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不對,真正沒有道理!”利莎憤憤不平地說:“爹爹,你沒有一點錯,怎麼又怪你不是?”她又看看我說:“黎伯伯,我們再去講去。”
“這不過是一句話,好在爐子的問題解決了,”她父親還是滿不在乎地跟她講話,臉上依然帶著和善的笑容。
我讚成利莎的話,不過我卻摹仿她父親的調子回答道:“算了罷,再講也講不好的。現在且看爐子是不是會搬開。”
“這次一定搬開,不會再有問題了,”朋友滿意地說。他對什麼事都是樂觀的。
我笑笑,也不講別的話。
這天天氣特別好,雖然山穀裏還積著霧,但也顯得十分稀薄。冬日的陽光溫和地撫摩這條長長的鐮刀形的馬路。近來常常是愁眉苦臉的天空也開顏微笑了。我站在門前望著在屋簷上、在電線上快樂地唱歌的麻雀,又看看對麵樓窗上的一抹金色陽光,我相當高興。這時店兩邊爐子裏和蒸籠裏照常發散出一陣一陣的煙霧,但是我也不去注意這些了。
十點鍾光景我在茶樓上聽見堂倌說“掛球”,連忙到臨街的窗前去看,果然街上有人在跑,一個人間:“幾個球?”一個人回答:“當然是一個紅球。”對麵的幾家商店紛紛在上鋪板。
一個紅球,這是預行警報了。所謂球便是紅紙燈籠,這時它一定高高地掛在川康銀行背後山坡上警報台的球杆上麵。我用不著到那裏去看明白,便付了茶錢拿起書走出了茶樓。
好些天沒有警報了,今天霧很稀淡,敵機多半會來一趟。這樣想著,我決定先到小學接利莎去。
小學在一條死巷裏麵。說是死巷也不恰當,因為在巷子的盡頭雖是無路可走,卻也有一片遠景。這裏算是高坡,坡下橫著一片冬水田,斜對麵坡上還有一所女子學校。作為小學校校址的古廟就是在女子學校的正對麵。門前有兩棵大黃桷樹,也應當是年代久遠的老樹了。
我看見有些小學生陸續從裏麵走出來,便站在樹下等候利莎:不久利莎掛著書包,一跳一跳地在大門口出現了,靠近她同她講話的便是那個梳兩根小辮子的秦家鳳。她們隻顧講話,沒有注意到我,我便高叫一聲“利莎!”
兩個頭高高地抬起,兩對眼光立刻射到我的臉上,兩個人同時驚喜地叫出來:“黎伯伯!”
她們跑到我身邊,利莎高興地拉住我的手問道,“你站在這兒做什麼?”
“我來接你們的,現在快走罷,”我說。
我們三個走出這條死巷子,秦家鳳應該往右手邊走了,便向我和利莎告辭,笑著點一個頭,說:“等會兒見。”利莎揚揚手回答她,多餘地添一句:“在防空洞裏見。”
利莎一家人同秦家鳳母女平常都躲在川康銀行的防空洞裏麵,我也是。因此放了空襲警報以後我們還有機會看見秦家鳳。
我和利莎向左手邊走。書店就在眼前。鋪板已經上好,兩扇門還開著,利莎的母親抱著孩子立在門口,對我們微笑,還問一句:“是黎伯伯去接你的嗎?”
“黎伯伯在學堂門口等我,”利莎得意地答道。她又向我央求說:“黎伯伯,以後有警報你就來接我,好不好?”
