憲雲不想打擾丈夫的工作,她靠在觀察窗上,陷入沉思。爸爸為什麼反對公布成果?是成功尚無把握?不會。重哲早已不是20年前那個目空天下的年輕人了。這項研究實實在在是一場不會蘇醒的噩夢,是無盡的酷刑,他建立的理論多少次接近成功,又突然倒塌。所以,他既然能心境沉穩地宣布勝利,那是毫無疑問的--但為什麼父親反對公布?他難道不知道這對重哲來說是何等殘酷和不公平?莫非……一種念頭驅之不去,去之又來:莫非是失敗者的嫉妒?
憲雲不願相信這一點,她了解父親的人品。但是,她告誡自己,作為一個畢生的失敗者,父親的性格已被嚴重扭曲了啊。
憲雲歎口氣,但願事實並非如此。婚後她才真正理解了媽媽要她“做好受難準備”的含義。從某種意義上說,科學家是勇敢的賭徒,他們在絕對黑暗中憑直覺定出前進的方向,便開始艱難的摸索,為一個課題常常耗費畢生的精力。即使一萬條岔路中隻走錯一條,也會與成功失之交臂,而此時他們已步入老年,來不及改正錯誤了。
20年來,重哲也逐漸變得陰鬱易怒,變得不通情理。憲雲已學會了用安詳的微笑來承受這種苦難,把苦澀埋在心底,就像媽媽那樣。
但願這次成功能改變他們的生活。
小元元看見姐姐,揚揚小手,做了個鬼臉。重哲也扭過頭,匆匆點頭示意--忽然一聲巨響!窗玻璃嘩的一聲垮下來,屋內頓時煙塵彌漫。憲雲目瞪口呆,木雕泥塑般愣在那兒,她但願這是一幕虛幻的影片,很快就會轉換鏡頭。她痛苦地呻吟著:上帝啊,我千裏迢迢趕回來,難道是為了目睹這場慘劇?--她慘叫一聲,衝進室內。
小元元的胸膛已炸成前後貫通的孔洞,重哲被衝擊波擊倒在椅子上,胸部凹陷,鮮血淋漓。憲雲抱起丈夫,嘶聲喊:
“重哲!醒醒!元元,元元!”
媽媽也驚懼地衝進來,麵色慘白。憲雲哭喊:“快把汽車開出來!”媽媽又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憲雲吃力地托起丈夫的身體往外走,忽然一隻小手拉住她:
“小姐姐,這是怎麼啦?救救我。”
她意識到小元元沒有內髒,這點傷並不致命。另外,雖然在痛不欲生的震驚中,她仍敏銳地感到元元細微的變化,看到了丈夫成功的跡象--小元元已有了對死亡的恐懼。
她含淚安慰道:
“小元元,不要怕,你的傷不重,我馬上為你請機器人醫生。姐姐很快就回來,啊?”
孔昭仁直接從醫院的體檢室趕到急救室。這位78歲的老人一頭銀發,臉龐黑瘦,麵色陰鬱,穿一身黑色的西服。憲雲伏到他懷裏,無聲地抽泣著。他輕輕撫摩著女兒的柔發,送去無言的安慰。他低聲問:
“正在搶救?”
“嗯。”
“小元元呢?”
“已經通知機器人醫生去家裏,他的傷不重。”
一個50歲左右的瘦長男子費力地擠過人群,步履沉穩地走過來。他目光銳利,帶著職業性的幹練冷靜。“很抱歉在這個悲傷的時刻還要打擾你們。”他出示了證件,“我是警察局刑偵處的張平,我想盡快了解事件發生的經過。”
孔憲雲揩揩眼淚,苦澀地說:“恐怕我提供不了多少細節。”她介紹了當時的情景,張平轉過身對孔教授:
“聽說元元是你一手研製的學習型機器人?”
“是。”
張平的目光變得十分犀利:“請問他胸膛裏為什麼會有一顆炸彈?”
