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後沒有片刻停留，到衣帽鉤上取下衣帽便揚長而去。這種近乎悲壯的告別使全場靜默了片刻，隨後一位不修邊幅的女士走上去：
“向這位勇敢的男人致敬，他說出了許多女人想說而未說的話。大家都知道，近年來在女性階層中有一個悄悄的運動：拒絕施舍卵子和子宮。不少知識女性認為這是典型的‘女人式’的狹隘、輕浮和暴發戶心態。因為--我絕不是對男人抱有敵意--對人類繁衍毫無用處的雄性遲早是要被淘汰的，這是上帝的法則，是無法違抗的。”
凱蒂5憐憫地看看丈夫，她真後悔走進這間酒吧。邁克爾5臉色冷漠，但她分明看出了他的內心激蕩。女主持人掃視一周，認出了凱蒂5，她含笑說：
“凱蒂女士，你是世界上第一個克隆人的傳代者，你對此有什麼意見？”
凱蒂5站起來斷然道：“我認為今天的某些發言是不適宜的。我想大家都承認，90年前克隆技術得以實現，主要是依靠男人的智力。當年他們沒有拒絕向女人施舍智力，那麼，今天那些拒絕施舍卵子的女士們是否太健忘了？是否太勢利了？至於我，將終生篤守我對邁克爾的愛情，為他克隆後代，並讓我的傳代者也這樣做。”
她的言辭十分激烈，這點連她自己也沒有料到。她掃視四周，看到的是冷漠和不友好的目光。她索性再說下去：
“其實我的動機並不那麼羅曼蒂克，並不那麼高尚。我隻是擔心，某一天女人們仍需要男人的智力和體力來應付曆史難題，需要異性的DNA來改善人類素質。所以，請那些拒絕施舍卵子和子宮的女人們慎重考慮一下，在我個人看來，”她停頓片刻，加重語氣說，“這種態度恰恰是典型的女人式的淺薄和暴發戶心態。”
大廳裏氣氛很冷談，老練的女主持人平和地微笑道：
“謝謝你的發言。格林先生，你是否也願意發言？”
邁克爾5沒有起身，隻搖搖頭表示拒絕，他的全身裹著一層冷漠。在下一個女發言人進場前，凱蒂拉著丈夫走出酒吧。汽車把酒吧的輝煌留在身後，沿著海邊開回去。很久凱蒂才側臉道：“別為那些混帳話生氣，格林，我們將永遠相愛。”
邁克爾5極其冷靜地說：“不，那不是混帳話，是殘酷的真理。失去終極目的的愛情是不會長久的，就像一朵鮮花在沒有水汽的真空裏終將枯萎。恕我直言，連你的愛情也隻是一種曆史的回音，是憐憫和施舍。”他看看凱蒂5，又說，“但我仍真心地感謝你，也許我還需要你為我克隆一代或者兩代。在雄性的消亡中，我一定要堅持到最後。”
凱蒂5知道他的真情流露實際上已經為他們的愛情判了死刑，但她欽佩這種“死亡前的尊嚴”。她裝出一副愉快的表情說：
“是嗎？我一直在期盼著你的決定呢。你說吧，什麼時候克隆？”
邁克爾5略微思考，說：“再推遲一下，10個月後決定吧，可以嗎？”
“你是想……等那個試驗結果？”
“對。”
兩人心照不宣，不再說話，開車回到寓所。那晚，他們相擁而睡，還有了一次相對滿意的做愛。
其後的10個月裏，邁克爾5根本不出實驗室一步，狂熱地工作著。凱蒂5仍像過去一樣從不走進實驗室，隻是通過可視電話同丈夫交談，也常常派成吉思汗送去一束鮮花或一份中國式的精美晚餐。一直到來年春天的一個夜晚，她接到丈夫的電話：
“凱蒂，願意來看看我的成果嗎？我想它已經成功了。”
在他疲倦的聲音裏透露出深藏的喜悅。
現在他們並立在玻璃密封櫃前，實驗室裏沒有其他人。多少年來，幾代格林一直是孤軍奮戰，隻使用了幾個機器人助手。
凱蒂5凝視著玻璃後麵的兩間密封室：一間密封室內冰封霜結，放著三個處於冰凍狀態的卵子，這些直徑幾微米的卵子在高倍放大鏡下看上去有黃豆大小，安靜地守護著生命億萬年的秘密；另一間密封室內則是生機盎然，一隻人造子宮在猛烈抽動，恒溫設備維持著37℃的溫度，人造血管源源不斷地供應著養料。時時有一隻小手或小腳把子宮壁頂出一個小凸起，偶爾還能聽見一聲宮啼。
邁克爾5以強烈的“母愛”盯著這一幕，相比之下，凱蒂5卻無法克服自己是局外人的感覺，雖然她一直不動聲色地資助著、注視著這項研究。她知道這些卵子和子宮都是人造的，用生物材料仿製的，它們能真實地複現真卵子和真子宮的小環境，使一個細胞核（可以是男人的，也可以是女人的）被喚醒，分裂，發育成嬰兒。這樣，男人就可以不依賴女人，獨立完成自己的繁衍了。
凱蒂5已經熟知這項研究的內容，她問：“是分娩前的陣痛嗎？”
“對。我將采取剖腹產的辦法。”他看看凱蒂5，真誠地說，“邁克爾6的誕生有賴於5代凱蒂的資助和默許，從這個意義上說，你仍然是他的母親，所以我想請你目睹他的出生。”
凱蒂5莞爾一笑：“謝謝，現在請你做手術吧。”
邁克爾5叫來一名機器人助手，他打開玻璃室的蓋子，戴上手術手套，拿起手術刀。手術倒是十分簡單，因為不再需要考慮母體的安全，人造子宮又是用過即棄的一次性產品。10分鍾後，隨著一聲響亮的兒啼，一個亞麻色頭發的小格林四肢踢蹬著降臨人世。邁克爾5利索地剪斷臍帶，把他裹在繈褓中，遞給凱蒂5.