“好的,”我爽快地回答她。忽然一輛從城裏開出來的長途汽車飛也似地在我們麵前跑過去了。車輛卷起大股的灰塵,在空中旋轉。我們隻好屏住氣背轉了身子。
“太太,都弄好了,就走嗎?”那個矮胖的老媽子拖著兩個大布包一拐一拐地走到門口,喘籲籲地說。
“王嫂。車子哪?還是把車子推去。等到空襲警報發了再走,”利莎的母親看了看老媽子,就這樣回答。
王嫂放下布包,又進去推出了那一架小孩坐的藤車。就在這時候空襲警報的汽笛聲響了,聲音不很清楚,但是掛在電杆上的警報鍾又接著嘡嘡地響起來。
“空襲了!”利莎興奮地嚷著。
“我們就走,”她母親答道,又轉身去看王嫂,王嫂把車子推了出來,我便幫忙她把布包放到車上去。
“爹爹哪?”利莎忽然問道。
“爹爹到大學上課去了,他會在那邊躲的,”她母親答道。又把左手裏捏的三張白色卡片式的防空證向我遞過來說:“還是讓黎伯伯拿著防空證罷。”
書店兩邊的酒菜館一直到這個時候都是十分熱鬧的,現在那裏麵起了一片鬧聲,客人們慌慌張張地跑出來。那個散放煤臭和煙霧的炭爐也閉上大嘴休息了。
我把利莎母女送進了川康銀行,一個人坐在銀行側門外矮樹下一塊石頭上麵等侯緊急警報。在這裏我可以望見警報台上的燈籠,也看得見街中的行人。馬路似乎安閑地睡去了,沒有氣息,沒有塵土。寥寥幾個穿黑製服的防護團團員寂寞地在崗位附近閑踱。四周很靜。雞鳴、雀噪和人語安詳地在空中飄蕩,顯得特別響亮,特別清楚。
過了一陣,緊急警報還沒有來。我坐得有點不耐煩了,便站起來。越過馬路我望見山穀裏還浮著一張疏疏的霧網,但已經被陽光穿破了。田、樹、溝、屋全露在我的眼前,隻是仿佛還被一層玻璃罩住了似的。田坎上有人影在搖晃,樹下也顯露出人影來。一些人站在公共防空洞洞口等待消息。
“黎伯伯,你還不進來!”利莎從川康銀行側門內探出頭來喚我。側門開著一扇,那個穿製服帶手槍的行警還立在門外查看防空證。利莎把身子移到門邊,靠在她肩上的還有另一個女孩的頭,那自然是秦家鳳的了。兩雙年輕的眼睛帶笑地對我霎動。利莎又說:“快進來罷。黎伯伯,你在等哪個人?”
她的話沒有說完,我就聽見淒厲的緊急警報聲,這聲音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但是一瞬間整個山坡都響遍了。同時急促的鍾聲接連不停地敲起來。我仰頭去看警報台:兩個紅球全落下了。剩著瘦長的球杆高聳在山坡上。
“黎伯伯,快進來,緊急羅!”秦家鳳帶點驚惶地催促道。
我進了門,行警包跟著進來,把門關上了。
利莎拉著我的手,往洞口走去。我問她:“你媽媽呢?”
“媽媽她們下洞裏去了。”
秦家鳳還說:“黎伯伯,我們進洞罷。進去晏了,會沒有座位的。”
我把這兩個孩子送下洞去。自己走上石級,在洞口立了一陣。
時間在靜寂中過得很慢。忽然靜止的空氣開始動了,發動機的聲音清晰地從天的一角發出來,聲音逐漸增大,逐漸逼近,仿佛有一隻巨大的魔手正向這個小鎮伸過來似的。
“來了,來了,”有人發出這低微的驚呼,留在洞外的人齊跑到洞口,魚貫地走下洞去。
洞裏點著洋燭,上下兩旁都有木板,兩排木凳上坐滿了人,我走完石級把腳踏上地板,就聽見利莎的聲音:“黎伯伯,到這兒來坐。”我朝聲音來的地方看去。利莎坐在她母親的旁邊,這時剛剛站起來,讓座位給我,我便過去坐下了。利莎就靠在我的身上。她母親懷裏的小弟弟卻已沉沉地酣睡了。秦家鳳母女坐在我們的斜對麵。
在洞裏也還聽得見機聲,敵機就象是在我們的頭頂上盤旋似的。沒有一個人講話。於是一聲巨響打破了沉默,整個洞子微微地震動了一下。
“落彈了,”一個聲音輕輕地說。
“大概就在磁器口,”另一個聲音輕輕地回答。磁器口是附近另一個市鎮,又是長途汽車的終點。我想被炸的多半是那個地方。
