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匣子裏的愛情(2 / 3)

但這件事有一些不對頭!

作為女人同時又是一個作家,我對男女之情的感覺是分外敏銳的,而且這種感覺並未因年齡耄耋而遲鈍,這是我常常引以為自豪的事。雖然婚禮的氣氛十分歡樂,但我感覺到這一對新人未免太冷靜,太禮貌周全,並沒有新婚夫婦那種幸福得發暈的感覺。這是為什麼?我用目光緊緊追隨著田青,我從她的目光裏讀出了深藏的不安。新娘在金屬門前停下來,略為猶豫後扭頭向我走來:

“白奶奶,”她囁嚅著說,“我可以同你談談嗎?”

她的行為顯然不在預定程序之內,邁克爾博士驚愕地張著嘴。我目光銳利地看著邁克爾,又看看保羅--保羅正疑惑而又關心地注視著妻子的背影。我回轉頭微笑著對田青說:“孩子,有什麼話盡管說吧。”

田青推著我的輪椅緩緩走向休息室,大家驚奇地目送著我們。

“白奶奶,你知道嗎?我和保羅是第一次見麵--除了照片之外。”田青低聲說。

我驚愕地問:“是麼?”

田青點點頭:“是的。‘諾亞行動’不僅要在外星係上試驗人的生理行為,還要試驗人的心理行為,所以宇航委員會有意不讓我們接觸,以便我們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星球上,從零開始建立愛情。”

我啞口無言。

“可是,這愛情又是隻許成功不許失敗的!”田青激動地說,“因為還要求我們必須試驗人的生殖行為!這不是一種強迫婚姻嗎?就像1000多年前中國的封建婚姻一樣!”

我被憤怒的波濤吞沒,這些科學偏執狂!他們在致力於科學探索時常常抹殺人性,把人看做實驗品,就像胡狼生前那樣。科學家們自然有他們的道理,但我始終不願承認這樣的道理,難道科學的發展一定要把人逐漸機器化嗎?

冷靜了一下,我勸解田青:

“姑娘,你不必擔心。保羅肯定是個好男人,我從他的眸子就能斷定。你們一定會很快建立愛情的。你是否相信一個百歲老嫗的人生經驗?”

田青沉默著。

“問題不在這兒。”她突兀地說。

我柔聲道:“是什麼呢?盡管對奶奶說。”

田青淒然道:“我從5歲起就開始了嚴酷的宇航訓練,我終日穿著宇宙服,泡在水池裏練習失重行走,學習像原始人那樣赤身裸體地與野獸為伍,靠野草野果生活。我們像機器一樣無休止地超強化訓練--你相信嗎?我可以輕鬆地用一隻手把邁克爾先生從講台上摜下去。我們學習天文學、生理學、心理學、未來學、電化學、生物學、邏輯學、古典數學和現代數學,幾乎是人類的全部知識。單是博士學位我就拿了45個,保羅比我更多。因為在嚴酷的巴納德星係中,隻有兩個人去和自然搏鬥時,任何知識都可能是有用的。”

我頷首道:“對的,是這樣。”

田青叫道:“可是我像填鴨一樣被填了20年,已經對任何事物都失去興趣了,包括愛情!我幾乎變成沒有性別的機器人了!等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洪荒之地單獨相對時,我該怎麼適應?我還能不能回憶起女人的本能?我怕極了!”

我憐惜地看著她鮮花般的臉龐。對於一個25歲的妙齡女子來說,這個擔子實在太重了。我思考再三,字斟句酌地說:

“孩子,我想科學家們必然有他們的考慮。我也相信你們在共同生活中肯定會建立真正的愛情。你們為人類犧牲了很多,曆史是會感激你們的。但是,”我加重了語氣,“如果你實在不願意去,請明白告訴我,我會以自己的聲望為賭注去改變宇航委員會的決定,好嗎?”

田青淒然地看著我,最終搖搖頭,她站起來,深情地吻了我一下:

“謝謝你,白奶奶,別為我擔心!”

一道白影飄然而去。

20分鍾後,保羅夫婦的肉體已從地球上消失,他們已被裝入黑匣子,黑匣子則被小心地吊入飛船。馬上就要倒計時了,屏幕上,潔白的飛船直刺青天。演播廳裏靜寂無聲。

一位記者大概受不了這種無聲的重壓,輕聲笑道:

“保羅夫婦是否正在黑匣子裏親吻?”

這個玩笑不大合時宜,周圍的人冷淡地看著他,他尷尬地住了口。

可憐的姑娘,我想。她和他要在不見天日的黑匣子裏度過漫長的500年。值得告慰的是,他們兩人是“住”在一個匣子裏,但願在這段乏味難熬的旅途中,他們能互為依賴,互相慰藉。

進入倒計時了,大廳裏均勻地回響著總指揮的計數聲:

“10、9、8、7、6、5、4、3……”

計數聲戛然而止,然後是一分鍾可怕的寂靜,我似乎覺得拖了一個世紀之久。所有人都知道是出了意外,大家麵色蒼白地看著屏幕。

屏幕上投射出總指揮的頭像,堅毅的方下巴,兩道濃眉,表情冷靜如石像。他有條不紊地下命令:

“點火中止!迅速撤離宇航員!排空燃料!”

巨大的飛船塔緩緩地合攏。一群人(和機器人)像蟻群一樣圍著星際飛船忙碌。黑匣子被小心地運下來,立即裝入專用密封車運走。飛船中灌注的燃料被小心地排出。一場大禍總算被化解了。

我揩了一把冷汗。

一個月後查清了故障原因:控製係統中一塊超微型集成電路板上有一顆固化原子脫落,造成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