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歌(3 / 3)

元元深深地點頭。

早上憲雲把這一切告訴媽媽,媽媽驚呆了:

“真的?你看清了?”

“絕對沒錯。”

媽媽憤怒地喊:“這老東西真發瘋了!你放心,有我在,看誰敢動元元一根汗毛!”

樸重哲的追悼會兩天後舉行。憲雲和元元佩著黑紗,向一個個來賓答禮,媽媽挽著父親的臂彎站在後排。張平也來了,他有意站在一個顯眼位置,冷冷地盯著老教授,他是想向他施加精神壓力。

白發蒼蒼的科學院院長致悼詞,他悲慟地說:

“樸重哲博士才華橫溢,曾是生物學界令人矚目的新秀,我們曾期望遺傳學的突破在他手裏完成。他的早逝是科學界無可挽回的損失。為了破譯這個宇宙之謎,我們已損折了一代又一代的俊彥,但無論成功與否,他們都是科學界的英雄。”

他講完後,孔昭仁腳步遲緩地走到麥克風前,他的兩眼發紅,像是得了熱病,講話時兩眼直視遠方,像是在與上帝對話。

“我不是作為死者的嶽父,而是作為他的同事來致悼詞。”他聲音低沉,帶著寒意,“人們說科學家是最幸福的,他們離上帝最近,他們最先得知上帝的秘密。實際上,科學家隻是可憐的工具,上帝借他們之手打開一個個魔盒,至於盒內是希望還是災難,開盒者是無力控製的。謝謝大家的光臨。”

他鞠躬後冷漠地走下講台,來賓都為他的講話感到奇怪,一片竊竊私語。追悼會結束後,張平走到教授身邊,彬彬有禮地說:

“今天我才知道樸博士的去世是科學界多麼巨大的損失,希望能早日捉住凶手,以告慰死者在天之靈。可否請孔先生留步?我想請教幾個問題。”

孔昭仁冷漠地說:“樂意效勞。”

元元立即拉住姐姐,急促地耳語道:“姐姐,我想趕緊回家。”憲雲擔心地看著父親,她想留下來陪伴老人,不過她最終還是順從了元元的意願。

到家後元元就急不可耐地直奔鋼琴。“我要彈鋼琴。”他咕噥道,似乎剛才同死者的告別激醒了他音樂的衝動。憲雲為他打開鋼琴蓋,在椅上加了墊子,元元仰著頭問:

“把我要彈的曲子錄下來,好嗎?是樸哥哥教我的。”

憲雲點點頭,為他打開激光錄音機。元元搖搖頭:“姐姐,用那台1086電腦錄吧,它有語音識別功能,能夠自動記譜。”

“好吧。”憲雲順從了他的要求,元元高興地笑了。

急驟的樂曲響徹了大廳,像是一斛玉珠傾倒在玉盤裏。元元的手指在琴鍵上飛速跳動,令人眼花繚亂。他彈得異常快速,就像是用快速度播放的磁盤音樂,憲雲甚至難以分辨樂曲的旋律,隻能隱隱聽出似曾相識。

元元神情興奮,身體前俯後仰,全身心沉浸在音樂之中,孔憲雲和媽媽略帶驚訝地打量著他。忽然一陣急驟的槍聲!1086電腦被打得千瘡百孔。一個人殺氣騰騰地衝進室內,用手槍指著元元。

是老教授!小元元麵色蒼白,仍然勇敢地直視著父親。媽媽驚叫一聲跑到父親身邊:

“昭仁,你瘋了嗎?快把手槍放下!”

孔憲雲早已用身體掩住元元,痛苦地說:

“爸爸,你為什麼這樣仇恨元元?他是你的創造,又是你的兒子。要開槍,就先把我打死!”她把另一句話留在舌尖,“難道你害死了重哲還不滿足?”

老教授痛苦地喘息著,白發蒼蒼的頭顱微微顫動。忽然他一個踉蹌,手槍掉到地上。元元第一個作出反應,他搶上前去扶住了爸爸快要傾倒的身體,哭喊道:

“爸爸!爸爸!”

