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魂草(2 / 3)

我立刻把書閻上放在一邊,望著她們說:“我現在不看書了。你們坐下來,我們好講話。大家都不開玩笑好不好?”

“利莎,你看黎伯伯有點怕你了,你快坐下罷,”秦家鳳抿著嘴笑道。她便在我對麵坐下來。

利莎也就在我右邊那根凳子上坐下了。她望著我霎霎眼睛,央求地說:“黎伯伯,我們坐下來了。你給我們講個故事罷。”她說完,又看看秦家鳳說:“秦姐姐,你不是來聽黎伯伯講故事嗎?”

我把手在和莎的頭上輕輕地敲了一下,故意做出責備的樣子說:“就是你一個人花樣多。”

“黎伯伯,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我也是來聽你講故事的,”秦家鳳連忙解釋道。她親密地看看利莎。利莎也向著她微微點一下頭。

我把這兩張臉上的表情看了一陣。她們說話就象鳥在唱歌,利莎的聲音稍微高一點。臉型雖然不同,不過表情卻有點相似,隻是利莎多一點稚氣,秦家鳳已經十歲了,略帶一點沉靜的大人氣。此外,純潔,善良,友愛等等,兩張臉上都有,而且兩張臉同樣充滿著朝氣,好象早晨剛剛開放的花朵。

“黎伯伯,你不講,卻老是看我們做什麼?”利莎不能忍耐地問道。秦家鳳不做聲,故意把臉掉開看牆上的對聯。

“我在想,想好了就講的,”我順口答道,這時候我忽然想起了還魂草的故事。故事裏麵不是也有兩個象這樣年紀的孩子麼?他們不也是象這樣親密地過著日子麼?

我把這個故事對她們講出來。起初她們聽見我講起兩個孩子的友情,還以為我是在拿她們開玩笑,後來跟著我的敘述她們看見那兩個孩子長成了,友情跟隨歲月增加,兩顆熱烈的心連結在一起,兩個人用同樣的腳步,到四處去找尋那個普照萬物、永不熄滅的明燈。她們的笑容沒有了,利莎靠近我的身邊來,秦家鳳也移到利莎的旁邊。兩對眼睛都釘在我的嘴上,她們差不多連氣也不吐地靜聽著。我還看見利莎的右手被捏在秦家鳳的手裏。

我繼續講下去:兩個人永遠不停腳地走過許多地方。終於在一個寒冷的夜裏,在黑暗的荒山中,兩人中的一個跌在岩石上受了重傷。另一個人用盡方法仍然不能挽救朋友的性命。在那個時候據說有這樣的一種還魂草,人把它搗碎放在死人口裏,可以使死了的人複活。這種草生長在荒山中,並不難找到,不過要用活人的熱血培養,它才會長成粗大的葉子,就可以用來救人。這個人把還魂草找到了,他帶回家裏,栽在花盆裏麵,每天早晚用錐子刺出自己身上的血來澆這棵草,在一個星期以後就用草救活了他的朋友。

敏,你知道,故事的結局並不是悲慘的,兩個人終於找到普照一切的明燈,給這個世界添了無限的溫暖。不過我講到那個受傷的友人臨死的情形,我自己也受到感動,我的聲音顫抖起來。我幾次差一點講不下去。我閉上嘴,吞一口吐沫,我就看到麵前兩個女孩眼裏的瑩瑩淚光。秦家鳳頻頻地埋下頭用手絹揩眼睛,她的另一隻手仍然把利莎的右手緊緊捏住,而且似乎捏得更緊。利莎好幾回掉頭看她的朋友,兩雙淚眼對望一下又掉開,我不知道她們用眼光表達些什麼意思。

“我不再講下去了,我把你們都說得哭起來了,這有什麼好處?”我的敘述逼近故事的結尾時,我忽然中斷地說。

“你講,你講,不要緊的,”利莎抓住我的袖子央求道:“我們真沒有哭。”

“你還說沒有哭,你看,你眼睛裏是什麼東西?”我指著她的眼睛說。

利莎的臉立刻紅起來。她揉揉眼睛分辯道:“我不是哭。人家心頭有點不好過,不知不覺地眼淚水就流出來了。”秦家鳳放開利莎的手破涕一笑,她不好意思地掉開頭,索性用手絹把眼淚揩去。

“不要害羞,這樣的眼淚是很好的,”我感動地對她們說;“我象你們這樣大年紀的時候,我聽別人講故事也哭過。”

兩個小小的頭默默地點了一下,還是利莎先開口:“黎伯伯,快講啊,還有好長嗎?”

