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歌(1 / 3)

孔憲雲晚上回到寓所時看到了丈夫從中國發來的傳真。她脫下外衣,踢掉高跟鞋,扯下傳真躺到沙發上。

孔憲雲是一個身材嬌小的職業婦女,動作輕盈,笑容溫婉,額頭和眼角已留下了45年歲月的痕跡。她是以訪問學者的身份來倫敦的,離家已近一年了。

“雲:

研究已取得突破,驗證還未結束,但成功已經無疑了……”

孔憲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雖然她早已不是易於衝動的少女,但一時間竟激動得難以自製。那項研究是20年來壓在丈夫心頭的沉重夢魘,並演變成了他惟一的生存目的。僅僅一年前,她離家來倫敦時,那項研究仍然處於山窮水盡的地步,她做夢也想不到能有如此神速的進展。

……其實我對成功已經絕望,我一直用緊張的研究工作來折磨自己,隻不過想做一個體麵的失敗者。但是兩個月前,我在嶽父的實驗室裏偶然發現了十幾頁發黃的手稿,它對我的意義不亞於羅賽達石碑(古埃及象形文石碑),使我20年盲目搜索到又隨之拋棄的珠子一下子串在了一起。

“我不知道是否該把這些告訴你父親。他在距勝利隻有半步之遙的地方突然停止,承認了失敗,這實在是一個科學家最慘痛的悲劇。”

往下讀傳真時憲雲的眉頭逐漸緊縮。信中並無勝利的歡快,字裏行間隱約透著灰色的沉重,她想不通是為什麼。

……但我總擺脫不掉一個奇怪的感覺,我似乎一直生活在這位失敗者的陰影下,即使今天也是如此。我不願永遠這樣,比如這次發表成果與否,我不打算屈從他的命令。

愛你的哲

9/6/2253

她放下傳真走到窗前,遙望東方幽暗而深邃的夜空,感觸萬千,喜憂交並。20年前她向父母宣布,她要嫁給一個韓國人,母親高興地接受了,父親的態度是冷淡的拒絕。拒絕理由卻是極古怪的,令人啼笑皆非:

“你能不能和他長相廝守?你是在5000年中國文化浸透中長大的,他卻屬於一個咄咄逼人的暴發戶民族。”

雖然長大後,憲雲已逐漸習慣了父親性格的乖戾,但這次她還是瞠目良久,才弄懂父親並不是開玩笑,她譏諷地說:

“對,算起來我還是孔夫子的第86代玄孫呢。不過我並不是代大漢天子的公主下嫁番邦,重哲也無意做大漢民族的駙馬。我想民族性的差異不會影響兩個小人物的結合吧。”

父親怫然而去。母親安慰她:

“不要和怪老頭一般見識,雲雲,你要學會理解父親。”母親苦澀地說,“你父親年輕時才華橫溢,被公認是生物界最有希望的棟材,可是幾十年一事無成,他心中很苦。直到現在我還認為他是一個傑出的天才,但並不是每個天才都能成功。你父親陷進DNA的泥沼,耗盡了才氣,而且……”母親的表情十分悲涼,“這些年來他實際上已放棄了努力,看來他已經向命運屈服了。”

這些情況憲雲早就了解。她知道父親為了DNA的研究,33歲才結婚,如今已是白發如雪。失敗的人生扭曲了他的性格,他變得古怪易怒--而在從前他是一個多麼可親可敬的爸爸啊。孔憲雲後悔不該刺傷父親的心。

母親憂心忡忡地問:“聽說樸重哲也是搞DNA研究的?雲兒,恐怕你也要做好受苦受難的準備。不說這些了。”她果決地一揮手:“明天把重哲領來讓爸媽見見。”

第二天她把重哲領到家裏,母親熱情地張羅著,父親則端坐不動,冷冷地盯著這名韓國青年,重哲以自信的微笑對抗著這種壓力。那年重哲28歲,英姿颯爽,倜儻不群--孔憲雲不得不暗中承認父親的確有某些言中之處,才華橫溢的樸重哲確實有些過於鋒芒畢露,咄咄逼人。

母親老練地主持著這場家庭晚會,她笑著問重哲:

“聽說你是研究生物的,具體是搞哪個領域?”

