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河邊,由於得力的“刺殺助理”沒來,於是秦舞陽就進去充數了。秦舞陽沐猴而冠,站在荊軻身後,充當了刺殺助理,手裏端著一個木匣子。身旁流動的,正是秋天的易水河。匣子裏邊裝的,是樊於期可憐兮兮的人頭。
給這“刺殺二人組”餞行的,是太子丹及其賓客。眾人皆白衣白冠,這是給死人送葬的打扮,是給荊軻催死呢。
荊軻的農貿市場好友--高漸離,從後背取下自己的小提琴--也就是築,我在博物館看過,樣子和小提琴一樣,就是肚子瘦得多。他把築置於白石之上,取了一個彎曲的尺子,擊弦擊出一個變徵之聲,荊軻相和而歌,曲調悲涼,賓客聞之,無不悚然垂淚涕泣。高漸離琴藝的藝術感染力,實在了得啊。
荊軻是怎麼唱和的呢?--古人唱歌跟現在不一樣,特點是幾乎聽不出什麼詞兒,它要求“聲中無字”,吐字完全融合在樂曲中,聽不出具體的字,而隻有清濁高下,轉腔換字之間沒有疙瘩,仿佛一串珠子。還要“字中有聲”,就是每個字要拖長了聲變幻著調子唱。總之,你基本聽不懂他在唱什麼意思。但是這種曲調和荊軻的聲響,足以讓人唏噓感歎。
古人後有詠荊軻事:“淩厲越萬裏,逶迤過千城。登車何時顧,飛蓋入秦庭。”豈不壯哉。
秦國到了,金色迷離的陽光從巍峨的鹹陽殿角打著徘徊,文武百官和列國使節盛集兩列,荊軻、秦舞陽在宣呼聲中趨近殿下台階,偷眼向殿上看去,殿上正是秦王政。他腦袋上帶著冕,像個博士帽,隻不過是前後伸的頂板。秦王政坐在漆器塗彩的幾案之後,胸前抱著劍。
為什麼說是抱著劍呢?當時流行把劍掛在腰間不假,但懸掛的點比較偏低,接近劍中段,這主要是因為當時喜歡席地而坐,一旦掛的點過高(靠近劍柄處,像後代那樣),則劍在人下身懸著,坐下就不舒服了,而且壓在屁股後麵,看不見了,顯不出威嚴了。所以當時劍的掛點比較低,接近劍中段,使得上半截劍懸起比較高,都支棱起來,劍柄一直聳到了左胸前,所謂長劍拄頤(都快支到臉上了),這樣坐著很能體現貴族的氣派。特別是劍很長的話,就支棱得更高,更氣派了。平時坐時他可以用左臂夾住劍身,左手反握劍柄,形如抱物,故謂抱劍。這種氣派的姿勢卻不實用,主要是拔劍不容易。這是因為,劍鞘在腰帶上的懸掛點在劍鞘中段,拔劍時,身前的劍的部分太長,於是就不好拔。如果劍體本身又偏長的話,就更不好拔。
剛好秦王政佩的就是長劍,古書上說叫“神武扶揄長劍”。所以秦王政後來倉促之間更拔不出劍來。在群臣的提醒下改用“負劍”的辦法,就是把劍體轉擰到屁股後麵去,進一步開闊右臂在體前可延展的空間,才把劍拔出來了。這就告訴我們,好看往往不好用。
這時候,出意外了。“刺客二人組”中的秦舞陽先生,突然臨時掉鏈子了。他看見秦王政長劍拄頤,高坐在幾案之後,殿下又有兩旁武士,佩劍執戟者甚眾,都是彪形大漢,自有一番威嚴和嚴厲,庭中又列有近衛軍步騎車陣。秦舞陽突然臉色蒼白、牙關緊咬、嘴唇發紫、雙膝發抖、小便失禁!