炸彈孔隆孔隆地落下,雖說是巨響,但是傳到洞子裏卻隻有轟轟的聲音。洞子裏空氣跟著在震動,我的身子也微微地搖晃了兩下。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洞中靜得象一座古廟,我連自己的怦怦心跳也聽得十分清楚。
接著開始了靜寂,放在我和對麵座位之間的那根長板凳上,一支孤零零的洋燭發出搖曳的微光,燭淚流了一大攤,火快要燒到板凳了。有人著急地吩咐女工,“洋蠟燭,快點!”站在我膝前的利莎突然一口吹滅了火。那些暗黃色的麵孔立刻消失在黑暗中。於是火閃似地亮起來手電筒的白光。
另一支洋燭點燃了。可怕的機聲已經完全消去。代替它的是人們的談話、咳嗽和笑聲。有人移動身子往外麵走。我悶得難受,也打算出去。我站起來,一隻手還搭在利莎的肩上。她掉轉頭望著我輕輕地說:“我跟你出去。”
我牽著她的手走上二十多步石級,出了黑暗的洞穴。陽光使我差一點睜不開眼。但以後我也就習慣了。我昂起頭暢快地呼吸幾口新鮮的空氣,我聽見利莎自語似地在說。“到底是在外麵舒服。”
“不要緊,敵機今天不會再來了,”我安慰她說。
一個人影從洞裏閃出來,舊呢大衣蓋著灰絨線衫和青裙子。這是秦家鳳,她一邊揉眼睛,一邊喚著“利莎”。
“你也出來了?”利莎笑著問她。
“洞裏太悶,我坐不下去,”她答道。她又嘟著嘴抱怨利莎:“你也不等我,就先出來了。”她把右手繞過利莎的後頸搭在利莎的右邊肩頭。
“我不曉得飛機走了沒有走,所以不敢喊你出來,”利莎閃閃眼睛笑答道。
“那麼你膽大,”秦家鳳嘲笑地說。
我們靠著洞外石壁隨便說了幾句話。利莎又纏著要我講個故事。我便把“能言樹”的故事講給她們聽。
我剛剛講了兩段,警報台上又掛起了兩個紅球,現在是恢複空襲警報了。行警高興地嚷著:“休息球,休息球!”
從洞裏陸續走出來一些人。利莎的母親抱著酣睡的孩子出來了,秦家鳳的母親跟在後麵。秦太太麵孔顯得蒼老,身體瘦弱,手裏拿著一根手杖,走完最後一級,跨過門就喘了兩口氣。
兩個孩子都掉轉頭去看各人的母親,利莎喚一聲“媽媽”,秦家鳳卻隻點頭對她母親笑笑。
“利莎,你又纏著黎伯伯講故事了,”利莎的母親帶笑地說。
利莎笑笑,我接著往下講。她們漸漸地被我的故事吸引住了。兩個人都不瞬眼地望著我。我也興奮地繼續講下去。可是不等我講完,解除警報的長長的汽笛聲又來打岔了。
王嫂扛著布包從洞裏出來,看見利莎便說:“利莎,回去羅。”
利莎含糊地答應一聲,也不看她一眼。王嫂走到側門旁邊,把布包放到藤車上麵。
兩扇側門大開,人們朝那裏走去。兩個孩子的母親都走到門口了,還回過頭來喚她們的女兒。我也不便久站在這個地方,便說:“走罷,我們回去再講。”
利莎和秦家鳳一邊一個跟著我出來。街上滿是攜兒帶女背包提箱的行人。有幾家商店正在卸鋪板。王嫂推著藤車在前麵走。利莎的母親抱著剛睡醒的孩子一邊走,一邊跟秦太太講話。
走到橫街口,秦太太應該轉彎了,便站住等候秦家鳳。我問這個女孩:“你跟你媽媽回去嗎?”她不答話,卻輕輕地跑過去,站在她母親麵前,央求似地講了幾句。
我不知道她在講什麼,不過我可以猜到她的意思。果然她站了片刻,望著她母親點著手杖進入橫街以後,便回到我們的身邊來。
我帶著兩個孩子走回店裏,別的人都回來了。為了喝開水,我們又走入樓上的房間。我第一眼便看見滿桌滿床的塵土。熱水瓶仍然安全地立在方桌的一角。我拿起水瓶倒水,兩個孩子便動手打掃灰塵。
我們三個人都喝了水。我在椅子上坐下來,讓她們坐在床沿上,我繼續講“能言樹”的故事:
“大樹吸收了女孩的眼淚以後居然能夠發聲講話了:在大地上一切的人都是沒有差別的。凡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用種種方法來維持自己的幸福,這樣的人是不會活得長久的。連那二十二層的長生塔也會在一個早晨的功夫完全倒塌。隻有年輕孩子的心才能夠永遠存在。’
兩對漆黑的大眼睛淚汪汪地望著我的臉。它們是那麼明亮。
我繼續轉述大樹的話:
“去罷,伴著你哥哥去罷。你的眼睛也可以做你哥哥的眼睛。他會用你的眼睛看見一切的。去罷,去幫助別人,同情別人,愛別人,這都是沒有罪的。”
我自己在做荒唐的夢,還把兩個孩子也引入了夢中。她們接連地霎動眼睛,靜靜地聽著我講完最後的一句。
小女孩扶著瞎眼的哥哥向著大路走去了。給我們留下來這個陳設淩亂的房間。樓下又在叫喊了:“排骨麵兩碗。”接著是一輛卡車吵鬧地跑過去。灰白色的煤煙開始從窗的缺口飄進來。
“怎麼又有煤煙?”利莎揉著眼睛厭惡地說。
“樓下又在生火。真討厭,總不管別人!”秦家風氣憤地說,她也在揉眼睛。
煤煙越來越多,很快地就把這個房間變成了霧海,我忍不住嗆咳了兩三聲,隻得同兩個孩子逃到樓下去。
兩個爐子依然放在原處,都冒著煙。左邊酒菜館裏那個拿刀砍門的茶房躬著腰用火鉤在掏爐橋,他好象並沒有把爐子搬開的意思。
“你看,這就是你爹爹辦的交涉,”我生氣地說。
“不是說喊他們搬開嗎?他們怎麼又不聽?”利莎驚奇不解地說。
“沒有用,沒有用!就是熏死也不過我們幾個人。哪個肯真心來管這些閑事!”我惱怒地又發起牢騷來。
兩個孩子自己很不滿意這件事情,看見我逝在生氣,便不再講話了。我們都站在店門口。我出神地望著人們接二連三地走進隔壁酒菜館。
站在我身邊的利莎忽然伸手輕輕地拉我的袖子,低聲對我說,“黎伯伯,我相信大樹說的話。我要做一個那樣的好孩子。”
我驚喜地掉過頭看她,她的一雙眼睛帶著淚水發亮了。
我就象故事裏的那棵大樹一樣,受到了小女孩的眼淚的潤澤。我覺得內部起了一個大的震動,我似乎應該對她講幾句話,但是,我什麼也講不出,我緊緊地握著她的手,過了好一會兒,才掙出一句:“你真是個好孩子。”
秦家鳳被利莎留在店裏吃中飯,利莎差王嫂到秦家去通知,秦太太也就同意了。利莎今天待秦家鳳特別親熱,秦家鳳也是一樣。但是到五點鍾兩個人終於戀戀不舍地分別了。
傍晚利莎的父親回家吃晚飯。他是從磁器口回來的。今天被炸的地點確實是磁器口。他去看過災區,塌了三五間房子,傷了一個人,炸彈大半落在江裏,可以說是沒有大損失。
菜館門前的爐子還在冒煙,我注意地一嗅,又聞到煤氣,我忍不住向朋友發問:
“爐子為什麼還沒有搬開?”
“就要搬開的,這次他們一定搬,”他毫不在意地笑答道,臉上仍然帶著樂觀的表情。
“你對什麼事都太樂觀了,”我冷笑道,也就不再跟他談這個問題了。
敏,我今晚上又給你寫了這許多話,告訴你這許多瑣碎事情。吃過晚飯後我就坐在樓上書桌前麵續寫這封信,那時電燈沒有亮(不,這是亮了,又熄了),我點起一支洋燭,就靠著搖曳的昏黃燭光照亮我的筆跡。我伏在案上連頭也不抬起地專心寫著,我一直寫到煤煙散盡,菜館關門,寫到四周寂然無聲,電燈重燃,寫到每家店鋪滅燈睡去,我還沒有停筆。
現在還是我一個人坐在書桌前麵,四周都是鼾聲。同房間的店員和練習生都睡熟了。在隔壁,朋友夫婦和利莎姐弟也睡得沉沉的。樓下馬路上隻有一片黑暗,偶爾閃起一般電筒光,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這聲音顯得多麼空虛,很快地它又寂寞地消失在黑暗中了。夜披著它那墨黑的大氅在外麵飛行,似乎要撲滅一切的亮光和暖熱。寒氣象一根蛇從我腳下慢慢地爬上來,它還在齧我的兩腿,我感到一陣麻木,兩隻腳都凍僵了。