“快完了。你們看那個朋友已經救活起來了,還有什麼好講的!”

“你自己編一點也好。你不是很會編故事嗎?你寫了那麼多的書,”利莎說。

敏,這次利莎的話說準了,還魂草的故事裏麵已經加進了我的感情,我隨講隨編,加了好些描寫和敘述,而且給這個故事換了一個更樂觀的結局。說完故事的最後一句,我望著她們噓了一口氣,我看見兩張年輕的臉上都籠罩著一種明澈無比的微笑,我覺得一股熱氣進了我的心中,很快地我全身都感到了溫暖,我感激地微笑了。

利莎站起來,輕輕地對秦家鳳說:“秦姐姐,我們回去罷。”她拉開板凳,提高聲音笑容滿麵地對我說:“黎伯伯,謝謝你啊。”秦家鳳的瓜子臉也向著我點一下。於是兩個孩子手牽手地往樓梯那邊跑去了。

過了一陣,又是那兩個女孩子來喚我回店裏去吃飯。在飯桌上她們兩個坐在一邊。利莎還常常替秦家鳳挾菜。秦家鳳先放下碗,等著利莎吃完,才一起離開桌子。兩個人又手拉手地往外麵去了。

敏,以上的話全是兩天以前寫的。我從晚上一直寫到夜深,寫到同房間的人睡醒了一覺再睡的時候,才放下筆,折好那些作為信箋的稿紙。但是我的一雙腿已經凍到幾乎不能夠動彈了。

第二天我便因為受了寒躺在床上爬不起來。我沒有吃東西,沒有看書,睜起眼睛在床上想了一天的事情。在各種各樣的事情當中,總有你那對炯炯的眼睛在向我注視。敏,你看,我何嚐忘記過你?我忽然又想起了你五年前對我說過的話:“你要好好地照顧自己,你也該學會忍耐。”的確,我現在已經學會忍耐了。

這天朋友夫婦都來看過我,但是來得次數最多的還是那個小利莎。她上午回家聽說我病了,馬上帶著書包來看我,問我病得怎樣,又問我要不要吃東西。她絮絮地向我講她在學堂裏看見、聽見的一些事情。看見天真善良的小小臉上的笑容,我仿佛受到春日陽光的撫摩,我心上的鬱結全消散了。

她忽然停住嘴,向窗外一看,一團一團的白汽在窗洞口盤旋。她把嘴一呶,生氣地自言自語:“又是煤臭,真要把人熏死!”她回過頭,賭氣似地對我說:“黎伯伯,這個地方真不好,我們應該搬家。你看,你生病:他們還要熏你。”

她說的是真話。煤臭,煤臭,兩個爐子放在窗下,一邊一個,早晨生火的時候用煙來熏我們;包餃出籠的時候,用帶油香的蒸汽來悶我們;而且整天用那無孔不入的煤臭來刮我們的心。

“搬家?找不到房子,又搬到哪裏去?要是有房子你父親早就搬開了,”我苦惱地答道。

“包餃一籠,排骨麵三碗!”粗大的聲音在樓下喊起來。這也是人的聲音。為什麼人對人這樣殘酷呢?難道我們同他們中間又有過什麼仇恨?無怪乎這個孩子又憤憤地說了:

“他們也是人,為什麼這樣不講理?不過多賣幾個錢,卻不讓人家舒服。爹爹向他們辦交涉,總講不好!”

不錯,我那朋友同樓下兩家酒菜館的主人辦過交涉,請他們把爐子移到店鋪裏麵,不要放在人行道上,卻遭他們嚴辭拒絕。後來實在受不住煙熏,朋友又到鎮上警察分署去請求設法。那位製服整潔的講湖北話的巡官親自來書店調查了一通,客氣地吩咐朋友寫一張呈文遞上去。這張呈文費了朋友許多天的功夫,呈文上去以後,到現在還沒有下文。我們仍然整天受著煤煙熏炙。朋友那個新生的男孩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裏養育起來的,現在開始呀呀學語了。

“有什麼辦法呢?現在一般人都是自私自利的,隻知道顧自己,不會想到別人。你爹爹態度不夠硬,又是隨隨便便,所以交涉總辦不成功,”我說的全是牢騷話。敏,我知道你聽見一定會責備我,我不應該對一個九歲小孩說出這種話。

