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過去了,這倆已經不太記得,自己是楚國血統的人,卻去攻打偏安於東南的楚國老貴族們。

他倆也許更認為自己是秦國人,是秦國南郡人(秦把湖北這裏設作南郡)。事實上,秦把南郡治理得不錯,這裏出土了一個叫“喜”的小官吏的工作日誌,記錄了法製化以後南郡井然有序的生活與吏治。所以也許他倆樂意為秦趨馳。

按秦國法律:一人一生至少要服兩次兵役。於是,就有了他倆報名當兵,成了秦軍一員的現實。

他倆傻乎乎地跟隨著王翦大軍,先北上中原,去打河南淮陽(陳),這裏是楚國的北大門,也是前一時期楚國的都城。從前曾經被秦軍占領,現在又叛亂投楚了。

中原大地上的野菊花開得一片耀眼(因為有異鄉人的鮮血澆灌著這裏)。黑夫和驚這兩個可愛的傻小子,覺得渾身發癢。因為當時正值初春,陽光已經很有力量,而他倆的冬衣卻太厚了。

黑夫和驚尋視周圍,看見秦軍的衣服五顏六色,有的是大紅,有的是粉紅,也有玫瑰紅的,還有綠的、紫的、白的、藍的--這是根據秦始皇兵馬俑的顏色來的。

為什麼這麼多顏色呢?因為衣服都是從自家帶來的。國家隻負責提供甲胄,甲胄蓋不住全身,甲胄是皮質的,也不能直接穿在人皮肉上--就像馬鞍子下麵還得墊塊布呢。於是甲胄裏邊還得穿上衣裳。這衣裳卻是自家帶來,所以五顏六色,好像逛廟會一樣。

鞋子也是自己帶:騎兵穿著的大皮靴可能是國家發的,但是步兵的腳上就光禿一些,是圓頭的布鞋,也有翹尖的,更多是平頭。這是自費去打仗啊。好在軍糧是國家出。不算太賠本。到了軍隊,努力去吃,可以吃回本錢來。

黑夫和驚都熱愛文學,於是他們給家裏寫了一封信,要衣服--這是中國出土最早的兩封家書,都是來自烽煙滾滾的戰場。“注釋2”

不過當時沒有紙,所以他們隻好寫在木板上,叫作“牘”--但這沒有什麼可恥的,即便秦王政給呂不韋寫信,也是寫在木板上。

黑夫和驚用毛筆蘸著墨汁,在木板上寫道(注意,不是拿刀子刻):“二月辛巳”--當時寫信跟現在不一樣,上來先寫日期,這倒跟英文信的格式一樣。

接下來是問候語--祝工作順利、敬禮什麼的,我們通常是寫在信尾的--他卻寫在最前麵:“黑夫、驚,敢拜問中。”

“中”是他倆的大哥,看來大哥識字。接著他倆又拜問母親道:“母毋恙耶?”(媽媽還好嗎?)第三句話是:“我們哥倆還活著呢!”

這是最急著要說的話!

接著,他們彙報了前一陣的情況,倆人前一陣分開了,現在又在一起了,隨即進入主題,向母親討錢和衣服,其中驚向母親要錢五六百,要布不少於二丈五尺。並且驚顯得十分著急。驚說,如果母親不快點寄錢的話,他的性命可能保不住了。因為我已經開始借別人錢啦,借了一個叫垣柏的人的錢(估計是老鄉)。驚在信上連用了三個“急”,急急急,很像大學生跟家裏要錢的文風。再不拿錢來,我就要死啦(“即死矣”)。

黑夫則在信中說,前麵寫過一封信,叫給寄錢來,但不要寄夏衣,這封信該是快寄到了。但黑夫這人精打細算,又改主意了。而且黑夫這人說話也比較羅嗦,他於是囑咐說:如果老家安陸的絲布便宜,而且是能做單襦裙的那種絲布,就請媽媽一定要買來,然後做成單襦裙,與錢一起寄來。如果安陸絲布貴,就隻寄錢來,自己在這邊可以拿錢買布做夏衣。(不過,我估計河南戰火紛飛,布也不便宜!)

信裏當然也提到當時的戰況:黑夫運氣比較差,馬上要參加陳城攻城戰,戰鬥會很長久,一時打不完,“傷未可知”--會不會受傷不知道。所以希望媽媽寄給黑夫的那一份錢和衣服要多一些。然後又囑咐:上封信和這封信收到後,你們都要回信,回信一定要說一下,政府送來的相家爵來了沒有,沒來一定要告訴黑夫沒來的情況。這大約是黑夫前麵立了功,所有當賞爵。

由於黑夫太羅嗦了,結果把木板寫滿了,意思還沒有羅嗦完。於是他又轉到背麵寫,囑咐家人別把衣服寄錯地點了,一定要寄到“南軍”什麼什麼的。

最後,他要大哥“中”代向家內其他不識字的各位親戚問好:

“替黑夫、驚多問姑姑、姐姐好!”

“替黑夫、驚多問東鄰家的季須(須老四)好!”