“遺傳學,主要是行為遺傳學。”

“什麼是行為遺傳學?給我啟啟蒙--要盡量淺顯。你不要以為一個遺傳學家的老伴就必然近墨者黑,他搞他的DNA,我教我的音樂多來米,我們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幹涉內政。”

憲雲和重哲都笑了。重哲斟酌著字句,簡潔地說:

“生物繁衍後代時,除了生物的形體有遺傳性外,生物的行為也有遺傳性。即使幼體生下來就與父母群體隔絕,它仍能保存這個種族的本能。像人類嬰兒生下來會哭會吃奶,小海龜會撲向大海,昆蟲會避光或佯死等。這兒有一個典型的例證:北歐有一種旅鼠,在成年後便成群結隊奔向大海自殺,這種怪癖行為曾使動物學家迷惑不解。後來考證出它們投海的地方原來與陸路相連,旅鼠不過是沿襲千萬年來鼠群的遷徙路線罷了。這種習性肯定有利於鼠群的繁衍,並逐漸演化為可以遺傳的行為程式。雖然如今已時過境遷,但冥冥中的本能仍頑強保存著,甚至戰勝了對死亡的恐懼。行為遺傳學就是研究這些生物本能與遺傳密碼的對應關係。”

母親看看父親,又問道:

“生物形體的遺傳是由DNA決定的。像腺嘌呤、鳥嘌呤、胸腺嘧啶、胞嘧啶與各種氨基酸的轉化關係啦,紅白豌豆花的交叉遺傳啦,這些都好理解--怎麼樣,我從你父親那兒還剽學到一些知識吧?”她笑著對女兒說,“可是,要說無質無形、虛無縹緲的生物行為也是由DNA發指令,我總是難以理解,那更應該是神秘的上帝之力。”

重哲微笑著說:

“上帝隻存在於人們的信念之中,如果拋開上帝,答案就很明顯了。生物的本能是生而有之的,而能夠穿透神秘的生死之界來傳遞上一代信息的介質,僅有生殖細胞。所以毫無疑問,動物行為的指令隻可能存在於DNA的結構中,這隻是一個簡單的篩選法問題。”

一直沉默著的父親似乎不想再聽這些啟蒙課程,他開口問道:

“你最近的研究方向是什麼?”

重哲昂然道:

“我不想搞那些雞零狗碎的課題,我想破譯宇宙中最神秘的生命之咒。”

“嗯?”

“一切生物,無論是病毒、苔蘚,還是人類,它們的最高本能是它的生存欲望,即保存自身延續後代,其他欲望,如食欲、性欲、求知欲、占有欲,都是由它派生出來的。有了它,母狼會為狼崽同獵人拚命,老蠍子心甘情願充當小蠍子的食糧,泥炭層中沉睡數千年的古蓮子仍頑強地活著,龐貝城的婦人在火山爆發時用身體為孩子爭得一份空間。這是最悲壯最燦爛的自然之歌,我要破譯它。”他目光炯炯地說。

憲雲看見父親眸子中陡然亮光一閃,不過很快又隱去,他冷冷地撂下一句:

“談何容易。”

重哲扭頭對憲雲和母親笑笑,自信地說:

“從目前遺傳學發展水平來看,破譯它的可能至少不是海市蜃樓了。這條無所不在的咒語控製著世界萬物,顯得神秘莫測。不過反過來說,從億萬種遺傳密碼中尋找惟一的共性,反而是比較容易的。”

父親澀聲說:“已有不少科學家在這個堡壘前铩羽。”

重哲淡然一笑。“失敗者多是西方科學家吧,那是上帝把這個難題留給東方人了。正像國際象棋與圍棋、西醫與東方醫學的區別一樣,西方人善於做精確的分析,東方人善於做模糊的綜合。”他耐心地解釋道,“我看過不少西方科學家在失敗中留下的資料,他們太偏愛把行為遺傳指令同‘單一’的DNA密碼結構建立精確的對應。我認為這個方向是死胡同。這條生命之咒的秘密很可能存在於DNA結構的次級序列中,是一種類似‘電子雲’那樣的非精確概念,是隱藏在一首長歌中的主旋律。”

談話進行到這兒,憲雲和母親隻有旁聽的份兒了。父親冷淡地盯著重哲,久久未言,樸重哲坦然自若地與他對視著。憲雲擔心地看著兩人。忽然小元元笑嘻嘻地闖進來,打破了屋內的冷場。他滿身髒汙,抱著家養的小貓,小貓在他的懷裏不安地掙紮著。媽媽笑著介紹:

“小元元,這是你樸哥哥。”

小元元放下白貓,用髒兮兮的小手親熱地握住樸重哲的手。媽媽有意誇獎這個有智力缺陷的兒子:

“小元元很聰明,不管是下棋還是解數學題,在全家都是冠軍。重哲,聽說你的圍棋棋藝很不錯,趕明兒和小元元殺一盤。”小元元驕傲地昂著頭,鼻孔翕動著,那是他得意時的表情。

樸重哲目光銳利地打量著這個圓腦袋的小個兒機器人,它外表酷似真人,行為舉止帶有5歲孩童的嬌憨。不過憲雲告訴過他,小元元實際已23歲了。他毫不留情地問:

“但他的心智隻有5歲孩童的水平?”

憲雲偷偷看爸媽,微微搖搖頭,心裏埋怨重哲說話太無顧忌。樸重哲毫不理會她的暗示目光,斬釘截鐵地說:

“沒有欲望的機器人永遠成不了‘人’。所謂欲望,主要是它的生存欲望。”

元元懵懵懂懂地聽著大人談論自己。雖然憲雲不是學生物的,但她敏銳地感覺到了這個結論的重量。她看看父親,父親一言不發,掉轉身走了。

孔憲雲心中忐忑不安,跟到父親書房。父親默然良久,冷聲道:

“我不喜歡這人,太狂!”

憲雲很失望,她斟酌字句,打算盡量委婉地表明自己的意見。忽然父親說道:

“問問他,願不願意到我的研究所工作?”

憲雲愕然良久,格格地笑起來。她快活地吻了父親,飛快地跑回客廳,把好消息傳達給母親和重哲。重哲慨然說:

“我願意。我拜讀過伯父年輕時的一些文章,很欽佩他清晰的思維和敏銳的直覺。”

他的表情道出了未盡之意:對一個失敗英雄的憐憫。憲雲心中不免有些芥蒂,這種憐憫刺傷了她對父親的崇敬。但她無可奈何,因為他說的正是家人不願意道出的真情。

婚後,樸重哲來到孔昭仁生物研究所,開始了他的馬拉鬆研究。研究步履維艱。父親把所有資料和實驗室全部交給女婿,正式歸隱林下。對女婿的工作情況,他從此不聞不問。

傳真機又軋軋地響起來,送出一份傳真。

“雲姐姐:

你好嗎?已經一年沒見你了,我很想你。

這幾天爸爸和樸哥哥老是吵架,雖然聲音不大,可是吵得很凶。樸哥哥在教我變聰明,爸爸不讓。

我很害怕,雲姐姐,你快回來吧。

元元”

讀著這份稚氣未盡的傳真,憲雲心中隱隱作痛,她感到莫可名狀的擔心。略為沉吟後,她用電腦向機場預訂了機票,是明天早上6點的班機,又向劍橋大學的霍金斯博士請了假。

飛機很快穿過雲層,腳下是萬頃雲海,或如蓬鬆雪團,或如流蘇瓔珞。少頃,一輪朝陽躍出雲海,把萬物浸在金黃色的靜謐中,宇宙中鼓蕩著無聲的旋律,顯得莊嚴瑰麗。孔憲雲常坐早班機,就是為了觀賞壯麗的日出,她覺得自己已融化在這金黃色的陽光裏,渾身每個毛孔都與大自然息息相通。

機上乘客不多,大多數人都到後排空位上睡覺去了,憲雲獨自倚在舷窗前,盯著飛機機翼在氣流中微微抖動,思緒飛到了小元元身上。

小元元是爸爸研製的學習型機器人,像人類嬰兒一樣頭腦空白地來到這個世界,牙牙學語,蹣跚學步,逐漸感知世界,建立起“人”的心智。爸爸說,他是想通過小元元來觀察機器人對自然的適應能力及樹立自我的能力,觀察他與人類“父母”能建立起什麼樣的感情紐帶。

小元元一“出生”就是在孔家生活。很長時間在小憲雲的心目中,小元元是一個和她一樣的小孩,是她親親的小弟弟。當然他有些特異之處--他不會哭,沒有痛覺,跌倒時會發出鏗然的聲響,但小憲雲認為這是正常中的特殊,就像人類中有左撇子和色盲一樣。