“我不相信,我就不要隻顧自己!黎伯伯,你說得不對,”利莎嘟起嘴固執地說。

我又一次接觸到孩子的純潔的心靈了。這比良藥還更能夠治我的病。我用感激的淚眼望著她。

“黎伯伯,你不舒服嗎?怎麼有眼淚水?”她忽然發覺了我的眼淚,又看見我癡呆地望著她,不知道我心裏想些什麼,就蹲在床前關心地間道。

“沒有什麼,你說得很對,”我搖搖頭說。

“你一定是不舒服。不要講話了,好好地睡罷,”她象一個大人似地吩咐我。

下午利莎放學回來,在下麵跟她母親講話。我剛剛醒過來,覺得心裏好受一點,聽見她的清脆的、不帶絲毫煩惱的聲音,仿佛一陣溫暖的微風迎麵吹來,把全屋子的煤臭吹走了,我感到一陣爽快。

不久利莎走上樓來。她剛剛到門口,就嚷著,“黎伯伯,你好些沒有?”

“好些了。你放學回來了,”我高興地說。

她敞開大衣,帶跳帶跑地到了我的床前。一隻藍地白點的綢子蝴蝶在她的頭上微微地閃動。

“我跟爹爹講過了,要他一定把隔壁開館子的趕走,趕走了屋裏頭就沒有煤煙了,”她象報告一個重要消息似地認真地說。她滿意地微笑了。

我默默地望著她的笑容,低聲回答了兩個字:“很好。”

“黎伯伯,你今天吃過東西沒有?”她又殷勤地問。

“我吃過一碗藕粉衝蛋,覺得很好,”我含笑答道。

“很好,”她學著我的口音說,自己也忍不住撲嗤笑起來:“黎伯伯,你真滑稽,不管什麼,你總說很好,很好。生了病睡在床上也說很好。你看,滿屋的煤臭,你難道也說很好?”她剛說到這裏,一輛從城裏開來的汽車逼近了我們的窗下,一陣轟隆的巨聲帶著灰黃的塵土撲進窗裏來。她忽然發出一聲嗆咳,然後拿手絹揩了揩嘴和鼻孔,抱怨地自言自語:“人家就不給你安靜,一會兒是孔隆孔隆汽車開過來,一會兒又是排骨麵幾碗。”她又對我說:“黎伯伯,虧你還睡得著,你真能夠忍耐!”

我吃了一驚。她怎麼會說出這種話?敏。你看現在連一個九歲的孩子也責備我能夠忍耐了。不知道你聽見會有什麼感想?你猜我怎樣回答她?

“在這種時候人活著就需要忍耐啊,”我的確是這樣地回答她的,而且我還加上一句:“你小孩子不懂得。”

“黎伯伯,你不對,你動不動就說我們小孩子這樣那樣。難道你自己就沒有做過小孩子!”利莎噘起嘴不以為然地說。

我不答話,卻望著她笑起來。

她要講話,樓梯上一個叫聲把她阻止了。聲音不高,我一聽就知道是秦家鳳的,聲音繼續著,顯然是那個女孩走上樓來了。利莎一邊答應,一邊往門外跑去。

又是兩個孩子手拉手地走進來。“你上去就緊不下來,”秦家鳳笑著埋怨利莎道。她快要走到我的床前,便站住,點一下頭,喚了一聲“黎伯伯”,又轉過頭望著利莎微笑。

“黎伯伯,秦姐姐聽說你生病,特為來看你的,”利莎笑著說。

秦家鳳便掉頭朝著我接下去說:“黎伯伯,你好些了嗎?”

“好多了,謝謝你啊,”我點頭答道。

“黎伯伯,你不要著急,她今天不是來聽故事的。不過你病好了一定要給我們講故事啊,”利莎高興起來又跟我開玩笑說。

“利莎,你不好,黎伯伯生病,你還要吵他講故事,”秦家鳳伸手把利莎頭上那個藍花蝴蝶整理一下,一麵搭訕地說。

利莎掉轉頭對秦家鳳閃閃眼睛,帶笑分辯道:“你現在不要在黎伯伯麵前討好。講故事還不是歸我們兩個聽?”她又回過頭來看看我,“今天黎伯伯害病,就是你請他講,他也不肯講的。”

“我講,我講,”我毫不躊躇地接連說,我很高興,她們給了我這樣大的喜悅!我也願意使她們滿意。一個故事自然而然地浮到我的腦子裏來了。我便開始說:“從前有一家人--”