憲雲打了一個寒顫,她知道父親已被列入第一號疑凶。老教授臉色冷漠,緩緩說道:
“小元元不同於過去的機器人。他不用輸入程序,而是完全主動地感知世界,並逐步建立自己的心智係統。當然,在這個開放式係統中,他也有可能變成一個江洋大盜或嗜血殺手。因此我設置了自毀裝置,萬一出現這種情況,那麼這種世界觀會同他體內的原則發生衝突,從而引爆炸彈,使他不至於危害人類。”
張平回頭問孔的妻子:
“聽說小元元在你家已生活了43年,你們是否發現他有危害人類的企圖?”
她搖搖頭,堅決地說:
“決不會。他的心智成長比較遲緩,但他一直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張平逼視著老教授,咄咄逼人地追問:
“炸彈爆炸時,樸博士正在為小元元調試。你的話是否可以理解為,是樸博士在為他輸入危害人類的程序,從而引爆了炸彈?”
老教授長久地沉默著,時間之長使憲雲覺得惱怒,她不理解父親為什麼不立即否認這種指控。很久,老教授才緩緩說道:
“曆史上曾有不少人認為某些科學發現將危害人類。有人曾憂慮煤的工業使用會使地球氧氣在50年內消耗殆盡,有人認為原子能的發現會毀滅地球,有人認為試管嬰兒的出現會破壞人類賴以存在的倫理基礎。但曆史的發展淹沒了這些懷疑,並在科學界確立了樂觀主義信念:人類發展盡管盤旋曲折,但它的總趨勢一直是昂揚向上的,所謂科學發現會危及人類的論點逐漸失去了信仰者。”
孔憲雲和母親交換著疑惑的目光,她們不知道老教授這篇長篇大論的含義。老教授又沉默了很久,陰鬱地說:
“但是人們也許忘記了,這種樂觀主義信念是在人類發展的上升階段確立的,有其曆史局限性。人類總有一天--可能是1萬年,也可能是100萬年--會爬上頂峰,並開始下山。那時候科學發現就可能變成人類走向死亡的催化劑。”
張平不耐煩地說:
“孔先生是否想從哲學高度來論述樸博士的不幸?這些留待來日吧,目前我隻想了解事實。”
老教授看著他,心平氣和地說:
“這個案子由你承辦不大合適,你缺乏必要的思想層次。”
張平的麵孔漲得通紅,他冷冷地說:
“我會虛心向您討教的,希望孔教授不吝指教。”
孔昭仁平靜地說:“就你的年紀而言,恐怕為時已晚。”
他的平靜比話語本身更鋒利。張平惱羞成怒,正要找出話來回敬,這時急救室的門開了,主刀醫生腳步沉重地走出來,他垂下眼睛,不願接觸家屬的目光:
“十分抱歉,我們已盡了全力。我們為病人注射了強心劑,他能有10分鍾的清醒。請家屬們與他話別吧,一次隻能進一個人。”
孔憲雲的眼淚泉湧而出,她神誌恍惚地走進病房,母親小心地攙扶著她送她進門。跟在身後的張平被醫生擋住了,張平出示了證件,小聲急促地與醫生交談了幾句,醫生擺擺手,側身讓他進去。
樸重哲躺在手術台上,急促地喘息著。死神已悄悄吸走了他的生命力,他麵色灰白,臉頰凹陷。孔憲雲拉住他的手,哽聲喚道:
“重哲,我是憲雲。”
重哲緩緩地睜開眼睛,茫然四顧後,定在憲雲臉上。他艱難地笑一笑,喘息著說:
“憲雲,對不起你,讓你跟我受了20年的苦。”忽然看到了憲雲身後的張平,“他是誰?”
張平繞到床頭,輕聲說:
“我是警察局的張平,希望樸先生介紹案發經過,我們好盡快捉住凶手。”
憲雲恐懼地盯著丈夫,她既盼望又害怕丈夫說出凶手的名字。重哲的喉結跳動著,喉嚨裏咯咯響了兩聲,張平俯下身去問:
“你說什麼?”
樸重哲微弱而清晰地重複道:“沒有凶手。沒有凶手。”張平顯然對這個答案很失望,他還要繼續追問,樸重哲低聲說:
“我想同妻子單獨談話。”
張平很不甘心,但他看看垂危的病人,聳聳肩退出病房。
孔憲雲覺得丈夫的手動了動,似乎想握緊她的手,她俯下身:
“重哲,你想說什麼?”