“替黑夫、驚多問‘夕陽裏’的呂嬰(估計是他們小學同學)好!還有老丈人好!

“敢問姐姐生的兒子是否毋恙。”(信中使用“敢問”一詞,至今尚在中國人的信中習用。)

倆人在信中還問候其他幾個人,而驚最關心的是他的新婚妻子,要求她孝順婆婆以及老丈人:“驚多問新媳婦和寶寶小妴好。新媳婦要勉力瞻視(可能得病了的)老丈人啊,不要跟他……”最後倆字太淡看不清,大約是不要吵吧。驚也非常惦記自己的母親,囑咐說自己在外打仗,要哥哥“中”一定要照顧好母親啊。說一個叫“新地”的城裏多是空著的,說要把一些犯法的百姓移居到那裏住,因此多強盜,希望“中”看好了母親千萬不要去那裏遛彎啊。(這母親不吃飽撐的嗎?怎麼上那兒遛呢?)為了強調大哥不要叫母親去那兒溜達,驚又用了“急急”兩個字。

等木板的正反麵全寫完了,哥倆的萬千情義再無下筆之處了,兩兄弟才在戰場上戀戀不舍地停下筆。

信寫好了,就需要裝信封了。但是,沒有信封啊(有信封也裝不下這大木板呀)。於是古人有辦法,另拿兩塊木板夾蓋在這木板上,這就等於密封了!誰也看不見裏麵的字了。

兩個木板臉對臉捆好,為了防止郵遞員在路上私拆,捆木板的絲繩在打結處還要壓上封泥,封泥上邊再扣上印--私人也有印章。

兩塊木板捆好了,外側再寫上收信人、地址、姓名,這信就可以送出了。怎麼送出呢?私人信件隻能央求熟人捎送(比如黑夫、驚的老鄉,複員回家)。而公家的信件,當時的國道兩旁有驛站,專送公信。是一直到了明朝,才有了“民信局”,民間的信才可以走國家驛站。

幸運的是,黑夫和驚的兩封家信都相繼平安抵達了目的地。他們的大哥和母親,收到這信時,該是多麼高興又緊張啊。如今天氣已經轉熱,遠方戰場上的倆兒子還穿著冬天的夾襦裙,打仗亂爬亂滾,又是那麼費衣服,身上也已經沒錢花了,母親的心中一定焦急又心疼。

至於衣服和錢,是否寄到,黑夫和驚在戰場上的命運如何,就不得而知了。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些可愛的古人們最終都死了。

正是無數類似黑夫和驚這樣的農夫子弟,組成了秦國所向披靡的不死的軍團。這幫軍人爬冰臥雪,爭城野戰,死不旋踵,從令如流,經常捐甲、免胄(隻穿著老家帶來的布衣),光著腦袋跟敵人搏鬥。就是他們,從商鞅以來一百多年間,大戰六十五,全勝五十八,斬首一百五十萬,拔城一百四十七座,建郡三十四個,橫行天下,無能阻者!

秦國老將王翦,正是憑著這樣一支戰功卓越的軍隊,順利攻占了淮陽(陳),繼而於公元前223年繼續南下安徽,向楚國的新都城壽春推進。

現在我們說說王翦的六十萬大軍,這是空前絕後的曆史紀錄。而同一時期,羅馬共和國與迦太基之間爆發的著名的布匿戰爭,人馬也不過十餘萬。即使到了公元後4世紀鼎盛時期的羅馬帝國,全帝國才五十萬大軍。

公元前3世紀的秦國,也隻有這六十萬力量。

王翦說:“不發足這六十萬大兵,無以滅楚。”

秦王政說:“要這麼多!有沒有搞錯!”

秦王政生怕王翦這老小子帶著六十萬大軍造反了,我們全得下台,所以舍不得給。

王翦說:“不給。我就幹不了。”

秦王政隻好去找李信了。

我們說一朝天子一朝臣,秦王政自親政以後,對呂不韋時代的文吏武將都摒棄不用,而是著意培植新人,辦法是迅速提拔他們,使他們感恩戴德地效忠於我,我也從此倚賴他們(為政的道理說白了也就這麼簡單)。所以,文官裏邊秦王政提拔了李斯,武的就是桓齒。桓齒被李牧擊敗倒台後,李信成為新的種子,迅速提拔。

李信為了討秦王政歡喜,就隻要二十萬。秦王政很高興,心說還是李信體諒朕衷!知道替家裏省錢!

“李將軍果然壯勇,其言是也。而王翦將軍老矣,何怯也!”秦王政感歎道。

結果如前文所說,李信帶著二十萬人被楚國大將項燕追擊戰敗。看見李信二十萬大軍大敗而歸,連本帶息都賠幹淨了,秦王政隻好再去找王翦,低三下四求他複出。王翦說:“不足六十萬,老臣絕不出征。”秦王政做了深刻檢討,答應給六十萬,並且親自到灞水河上送行,戀戀不舍地望著這個拿走了他所有存折的人。

你不會背叛寡人吧!不會拿著存折亂花吧!

