燦爛地發亮,我心裏一陣爽快,這意外的陽光把我從那個充滿陰鬱氣氛的世界中救出來了。
還是袁利莎和秦家鳳那兩個孩子,她們真的來了。
“黎伯伯,吃花生米,”利莎說著就送過一把花生米來。
“你們什麼時候來的?吃不吃茶?”我吃著花生米,含笑問道,我想把她們留在這裏。
“不吃茶,我們剛剛吃了茶來的,”秦家鳳客氣地說。薄薄的嘴唇包了一嘴的笑。
“黎伯伯,你好用功啊。我們來了好半天你都沒有看見。要不是我笑出來,你還不曉得,”利莎得意地嘲笑道,“黎伯伯,當心你要變成一個書呆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