他吃力地問:“元元怎麼樣?”
“傷處可以修複,思維機製沒有受損。”
重哲目光發亮,斷斷續續而清晰地說:
“保護好元元,我的一生心血盡在其中。除了你和媽媽,不要讓任何人接近他。”
憲雲打了一個寒顫,她當然懂得這句話的言外之意,她含淚點頭,堅決地說:
“你放心,我會用生命來保護他。”
重哲微微一笑,低聲說:“一生心血啊。”頭顱歪倒在一旁。示波器上的心電曲線最後跳動幾下,便緩緩拉成一條直線。
小元元已修複一新,胸背處的金屬鎧甲亮光閃閃,可以看出是新換的。看見媽媽和姐姐,他張開兩臂撲上來。
把丈夫的遺體送到太平間後,憲雲一分鍾也未耽擱就往家趕。她在心裏逃避著,不願追究爆炸的起因,她不願把另一位親人送向毀滅之途。重哲,感謝你在警官詢問時的回答,我對不起你,我不能為你尋找凶手,可是我一定要保護好元元。
元元趴在姐姐的膝蓋上,眼睛亮晶晶地問:
“樸哥哥呢?”
憲雲忍淚答道:“他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他不會再回來了。”
元元擔心地問:“樸哥哥是不是死了?”他感覺到姐姐的淚珠撲嗒撲嗒掉在手背。元元愣了很久,才痛楚地仰起臉:
“姐姐,我很難過,可是我不會哭。”
憲雲猛地抱住他,放開感情的閘門,痛快酣暢地大哭起來。媽媽也是淚流滿麵。
晚上,大團的烏雲翻滾而來,空氣潮重難耐。晚飯的氣氛很沉悶,除了喪夫失婿的悲痛之外,家中還籠罩著一種怪異的猜疑,大家對此心照不宣。晚飯中老教授沉著臉宣布,他已斷掉家裏同外界的所有聯係,包括電腦聯網,等事情水落石出後再恢複。這更加重了家中的恐懼感。
孔憲雲草草吃了兩口飯,似不經意地對元元說:
“元元,晚上到姐姐屋裏睡,好嗎?我嫌太寂寞。”
元元嘴裏塞著牛排,他看看父親,很快點頭答應。爸爸沉著臉沒說話。
晚上憲雲沒有開燈,靜坐在黑暗中,聽窗外雨滴淅淅瀝瀝打著芭蕉葉。元元知道姐姐心裏難過,他伏在姐姐腿上,一言不發,兩眼圓圓地看著姐姐的側影。
很久,小元元輕聲說:“姐姐,求你一件事,好嗎?”
“什麼事?”
“晚上不要關我的電源,好嗎?”
憲雲多少有些驚異。元元沒有睡眠機能,晚上怕他調皮,也怕他寂寞,所以大人同他道過晚安後便把他的電源關掉,早上再打開,這已成了慣例。她問元元:
“為什麼?你不願睡覺嗎?”
小元元難過地說:“不,這和你們睡覺的感覺一定不相同。每次一關電源,我就一下子沉呀沉呀,沉到很深的黑暗中去,是那種黏糊糊的黑暗,我怕我會被黑暗吸住,再也醒不來。”
憲雲心疼地說:“好,以後我不關電源,但你要老老實實呆在床上,不許調皮,尤其不能跑出房門,好嗎?”
她把元元安頓在床上,獨自走到窗前。陰霾的夜空中,雷聲隆隆,一道道閃電撕破夜色,把萬物定格在慘白色的光芒中,是那種死亡的慘白色。她在心中一遍一遍苦楚地呻吟著:重哲,你就這樣走了嗎?就像滴人大海的一滴水珠?
自小在生物學家的熏陶下長大,她認為自己早已能達觀地看待生死。她知道生命不過是物質微粒的有序組合,死亡不過是回到物質的另一種狀態--無序狀態,僅此而已。生既何喜,死亦何悲?--但是當親人的死亡真切地砸在她的心靈上時,她才知道自己的達觀不過是砂砌的塔樓。
連元元都已經有了對死亡的恐懼,他的心智已經蘇醒了。憲雲想起自己8歲時,老貓“佳人”生了4個可愛的絨團團貓崽。但第二天小憲雲去向老貓問早安時,發現窩內隻剩下3隻小貓,還有1個圓溜溜的貓頭!老貓正在冷靜地舔著嘴巴。憲雲驚慌地喊來父親,父親平靜地解釋:
“不用奇怪,所謂老貓吃子,這是它的生存本能。貓老了,無力奶養四個孩子,就揀一隻最弱的貓崽吃掉,以便增加一點奶水。”
小憲雲帶著哭聲問:“當媽媽的怎麼這麼殘忍?”