王翦看著秦王政那雙可憐兮兮的眼神,覺得可笑。於是說:“某邑的莊稼地是塊好田,呂不韋從前留下的一個宅子風水好,他還有一處園子從來不鬧鬼,我都去考察過。能不能請大王賜給老臣,以為子孫留備。”

秦王政略一錯愕,旋即應允。

“還有了,嫪毐玩過的一個什麼池子,我也去check it out過,能否請大王也一並賜我,將來我孩子談戀愛的時候去玩。”

秦王政非常納罕:“以將軍此次出征,大功在即,回來之後,何愁貧寒?”

“大王,說句心裏話,我們這樣的人,功勞再大,也指望不了封侯(因此沒有食邑多少戶)。能夠趁著現今被大王垂愛,早要些田園,亦已足矣!”

秦王政聞言哈哈大笑:“好!好!寡人都答應你。池子也給你,回來就帶上孫子去check it out吧!”

秦王政原有的一臉愁雲,頓掃而空。

我們說,王翦非常會演戲。他表現得自己貪財鄙陋,目光短淺,像個錙銖必較的小財主似的,胸無大誌,好讓秦王政放心,知道他沒有鴻鵠之誌--也就是沒有造反的野心。所謂“求田問舍,原無大誌”。

通過這個故事,我們也就知道,如果一個人三十來歲光景,終日計較的卻是哪裏房價合適又贈個裝修什麼的,那麼這個人可以不足畏也。

王翦到了戰場以後,還是隔三差五派人又跟秦王政要房子:“我聽說嫪毐還有一處地方值得check it out。”

王翦的幕僚實在看不過去了,勸告他說:“老將軍也太沒品味了。老要房子!我們都跟您丟不起這個臉了。再說您老是這麼去要,不怕大王怪罪嗎?”

王翦哈哈一笑:“你不知道!秦王為人心性多疑,如今空一國甲士盡付與我,如何放心得下。我不索要房子,頻頻以此自汙品味格調,難道坐等大王疑我?疑我誌向遠大,有吞天翻地之心嗎?”

幕僚敲了敲腦殼,才想明白,說:“有道理!有道理!同意!嚴重同意!”

哈哈,王翦可謂熟諳於處世之道也。這也是秦國名將裏邊,他比白起能善終的原因。

百多年後,司馬遷先生卻看不慣王翦,他評論此事說:“王翦貴為秦國宿將,是秦王政之師長,然而不能匡正秦王以正確的治國之道,反倒苟合偷容,自汙以求全。實在有失眾望。王翦的兒子是王賁,孫子是王離。最終秦王朝政策失誤,國運傾覆,王離終被項羽所擒,不亦宜乎。”

司馬遷於各篇“列傳”的末尾,都有評論,唯斯言最稱意!

司馬遷亦可謂善於責備賢者者也。

話說到這裏,又想起一樁。辛棄疾有詞雲:“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初讀時雖然琅琅上口,但總不甚了了。看了王翦的故事,方才開朗。原來,辛棄疾“壯歲”的時候,在北方豎起旗幟抗金,手下有一把子人,大小也是個旅長。南歸以後,在南宋小朝廷隻當個閑官。於是就氣憤了,作詩感慨自己沉淪於“求田問舍”,隻能碌碌無為,消磨掉了胸中的英雄誌,怕應羞見,三國劉備的才氣。用的就是王翦的典故啊。

不管怎麼樣,求田問舍,是胸無大誌的表現。劉邦年少時,曹操年少時,劉備年少時,都不事經營,不求田問舍,為裏人所輕,卻心有淩雲之誌,果然大有作為。

不過,鄙人目今,雖然也有豪氣,但還是希望早日從租住的房子裏搬出去,住進小康社會的商品房裏去啊!

當我們回到亂雲飛渡、兵火連綿的公元前3世紀末,中華大地上,齊國宿將王翦,正在傾秦國之軍力物力,結連中原、湖北被占領區民眾,次第大舉進攻南方的楚王國。

楚國國君--楚考拉王(考烈王)在五年前死了。由於他生殖係統也比較考拉,生不出孩子,於是去了古代的“新興醫院”,吃了很多藥,結果人越來越瘦,主任醫師卻越來越胖。

楚國的專權專業戶--“春申君”黃歇想,不能讓大王絕了後啊。於是就把自己小妾懷的孩子(連孩子帶媽)塞給楚考拉王了。於是楚王族的血脈變得撲朔迷離,真孩子和假孩子有時候甚至還有叔叔一輩的人都參與進來爭奪王位,在楚考拉王死後進行了一場窩裏鬥。黃歇糊裏糊塗也被刺死了。最後一個楚王負芻,是楚考拉王的弟弟,擦幹朝堂上的血跡,剛剛登台,王翦的六十萬大軍就打過來了。他趕緊派遣楚國大將項燕,帶領一支數目不清的楚軍主力,在楚國都壽春以北一百公裏的安徽蘄縣地區集結攔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