小元元是按男孩的形象塑造的--這會兒孔憲雲感慨地想:即使在科學昌明的23世紀,那種重男輕女的舊思想仍是無形的咒語。爸媽對孔家這個惟一的“男孩”十分寵愛。她記得爸爸曾興高采烈地給小元元當馬騎,也曾坐在葡萄架下,一條腿上坐一個小把戲,娓娓講述古老的神話故事--那時爸爸的性情絕不古怪,這一段金色的童年多麼令人思念啊。開始,小憲雲也曾為爸媽的偏心憤憤不平,但她自己也很快變成一隻母性強烈的小母雞,時時把元元掩在羽翼下。每天放學回家,她會把特地留下的糖果點心一股腦兒倒給弟弟,高興地欣賞弟弟津津有味的吃相。“好吃嗎?”“好吃。”--後來憲雲知道元元並沒有味覺,他吃食物僅是為了取得輔助能量,懂事的元元這樣回答是為了讓小姐姐高興,這使她對元元更加疼愛。

小元元十分聰明,無論是學數學、下棋、彈鋼琴,姐姐永遠不是對手。小憲雲曾嫉妒地偷偷找爸爸磨牙:“給我換一個機器腦袋吧,行不行?”但在5歲時,小元元的智力發展--主要指社會智力的發展,卻戛然而止。

在這之後,他的表現就像人們說的白癡天才,一方麵,他仍在某些領域保持著過人的聰明,但在其他領域,他的心智始終沒超過5歲孩童的水平。他成了父親失敗的象征,成了一個笑柄。爸爸的同事們來訪時,總是裝作沒看見小元元,小心地隱藏著對爸爸的憐憫。爸爸的性格變態正是從這時開始的。

以後父親很少到小元元身邊。小元元自然感到了這一變化,他想與爸爸親熱時,常常先怯怯地打量著爸爸的表情,如果沒有遭到拒絕,他就綻開笑臉,高興得手舞足蹈。這使媽媽和憲雲心懷歉疚,她們把加倍的疼愛傾注到傻頭傻腦的元元身上。憲雲和重哲婚後一直未生育,所以她對小元元的疼愛,還摻雜了母親的感情。

但是……爸爸真討厭元元麼?憲雲曾不止一次發現,爸爸長久地透過窗,悄悄看元元玩耍。他的目光裏除了陰鬱,還有道不盡的痛楚……那時小憲雲覺得,“大人”真是一種神秘莫測的生物。現在她早已長成人了,但她還是不能理解父親的怪異性格。

她又想小元元的信。重哲在教元元變聰明,爸爸為什麼不讓?他為什麼反對重哲公布成果?一直到走下舷梯,她還在疑惑地思索著。

母親聽到門鈴就跑出來,擁抱著女兒,她問:

“路上順利嗎?時差疲勞還沒消除吧,快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

女兒笑道:“沒關係的,我已經習慣了。我爸爸呢,那怪老頭呢?”

“他到協和醫院去了,是科學院的例行體檢。不過,最近他的心髒確實有些小毛病。”

憲雲關心地問:“怎麼了?”

“輕微的心室纖顫,問題不大。”

“小元元呢?”

“在實驗室裏,重哲最近一直在為他開發智力。”

媽媽的目光暗淡下來,她們已接觸到一個不願觸及的話題。憲雲小心地問:

“翁婿吵架了?”

媽媽苦笑著說:“嗯,已經有一個多月了。”

“到底為什麼?是不是反對重哲發表成果?我不信,這毫無道理嘛。”

媽媽搖搖頭:“不清楚,這是一次純男人的吵架,他們瞞著我,連重哲也不對我說實話。”媽媽的語氣中帶著幾絲幽怨。

憲雲勉強笑著說:“好,我這就去審個明白,看他敢不敢瞞我。”

透過實驗室的全景觀察窗,她看到重哲正在忙碌,小元元的胸腔打開了,重哲似乎在調試和輸入什麼。小元元仍是那個憨模樣,圓腦袋,大額頭,一雙眼珠烏黑發亮。他笑嘻嘻地用小手在重哲的胸膛上摸索,大概他認為重哲的胸膛也是可以開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