兩人頭頂著頭，端詳著那個皺巴巴的臉，那個嫩生生的小身體，和他胯下的小雞雞。初為人父的喜悅強烈地寫在邁克爾5的臉上。凱蒂當然也很喜悅，很喜愛這個小家夥。但她也清楚地知道，這種感情絕對趕不上那種發自本能的母愛。機器人走過來把嬰兒抱走，放在育嬰床上，凱蒂5同丈夫緊緊握手：
“祝賀你，這是一個偉大的進步，從此男人又可以自主啦！”
邁克爾5動情地說：“凱蒂，我真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的支持，也許我能拿愛情作回報。既然男人和女人又站在同一高度，也許男女之間的愛情還會複活。”
凱蒂5抑製住激情，低聲說：“好的，今晚我等你。”
晚飯後，邁克爾5又拉著凱蒂5來到育嬰室，他們趴在床邊，興致勃勃地看著邁克爾6，看著他皺鼻子咂嘴。又向機器人凱撒詳細交代了育兒注意事項，凱撒笑道：
“主人請放心，我的數據庫裏有全套的育兒大全。”
兩人相擁回到臥室。凱蒂5先浴罷上床，聽著浴室內水聲嘩嘩，邁克爾5在水聲中哼著一支搖籃曲，他發自內心的喜悅隨著水聲漫溢。凱蒂5心中忽然潛湧出一股內疚和自責，她想，自己一直精心地對社會掩蓋著丈夫的研究，是不是在潛意識深處也認為這是對“女人”的犯罪？因為她明知這次成功將衝擊女人的地位，而她們從大男子社會中解放出來僅僅不足百年……
不管怎樣，我履行了對姊姊/重祖母的承諾，盡力維持了世界上最後一份愛情，盡管這隻愛情古瓶已經滿身裂縫……她感覺到小腹下升騰起欲火，這是多年未曾有過的，她今天一定要同丈夫痛快地宣泄一番。浴室水聲停了，但邁克爾5卻遲遲沒有過來。她披上睡衣下床，在書房裏找到丈夫，他仰靠在沙發上，雙手枕頭，表情陰鬱。凱蒂5攬住他，柔聲說：
“親愛的，你怎麼啦？為什麼不高興？”
邁克爾5一言不發，拿起遙控器按了一下，液晶屏幕上又重播了剛才的報道，毫無性感的男播音員節奏很快地說：
“世通社報道：一個機器人研究小組KE-6適才宣布，他們已於4月3日下午4時39分用毫微技術成功地刻印出人類的DNA密碼。人類的自然繁衍方式至此已被完全替代。這是一次偉大的科學進展，其意義遠遠超過克隆人技術。”
“KE-6機器人小組還表示，此次研究完全沒有人類參與，這在曆史上也屬首次。實踐證明，這樣的組織結構有助於徹底拋棄束縛科學的清規戒律。據稱，他們下一步將研究沒有人體的巨型人腦，其容量將包括100萬個標準人腦。還將研究沒有性別的中性人，因為性別在人類繁衍中已沒有任何意義……”
凱蒂5默默地鬆開了邁克爾5僵硬的身體，蹣跚地走到冰箱前，取出一瓶威士忌，又回到臥室。她從書架上抽出塵封的聖經，翻到創世紀篇，一邊大口地灌著威士忌，一邊瀏覽著這些鉛字：
“耶和華神用地上的塵土造人，將生氣吹人他鼻孔裏，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名叫亞當。”
“神用那人身上的肋骨造成一個女人，那人說，這是我骨中的肉，肉中的骨。亞當為他的妻子取名叫夏娃，因她是眾生之母。”
“蛇引誘女人偷吃善惡樹的果子，女人又叫她丈夫吃了，他們從此有了智慧。”
她合上聖經，把威士忌全部灌進肚裏，醉意朦朧地想，她真該去殺死那條該死的蛇。不過，首先偷吃智慧果更像是男人的罪惡，他們對智力有天生的愛好和占有欲。那麼，在人類的末日審判中，就由他們和那條蛇算賬好啦。這段糊糊塗塗的推理竟使她有一種輕鬆感，於是扔掉聖經和酒瓶上床，很快就曛曛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