爸爸歎息著說:“不,這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母愛,雖然殘酷,但是更有遠見。”
這次的目睹對她8歲的心靈造成極大的震撼,以至終生難忘。她理解了生存的殘酷,死亡的沉重。
那天晚上,8歲的憲雲第一次失眠了。那也是雷雨之夜,電閃雷鳴中,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了死亡。她意識到爸媽一定會死,自己一定會死,無可逃避。死後她將變成微塵,散人無邊的混沌,無盡的黑暗。她死後世界將依然存在,有綠樹紅花、藍天白雲、碧水青山……但這一切一切永遠與她無關了。她躺在床上,一任淚水長流。直到一聲霹靂震撼天地時,她再也忍不住,跳下床去找父母。
她在客廳裏看到父親,父親正在凝神彈奏鋼琴,琴聲很弱,嫋嫋細細,不絕如縷。自幼受母親的熏陶,她對很多世界名曲都很熟悉,可是父親奏的樂曲她從未聽過,她隻是模模糊糊覺得這首樂曲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它表達了對生的渴求,對死亡的恐懼。她聽得如癡如醉……樂聲戛然而止,父親看到她,溫和地問她為什麼不睡。她羞怯地講了自己突如其來的恐懼,父親沉思良久,說:
“這沒有什麼可害羞的。意識到對死亡的恐懼,是青少年心智蘇醒的必然階段。從本質上講,這是對生命產生過程的遙遠的回憶,是生存本能的另一表現。地球的生命是45億年前產生的,在這之前是無邊的混沌,閃電一次次撕破潮濕濃密的地球原始大氣,直到一次偶然的機遇,閃電激發了第一個能自我複製的脫氧核糖核酸結構。生命體在無意識中忠實地記錄了這個過程,你知道,人類的胚胎發育,就頑強地保持了從微生物到魚類、爬行類的演變過程,人的心理過程也是如此。”
小憲雲聽得似懂非懂。與爸爸吻別時,她問爸爸彈的是什麼曲子,爸爸似乎猶豫了很久才告訴她:
“這是生命之歌。”此後的幾十年中她從未聽爸爸再彈過。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入睡的,半夜她被一聲炸雷驚醒,突然聽到屋內有輕微的走動聲,不像是小元元。她的全身神經立即繃緊,輕輕翻身下床,赤足向元元的套間摸過去。
又一道青白色的閃電,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在元元床前,手裏分明提著一把手槍,屋裏彌漫著濃重的殺氣。閃電一閃即逝,但那個青白的身影卻烙在她的視野裏。
她的憤怒急劇膨脹,爸爸究竟要幹什麼?他真的完全變態了嗎?她要闖進屋去,像一隻頸羽怒張的母雞,把元元掩在羽翼下。忽然元元坐起身:
“是誰?是小姐姐麼?”他奶聲奶氣地問。爸爸臉肌抽搐了一下(這是憲雲的直覺),他大概未料到元元未關電源,他沉默著。“不是姐姐,我認出你是爸爸。”元元天真地說,“你手裏提的是什麼?是給我買的玩具嗎?給我。”
孔憲雲屏住聲息緊盯著爸爸。很久爸爸才低沉地說:“睡吧,明天我再給你。”他腳步沉重地走出去。孔憲雲長出一口氣,看來爸爸終究不忍心向自己的兒子開槍。她衝進去,衝動地把元元緊摟在懷裏,她覺得元元分明在簌簌發抖。
這麼說,元元已猜到了爸爸的來意。他機智地以天真作武器保護了自己的生命,他已不是5歲的懵懂孩子了。孔憲雲哽咽地說:
“小元元,以後永遠跟著姐姐,一步也不離開,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