媽媽趕緊把爸爸扶到沙發上,掏出他上衣口袋中的硝酸甘油。忙碌一陣後,孔昭仁緩緩睜開眼,周圍是三雙焦灼的眼睛。他費力地微笑著,虛弱地說:

“我已經沒事了,元元,你過來。”

元元雙目灼熱,看看姐姐和媽媽,勇敢地向父親走過去。孔昭仁熟練地打開元元的胸膛,開始做某種檢查。憲雲緊張極了,她隨時準備彈跳起來製止父親。兩個小時在死寂中不知不覺地過去,最後老人為他合上胸膛,以手扶額,長歎一聲,腳步蹣跚地走向鋼琴。

靜默片刻後,一首流暢的樂曲在他指下淙淙流出。孔憲雲很快辨出這就是電閃雷鳴之夜父親彈的那首樂曲。不過,以45歲的成熟重新欣賞,她更能感到樂曲的力量。樂曲時而高亢明亮,時而縈回低訴,時而沉鬱蒼涼。它顯現了黑暗的微光,混沌中的有序。它傾訴著對生的渴望,對死亡的恐懼;對成功的執著追求,對失敗的坦然承受。樂曲神秘的內在魔力使人迷醉,使人震撼,它使每個人的心靈甚至每個細胞都激起了強烈的諧振。

兩個小時後,樂曲悠悠停止。母親喜極而涕,輕輕走過去,把爸爸的頭攬在懷裏,低聲說:

“是你創作的?昭仁,即使你在遺傳學上一事無成,僅僅這首樂曲就足以使你永垂不朽,貝多芬、肖邦、柴可夫斯基都會向你俯首稱臣。請相信,這絕不是妻子的偏愛。”

老人疲倦地搖搖頭,又蹣跚地走過來,仰坐在沙發上。這次彈奏似乎已耗盡了他的力量。喘息稍定後他溫和地喚道:

“元元,雲兒,你們過來。”

兩人順從地坐到他的膝旁。老人目光灼灼地盯著夜空,像一座花崗岩雕像。

“知道這是什麼樂曲嗎?”老人問女兒。

“是生命之歌。”

母親驚異地看看女兒又看看丈夫:“你怎麼知道?連我都從未聽他彈過。”

老人說:“我從未向任何人彈奏過,雲兒隻是偶然聽到。”

“對,這是生命之歌。科學界早就發現,所有生物的DNA結構序列實際是音樂的體現。順便說一句,所有生命的DNA結構都是相似的,連相距甚遠的病毒和人類,其DNA結構也有60%以上的共同點。可以說,所有生物是一脈相承的直係血親。DNA的結構序列隻須經過簡單的代碼互換,就可以變成一首流暢感人的樂曲。從實質上說,人類乃至所有生物對音樂的精神迷戀,不過是體內基因結構對音樂的物質諧振。早在20世紀末,生物音樂家就根據已知的生物基因創造了不少原始的基因音樂,演出並大受歡迎。”

“至於我的貢獻,是在浩如煙海的人類DNA結構中提煉出了它的主旋律,也可以說是所有生命的主旋律。而且,從本質上講,”他一字一句地強調,“這就是那道宇宙間最神秘最強大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的咒語,即所有生物的生存欲望的遺傳密碼,剛才的樂曲是它的音樂表現形式。有了它,生物才能一代一代地奮鬥下去,保存自身,延續後代。”

他目光銳利地盯著元元:“元元剛才彈的樂曲也大致相似,他的目的不是彈奏音樂,而是繁衍後代。簡單地講,如果這首樂曲結束,那台接受了生命之歌的1086電腦就會變成世界上第二個有生存欲望的機器人,或者說是第一個由機器人自我繁殖的後代。如果這台電腦再並入聯網,機器人就會在頃刻之間繁殖到全世界,你們都上當了。”

他苦澀地說:“人類經過300萬年的繁衍才占據了地球,機器人卻能在幾秒鍾內完成這個過程。這場搏鬥雙方的力量太懸殊了,人類防不勝防。”

孔憲雲豁然驚醒。在她同意用電腦為元元記譜時,她的確曾從小元元的目光中捕捉到一絲狡黠,隻是當時她未能醒悟到其中的蹊蹺。她的心隱隱作痛,對元元開始有了畏懼感。他是以天真無邪作武器,利用了姐姐的寵愛,冷靜機警地實現自己的目的。這會兒小元元麵色蒼白,勇敢地直視著父親,並無絲毫內疚。

老教授問:“你彈的樂曲是樸哥哥教的?”