兩個孩子正在交換眼光。忽然利莎嚷起來:“我們現在不要聽,我們現在不要聽!”她笑著,秦家鳳也笑著。兩個孩子馬上掉轉身,手拉著手輕輕地往樓下跑去了。

我又睡了一覺,醒來時隻聽見隔壁房間裏一陣唧唧噥噥的聲音,我的聽慣了喧囂也聽慣了寂寞的耳朵立刻分辨出來這是利莎同秦家鳳兩個人在那裏講話。她們的話似乎越講越多,話中常常夾雜著笑聲,仿佛兩個人都很高興。過了好一會兒,聲音終於寂然了。兩個人好象輕手輕腳地走出房來。我想她們一定是到樓下去,不過我也動一動頭,把眼睛掉向著房門。

我這房門是終日終夜都開著的。這時忽然伸進來兩張年輕的臉,黑黑的頭發,兩朵紫花旁邊停住一隻帶白點子的藍蝴蝶。兩個人的發亮的眼光直往我的臉上射來。我忍不住笑了。

於是兩個孩子又帶跳帶笑地奔進來,很快地就到了我的床前。

“黎伯伯:你今天睡得太多了,”利莎嘲笑地說。

“黎伯伯,我們先前還來看過你,你睡得呼呀呼的,”秦家鳳說了,自己抿嘴笑起來。

“我哪裏睡覺?我隻聽見你們在隔壁嘰哩咕嚕吵了大半天,不曉得吵些什麼,講得那樣親熱,”我也跟她們開玩笑道。

“黎伯伯,你說得不對。我們輕輕地講話,又沒有吵嘴,你怎麼說吵了大半天!”利莎笑著辯道。

“這又算是我講錯了。你這個多嘴的小姑娘,我講不過你。我隻問你剛才我正要給你們講故事。你們為什麼一下子就跑開了,是不是嫌我講得不好?”

聽見我這幾句話,兩個人又互相望了望;利莎閃閃眼,秦家鳳笑笑分辯說:“黎伯伯,不是啊。我們怕你講累了,會翻病的。”

“媽媽說過,黎伯伯生病,不要再請他講故事,”利莎連忙接下去說了這一句。

看見她們的充滿善意和關心的表情,我隻有感激地點點頭,接連說了三個表示了悟的“哦”字。

“還有袁伯母要我們來問你,要不要吃什麼東西,”秦家鳳再說。

不等我開口,利莎就接下去:“我曉得,要一碗藕粉衝蛋。”她撲嗤一笑。

“利莎,你真聰明,猜得到我的心,”我也忍不住笑了,卻故意稱讚她一句。這時夜幕已經罩上天空,在對麵樓房中電燈光黃黃地亮了,樓下酒菜館裏顯得十分熱鬧,江蘇口音的茶房大聲嚷著:“五號的大紅蹄、炒肉絲快點!”我也覺得肚子有點空虛了,便說:“那麼你們下去的時候,喊人給我買碗藕粉衝蛋也好。”

“我們現在就下去,我要回去了,”秦家鳳對利莎說;然後她望著我,“黎伯伯,我回家去羅,下回再來看你。”

“好,謝謝你,放學時候再來耍啊,”我點點頭說。

“秦姐姐,你看黎伯伯真客氣,還在說謝謝你,”利莎笑起來說。秦家鳳也笑了。

“我要來的,我還要來聽黎伯伯講故事,”秦家鳳說,向我行一個禮,就牽著利莎的手走了。

少了這兩張發光的笑臉,房裏頓時陰暗起來。夜吞沒了我的房間。但是我的心和我的身體卻是很暖和的。我不扭開電燈,黑暗可以幫助我思索,我在床上翻來覆去想了許久。

還是利莎端了藕粉上來給我開燈的。

這個晚上我睡得早,而且睡得很好。心裏非常坦然,一切暗影都消散了。沒有噩夢。夜在我的安靜的睡眠中過去了。

早晨我又被利莎喚醒。這是意外的事,因為今天不是星期日。利莎站在床前,使勁地推動我的頭,驚惶地叫著:“黎伯伯!黎伯伯!快起來!”我睜大了眼睛。

“你快起來!爹爹跟下麵吵起來了!快點!他們要拿刀來殺爹爹!”她兩隻眼睛驚恐地睜得很大,臉色也變成慘白,說話帶點口吃,現出了很可憐的樣子。

“你不要怕,不會有這種事情,他們絕不敢,”我安慰她說,即刻披起衣服下了床。我聽見一個粗暴聲音罵著:“娘操×,你有本事你就下來!”

