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是冬天,落著雪,路上結了冰。每個‘賤民’的手凍壞了,又給石塊磨出血來,腳也是這樣。雪地上到處都是血跡,血和雪混在一起。在這種困難的情形下,塔慢慢地修建起來。第一層的每個基石上都染著‘賤民’的血。
工作是一刻也不能夠停止的。夜裏也不停。修塔的‘賤民’有的凍死了,有的餓死了,有的累死了,然而又來了更多的新人。他們抬石頭,拿斧子,捏鑿刀,爬到梯子上的時候,大家都唱著歌。可是歌聲裏沒有快樂,隻有哭泣,隻有怨憤,隻有詛咒。
皇帝的宮殿就在對麵,這種歌聲也傳到皇帝的耳朵裏了。他叫了大臣、將軍們來問:‘這是什麼聲音?’
--那些修塔的‘賤民’在歌唱。大臣、將軍們惶恐地回答。
--哦!皇帝板著臉,略略點頭,不再說什麼了。
從這個時候起,不論日夜,皇帝的耳朵裏都響著這樣的歌聲。晚上他睡在他心愛的妃子的床上,也會給歌聲吵醒。歌聲擾亂了他的腦筋,幾乎使思索也成為不可能的事情了。起初他還隻是討厭,後來就害怕起來。這是詛咒,是怨憤,是哀泣,他漸漸地明白了。
一天午後皇帝躺在床上,突然喚了大臣、將軍們來,又問道:‘這是什麼聲音?’
--修塔的‘賤民’在唱歌。大臣、將軍們依舊惶恐地回答。
--他們為什麼就不願意我長生呢?他自語似地說著,接著又憤怒地叫出兩個‘殺’字,就閉上了眼睛在養神。
大臣、將軍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又不敢拿問話去打擾他。他們隻知道皇帝的話是法律。他們走出了宮殿,馬上就在修塔的‘賤民’中間選出一批年老體弱的來,不由分說地殺掉了。
但是‘賤民’的歌聲並沒有停止,他們似乎不唱歌就抬不動石頭,拿不起斧子。過一些時候皇帝又在床上叫出了‘殺’字。
這樣地殺了五六回,塔還沒有修好,皇帝的身體就壞到幾乎連起床也不能夠了。
--長生塔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夠修好啊?皇帝時時刻刻在床上念著。這個時候春天早已過去,夏天也已過去秋天剛剛來到,塔也還隻造到了第二十二層。
有一天那位賢明的老臣看見皇帝的身體實在不行了,便跟別的大臣、將軍們商量道:‘就造到這裏為止罷,不然恐怕這座塔會成為沒有用的東西了。’大家讚成他的主張。於是他們進宮去報告:十天以後皇上就可以登長生塔了。
這十天裏麵大臣們努力布置一切。他們很早就派遣了專差到各處的大廟裏去搜羅供神的寶物,甚至花了高價渡海到東方的國家裏去尋求,這個時候天天都有專差從各處回來,而且沒有一個人不是滿載寶物回來的。
十天以後二十二層塔全布置好了,可是皇帝已經整整有三天不能夠起床了。他聽說要登長生塔,居然用了最後的努力掙紮著走下床來。他由妃子、大臣、將軍們扶著勉強走進了那座堂皇偉大的寶塔。
--真是一座偉大的神聖的寶塔啊!不僅是皇帝,連每個妃子、每個大臣、每個將軍都禁不住這樣地讚歎了。塔裏的陳設一層勝過一層,一層比一層精妙,莊嚴。
--我的性命有救了!那個病弱得快要死去的皇帝看見這個可以比得上西方極樂世界的景象,也高興地發出了歡呼。他由許多人扶持著,極其勉強地終於登上了最後的一層。
孩子,我應該用怎樣的話來形容第二十二層塔裏的陳設呢?據說這是任何凡人的腦筋想象不出來的精妙,莊嚴。那一層塔是人間建築中最高的東西了,站在那上麵就好象進了另一個新奇的、聖潔的世界,一伸手就可以叩天堂的門似的。
這個時候是早晨,天空是那樣清明,陽光是那樣燦爛,空氣是那樣新鮮。宮殿在對麵,從塔裏看下去簡直成了玩具一般的渺小的東西了。在塔的周圍象螞蟻一般的那無數忠心的臣子不住地深深跪拜,高聲歡呼‘皇上萬歲!’
--我的性命有救了!暖和的新鮮空氣象愛撫一樣地觸到皇帝瘦臉的時候,他不禁欣慰地又一次歡呼起來。同時‘萬歲’的呼聲接連不斷地送到他的耳朵裏。
--每個人都升官!皇帝快活地掉過頭對賢明的老臣說。每個人的臉上都現出喜色,每個人都跪下去謝恩。消息傳到了下麵,又響起一陣更大的歡呼聲。
皇帝高興,妃子們高興,大臣、將軍們高興,所有的臣子都高興。隻有山中、海邊那些‘賤民’仍舊在哭,在詛咒。可是他們的聲音傳不到這裏來。
一個可怕的大的崩裂的聲音突然響起來。在一刹那間,那座精妙、莊嚴的二十二層的寶塔就開始散開。這件事情來得太突然,使得每個人都沒法防備。皇帝剛剛發出他最後的一聲驚叫,就跟著第二十二層塔的石頭從高空落在地上了。
那個時候的騷亂的情形是不必說的。每個人隻顧逃命,也沒有人再去管那位偉大的皇帝。總之,不到多大一會兒功夫,那座精妙、莊嚴的長生寶塔就隻剩下無數的碎石頭了。每一塊石頭上還留著修建寶塔的‘賤民’的血跡,在秋天早晨的陽光下麵燦爛地發亮。
“長生塔的故事就這樣地完結了。”父親把第二支煙頭丟在水裏,疲倦地長歎一口氣。
“父親,那樣偉大的寶塔怎麼就會馬上倒塌呢?這好象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對父親這個似乎還沒有完的故事感到不滿足,又問了一句。
“孩子,沙上建築的樓台從來是立不穩的,”父親回答道。“不過故事都是人編出來的。我們上岸去罷,你應當回家去睡覺了。回家去好好地睡罷,不要想什麼皇帝,什麼長生塔,免得今晚上會做惡夢。”
父親說著就站起來。我們跟平時一樣,父親拉著我的手上了岸,依著北鬥星給我們指的方向慢慢地走回家去。
1934年12月在日本橫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