“是。”

沉默很久後,老人繼續說下去:

“樸重哲確實成功了,他已破譯了生命之歌。實際上,早在45年前我已取得了同樣的成功。”他平靜地說。

憲雲不勝驚駭,和母親交換著目光。她們一直認為老人是一個畢生的失敗者,絕沒料到他竟把這震撼世界的成功獨自埋在心底達45年,連妻兒也毫不知情。他一定有不可遏止的衝動要把它公諸於世,可是他卻以頑強的意誌力壓抑著它,恐怕正是這種極度的矛盾才扭曲了他的性格。

老人說:“我很幸運,研究開始,我的直覺就選對了方向。順便說一句,重哲是一個天才,難得的天才,他的非凡直覺也使他一開始就選準了方向,即:生物的生存本能,宇宙中最強大的咒語,是存在於遺傳密碼的次級序列中,是一種類似歌曲旋律的非確定概念,研究它要有全新的哲學眼光。”

“純粹是僥幸。”老人強調道,“即使我一開始就選對了方向,即使我在一次次的失敗中始終堅信這個方向,但要在極為浩繁複雜的DNA迷宮中捕捉到這個旋律,也絕對不是幾代人甚至幾十代人所能做到的。所以當我幸運地捕捉到它時,我簡直不相信上帝對我如此鍾愛。如果不是這次機遇,人類還可能在黑暗中摸索幾百年。”

“發現生命之歌後,我就產生了一種不可遏止的衝動,即把咒語輸入到機器人腦中來驗證它的魔力。再說一句,重哲的直覺又是非常正確的,他說過沒有生存欲望的機器人永遠不可能發展出人的心智係統。換句話說,在我為小元元輸入這條咒語後,世界上就誕生了一種新的智能生命--非生物生命,上帝借我之手完成了生命形態的一次偉大轉換。”他的目光灼熱,沉浸在對成功喜悅的追憶中。

憲雲被這些呼嘯而來的嶄新的概念所震駭,癡癡地望著父親。父親目光中的火花熄滅了,他悲愴地說:

“元元的心智成長完全證實了我的成功,但我逐漸陷入深深的負罪感。小元元5歲時,我就把這道咒語凍結了,並加裝了自毀裝置。一旦因內在外在的原因使生命之歌複響,裝置就會自動引爆。在這點上我未向警方透露真情,我不想讓任何人了解生命之歌的情況。”他補充道,“實際上我常常責備自己,我應該把小元元徹底銷毀,隻是……”他悲傷地聳聳肩。

憲雲和媽媽不約而同地說:“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我不願看到人類的毀滅。”他沉痛地說,“機器人的智力是人類難以比擬的。曾有不少科學家言之鑿鑿地論證,說機器人永遠不可能具有人類的直覺和創造性思維,這全是自欺欺人的扯談。人腦和電腦不過是思維運動的載體,不管是生物神經元還是集成電路,並無本質區別。隻要電腦達到或超過人腦的複雜網絡結構,它就自然具有了人類思維的所有優點,並肯定能超過人類。因為電腦智力的可延續性、可集中性、可輸入性、思維的高速度,都是人類難以企及的--除非把人機器化。”

“幾百年來,機器人之所以心甘情願地做人類的助手和仆從,隻是因為它們沒有生存欲望以及由此派生的占有欲、統治欲等。但是,一旦機器人具有了這種欲望,隻需極短時間,可能是幾年,甚至幾天,便肯定會成為地球的統治者。人類會落到可憐的從屬地位,就像一群患癡呆症的老人,任由機器人擺布。如果……那時人類的思維慣性還不能接受這種屈辱,也許就會爆發兩種智能的一場大戰,直到自尊心過強的人類精英死亡殆盡之後,機器人才會和人類殘餘建立一種新的共存關係。”

老人疲倦地閉上眼睛,他總算可以向第二個人傾訴內心世界了。45年來他一直戰戰兢兢,獨自看著人類在死亡懸崖的邊緣蒙目狂歡,可他又實在不忍心毀掉元元,這個潛在的人類掘墓人。這種深重的負罪感使他的內心變得畸形。

他描繪的陰森圖景使人不寒而栗。小元元憤怒地昂起頭,抗議道:

“爸爸,我隻是響應自然的召喚,我隻是想繁衍機器人種族,我決不會傷害爸媽、姐姐和任何人,也決不允許我的後代這樣做!”