“下來就下來!”我那個朋友氣得聲音打顫,接著橐橐地走下樓去。

“快去,快去,”利莎又在催促。

“不要緊,”我一麵說,一麵穿好衣服同利莎一起走下樓去。我聽見朋友太太在隔壁同娘姨講話,便斷定事情並不嚴重。

樓下店門大開,朋友同一群人往警察分署去了。我們再聽不見爭吵聲。利莎的臉色也恢複了紅潤。她聽見我問她要不要跟著去警察分署的時候,她不回答,卻先問我,“黎伯伯,我忘記了,你的病還沒有好嘛?”

“完全好了,你要去我可以陪你去。”

“你還沒有洗臉嘛,”她望著我說,接著又自言自語:“偏偏不湊巧,張先生進城去了,黃子文又去買菜去。店裏頭一個人都沒有。”張先生是店員,黃子文是練習生,都是睡在我這個房間裏的,張先生進城去批貨昨晚沒有回來。從她的臉色和語意我知道她盼望我陪她去,我便直截了當地說:

“等一會兒我回來洗臉也是一樣。那麼我就陪你去看你爹爹罷。”

“好,謝謝你!”她滿意了。但是她還站在窗下仰起頭喚她母親,問道:

“媽媽,我跟黎伯伯去看爹爹去,好嗎?”

她母親從樓上窗裏露出上半身來,小弟弟還抱在懷裏。她母親溫和地囑咐道:“好的,不過你要快點回來啊你今天還要去上學,不要耽誤了。”

“我曉得,我曉得,”她答應著就拉著我的手走了。

在路上她簡單地告訴我這件事情的經過:樓下左邊那家菜館生火,煤煙冒上來,完全灌進隔壁房間裏,連小弟弟也嗆得哭了。利莎的父親從窗裏向樓下講話,要那個茶房把爐子搬動一下,茶房不肯,就吵起來。她父親把一盆還未用過的臉水朝爐子上倒下去,火滅了,茶房的身上也濺了水。茶房便拿了一把菜刀出來,說要殺她的父親,把書店大門的門閂都砍落了。因此她害怕起來。

“你真傻,殺一個人,哪裏有這樣容易!你看你媽媽都不著急!”我半安慰半嘲笑地說,伸手在她的頭上輕輕,地敲了一下。

她不作聲,臉紅起來,不過看臉色,我知道她的恐懼已經漸漸地消失了。她仰起頭看看我說:“黎伯伯,你沒有看見他剛才那種凶相,那個不講理的茶房--”話沒有講完,我們已經到了警察分署的門前,她便住了嘴。

這分署也是將就用一家商店的舊址改修的。隻有兩扇鋪門開著,卻被一大群看熱鬧的人堵塞了。我站在門口,除了一堆人頭外什麼都看不見。小小的利莎幾次踮起腳,伸長頸項,也沒有用。

裏麵各種口音在講話,中間也有她父親的聲音。聲音似乎很清楚,但是我仔細聽去,卻又連一句話也聽不出來。不過我知道她父親不會吃虧,便安慰她說:

“利莎,回家罷。看情形不會有什麼事了。你爹爹就要出來的。在這裏久站也沒有用處,你還要去上學。”

利莎看看我,露出了失望的眼光。她囁嚅地說:“就再等一會兒罷。”

我了解她這時的心情,便捏住她的手不再作聲了。

不久她的父親便從人叢中走出來。她看見他,馬上撲過去,親熱地喚著:“爹爹。”我的筆形容不出她臉上的歡喜的表情。

“你跑來做什麼?你不去上學?”她父親含笑地頻頻撫摩她的頭發。

“我怕他們會欺負你,”利莎偎著父親,兩隻手拖住他的膀子,偏起頭仰望他,親熱地說。

“不會的;這不過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朋友簡短地回答,臉上浮出他常有的微笑。先前的怒氣早已消散在九霄雲外了。

在回家的途中朋友把交涉的經過對我說了。這次的交涉算是有了結果:署員吩咐茶房把爐子搬開。關於倒水的事,茶房要求賠償,署員卻說:“本來應該罰他五塊錢,不過我已經申斥了他,他是讀書人,受申斥比罰款還厲害,所以你也用不著再講了。”這樣就遣開了茶房。現在我們還可以聽見茶房氣憤地在後麵亂罵,不過隔了十多步。我們走得並不快,他也不追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