這時不過十二點鍾,啊,連斜對麵那家貿易行樓上的燈光也突然滅了!除了這個房間,似乎再沒有光亮。整個街,整個小鎮都靜靜地睡了。那麼也讓我放下筆跟你暫時告別罷。
二
敏,整整有十幾天我沒有給你寫一個字。現在是午後,窗外下著蛛絲一般的小雨,我剛剛從外麵回來。我是冒雨出去散步的,暗灰色的淒慘的天空低低壓在我的頭上,寒冷的雨絲澆不滅我那火似的熱情。不知道為什麼這幾天我的忍耐又逼近了限度了。我整天關在房間裏,隻看見那些淩亂的陳設,那些煙,那些霧,那些煤臭,還有那接連的陰天。接連的細雨,和侵骨的寒氣,好象我四周就隻有那些東西。朋友們的通信也中斷了,這些天裏我就沒有收到一張從外麵來的字條,似乎友人們都忘記了我。今天吃中飯的時候,利莎的父親談到天天高漲的物價和米價,他又講了些他的同事們的苦況,連他那永遠帶著樂觀表情的臉上也皺緊眉頭。他的妻子總是溫和地講話,不常笑,但更少給我們看見她的愁容。她是一個能幹的主婦,常常用平靜的心境和縝密的頭腦處理困難事情。這個書店便是在她的主持下存在而且逐漸發展的。因此看見她們夫婦在一起的時候,我便會想:要是沒有這位太太的事務才幹與溫和性情,我那朋友的樂觀也就會有問題了。
我們也曾談到爐子的事。
“怎麼樣?搬了沒有?”我問道。
“沒有辦法,”朋友笑笑,搖頭說,這次他自己認輸了。
利莎在旁邊撲嗤笑起來。在這個店裏就隻有她的臉上充滿陽光,充滿生氣,充滿天真的微笑。看見她這張明亮的臉,我覺得灰暗的天空好象開展了一些似的。
我把利莎送進了學校,又回到陰鬱的天幕下麵。雨繼續在落,路上全是滑腳的水泥,在水泥上移動腳步是相當困難的。但是我不願立刻回到書店裏去。我覺得有一團火在我的胸膛裏燃燒,我全身的骨頭仿佛都落在油鍋裏受著熬煎,連腦子也燒得發燙。我整個頭,整個臉都是火。我不能多用思想,我不能休息,我一直在細雨下麵走了兩個鍾頭。這其間象魅影似地在我的眼前出現了各色各類人的影子,我的耳邊不停地響著各種各樣的吱吱喳喳。“難道在這時候還不讓我安靜?”我氣憤地想著,我的忍耐真的快到了限度了。
就在這時,我忽然又想到你,想到你從前說過的話,我才又勉強鎮定了心,回到書店樓上來給你寫信。
我寫了這麼一大段,利莎還沒有放學回來,窗前仍舊掛著簾子似的雨絲。看見這好象永遠下不完似的細雨,我又覺得火在心裏上升了。筆還捏在我的手裏,我應該再往下寫些什麼呢?
今天早晨我起得特別早,這是我昨晚想好了的抵抗煤煙的方法。我下床的時候,街後麵雄雞的叫聲才消失不久。等到我洗完臉打開店門,天已經大亮。那時沒有落雨,泥濘的馬路上還不見一個行人。在附近三四家店門口,有人站著在扣衣服的鈕子。我朝著往城裏去的方向在馬路上走了一陣,看見白茫茫的晨霧象一片濃煙包圍著遠近的山、田、道路和房屋,我自己仿佛踏進雲霧中去一般。空氣潮濕,沉重,而且還帶著一種氣味。寒氣漸漸地穿透了我的衣服,好象有一隻冰冷的大手在我的身上撫摩。但是我仍然毫不畏縮地向前走去。
忽然三輛沉重的黃包車帶著呻吟般的轆轆聲穿過濃霧迎麵滾下斜坡來,車子上還放著簡單的行李。車上人大概是到磁器口去搭船的。我等車子過去,又回轉頭看它們一眼,這麼快它們就已經被濃霧吞食了。我看不出一點來痕和去路,想不到我自己就是從那白茫茫的一片中走過來的。
我走到鐮刀形馬路的尖端,對岸的景物隱約地出現了,那裏可以說是刀柄,一個山穀隔在這兩個高坡中間,現在都變成了霧海,迷迷茫茫,無垠無邊,隻見那乳白色的東西在翻騰,在滾動。對岸一棵樹,一堆屋剛在我的眼前顯露,立刻又被霧浪淹沒了。我為了想看穿霧海。在這裏站了許久。得到的卻隻是窒息。
我折回來,仍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