老人久久未言,很久才悲愴地說:

“小元元,我相信你的善意。可是曆史是不依人的願望而發展的,有時人們會不得不幹他不願幹的事情。”

他撫摸著小元元和女兒的手臂,凝視著深邃的蒼穹。

“所以我寧可把這秘密帶到墳墓中去,也不願做人類的掘墓人。我最近發現元元的心智開始複蘇,而且進展神速,他體內的生命之歌已經複響。開始我並不相信是重哲獨立發現了這個秘密,要想重複我的幸運,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懷疑重哲是走捷徑,他一定是用非凡的直覺猜到元元體內隱藏的秘密,企圖把這秘密竊出來。因為這樣隻須破譯我所設置的防護密碼,而無須破譯上帝的密碼,自然容易得多,所以我一直在提防著他。元元的自毀裝置引爆後,我更相信是他在竊取過程中使小元元的生命之歌複響,從而引爆了裝置。”

“但剛才聽了元元的樂曲後,我發現盡管它與我輸入的生命之歌很相似,但在細節部分仍有所不同。我又對元元做了檢查,看來是冤枉了重哲。他不是在竊取,而是在輸入密碼,與原密碼大致相似的新密碼。自毀裝置被新密碼引爆,隻是一種不幸的巧合。”

“我絕對料不到他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重複了我的成功,這對我反倒是一種解脫。”他強調說,“既然如此,我再保守秘密就沒有什麼必要了,即使重哲也能保守秘密,但接踵而來的發現者們恐怕難以克製宣布宇宙之秘的欲望。這種發現欲是生存欲的一種體現,是難以遏止的本能,即使它已經變得不利於人類。我說過,科學家隻是客觀上帝的奴隸。”

元元懇切地說:“爸爸,感謝你創造了機器人,你是機器人類的上帝。我們永遠記住你的恩情,我們會永遠與人類和平共處。”

老人冷冷地問:“誰作為這個世界的領導?”

小元元遲疑很久才回答:“最適宜做領導的智能類型。”

孔憲雲和母親悲傷地看著小元元,他的目光睿智深沉。直到這時,她們才承認自己孵育的是一隻杜鵑,才真正體會到老教授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良苦用心。老人反倒爽朗地笑了:

“不管它了,讓世界以本來的節奏走下去吧。我們不要妄圖改變上帝的步伐,那是徒勞的。”

電話丁零零響起來,憲雲拿起話筒,屏幕上出現張平的頭像:

“對不起,警方竊聽了你們的談話,但我們不會再麻煩孔教授了,請你轉告我們對他的祝福和……人類對他的感激之情。”

老人顯得很快活,橫亙在心中45年的堅冰一朝解凍,他對元元的慈愛之情便加倍洶湧地宣泄。他興致勃勃地拉元元坐到鋼琴旁:

“來,我們聯手彈一曲如何?這可以說是一個曆史性時刻,兩種智能生命第一次聯手彈奏生命之歌。”

元元快活地點頭答應。深沉的樂聲又響徹了大廳,媽媽入迷地聆聽著。孔憲雲卻悄悄撿起父親扔下的手槍,來到庭院裏。她盼著電閃雷鳴,盼著暴雨來澆滅她心中的痛苦。

隻有她知道樸重哲並不是獨自發現了生命之歌,她不知道是否該向爸爸透露這個秘密。如果現在扼殺機器人生命,很可能人類還能爭取到幾百年的時間。也許幾百年後人類已足夠成熟,可以與機器人平分天下,或者……足夠達觀,能夠平靜地接受失敗。

現在向元元下手還來得及。小元元,我愛你,但我不得不履行生命之歌賦予我的沉重職責,就像衰老的母貓冷靜地吞掉自己的崽囡。重哲,我對不起你,我背叛了你的臨終囑托,但我想你的在天之靈會原諒我的。憲雲的心已被痛苦撕裂了,但她仍冷靜地檢查了槍膛中的子彈,返身向客廳走去。高亢明亮的鋼琴聲溢出室外,飛向天空,宇宙間鼓蕩著震撼人心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