秦國群臣看了,十分詫異。荊軻連忙回頭對秦舞陽笑了一下,表示叫他鎮靜,同時做出笑話他的樣子,然後上前兩步,對秦王政說:“臣的副使情商不高,是北方蠻夷的邊鄙之人,沒見過天子,所以振恐。請大王稍稍假借,允許他捧物而上,完畢使命於您麵前。”
這裏我們注意一個細節,史書記載荊軻捧的是樊於期的人頭,秦舞陽捧的卻是地圖,裏麵卷著見血封喉的匕首。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按荊軻的布置,仍然是讓秦舞陽主刀行刺,自己在旁邊吆喝。原本是荊軻一直等的“客”主刀行刺的,現在換上了秦舞陽這個尿褲子的替補。
看得出來,不管是讓“客”主刀,還是秦舞陽主刀,荊軻一直沒有把自己定位於一個武士角色。他是一種精神俠,接近文士,武功不怎麼行,但是腦子善於策劃,情商高,善於應對大場麵。
秦王政說:“取副使所持地圖。副使在階下等候!”--這下好了,秦舞陽不能上去了。如果秦能上去的話,荊軻還有戲。這個副使其實比正使能打。
荊軻一下子落單了。秦舞陽不能往前走了,停在殿下。荊軻隻好轉身取了秦舞陽手中的地圖匣子,硬著頭皮自己上殿去了,待會兒自己揮匕首了。就像一個從來沒殺過豬的人,由於死了張屠戶而不得不自己下廚房。
秦王政說:“你且起來,取了地圖我看。”
通常,物品應該通過秦王政旁邊的侍者轉呈到秦王政案上,但是秦王政看荊軻儀表堂堂,言語得體且明晰,就不把他當外人,於是心血來潮叫荊軻近到自己身旁,拿圖上來。
荊軻於是站起,取了匣中地圖的卷,上前呈給秦王政。
秦王政眼睛瞅著地圖,急急地兩手把著接過來,置於案上。然後秦王政當即展開地圖,低著頭看,終於“圖窮而匕首見”,露出地圖卷最裏邊的那把匕首。下麵的情節非常驚險,我們分鏡頭再現一下當年荊軻刺秦王,性命相撲的情節。
1.荊軻左手把住秦王的衣袖,右手抄起地圖卷中最後露出的淬毒匕首,直椹秦王政前胸。
2.秦王政“耶嗬”一聲驚起,右袖猛往後撤。
3.荊軻手勁不夠,居然被秦王掙脫袖子,袖口自裂。
4.同時荊軻右手匕首刺空,秦王政驚厥而起。(荊軻左手手勁不行,右手速度不行。這是荊軻第一次喪去良機而失誤。)
5.事起突然,群臣驚愕,目瞪口呆,殿下武士無詔不可登殿。
6.秦王政按劍而拔,劍長,拔之不能出鞘。
7.秦王政放棄拔劍,環柱而走。
8.荊軻環柱而追之,但是追不上。(這是荊軻第二次喪失良機。這也說明荊軻腿腳也不夠快,如果跑得快,隻要撲在秦王政身上,用毒匕首劃破他的哪怕一點皮肉,老秦就完蛋了。可惜荊軻居然追不上。荊軻好像一個語文老師,打架不是他的特長啊。)--另外注意,這兩個人都是光著腳隻穿襪子跑的,當時殿上不準穿鞋。
9.有一圈,由於秦王政繞柱跑得太快了,反倒差點追上了荊軻,差點和繞著柱子追他的荊軻撞了個滿懷!
10.倆人在亂追過程中,秦王政回身,“以手共搏之”--就是說,徒手和荊軻格鬥。荊軻拿著毒匕首,但還是劃不破徒手的秦王!
11.秦王政接受殿下群臣提示:“王負劍!王負劍!”--遂把劍身豎立,平行移動到屁股後麵,右手從頭頂彎到腦後,握住劍把,像大俠那樣,成功拔劍而出。
12.這時候該荊軻逃跑了。秦王政舉著寶劍,與荊軻對決。這時候荊軻也不算太吃虧,雖說寶劍一寸長,一寸強,但匕首還一寸短,一寸險呐。可是荊軻的匕首根本不敵寶劍。秦王政一劍擊斷荊軻左大腿--老秦力氣很大啊。荊老師站立不穩。
13.荊軻一看沒戲了,飛出匕首拋射秦王。
14.匕首不中秦王,中柱。(荊軻的準頭也很差,第三次失誤。總之,荊軻左手力度不夠,右手準性很差,兩腿速度不夠,右手直刺出擊速度也慢。)
另外,荊軻的匕首擊中的是柱子,也說明秦王政是在柱子附近,說明秦王政非常善於利用掩護物進行逃避和進攻。即便他拿著長劍進擊荊軻的時候,一直也沒有離開柱子作掩體。這說明秦王政懂得劍術和格鬥。其實,一個受過嚴格訓練的人單靠雙手就已足夠製敵了(打掉兵器,拗斷對方脖子),荊老師拿把淬毒的刀子比劃了半天竟然連秦王一點油皮都沒擦傷,三次失誤,自己大腿被刺。這個刺客的劍術,實在是太不及格了。
15.秦王政複從柱子側出來,連擊荊軻。荊軻被八創。
16.荊軻沒戲了,箕踞以罵--又使出了罵太子丹的本事。這次更加厲害,是翹著前腿罵的。荊軻邊罵邊自我解嘲道:“事所以不成,是因為我想抓活的,挾持你,逼著你立下退還侵地,得到契約以報太子!”
荊軻遂被秦王左右上前殺死,事後肢解。秦舞陽是當場斃命於殿下,還是事後審判處死,未知。
荊軻刺秦王的故事,就這樣結束了,惜乎荊軻劍術不精,腿腳不靈。但他視死如歸,以弱搏強,提一枚匕首擊打秦廷銅柱的聲音,永遠呼嘯響應於曆史的時空。
七
荊軻被肢解於鹹陽,消息傳來,太子丹黯淡了好幾天,最終歎道:“我已經嚐試了,我沒有遺憾了。”
如果說太子丹沒有什麼遺憾的話,那他同樣也沒有多少可期待的東西了。同年,公元前227年,秦國人很賞麵子,把燕國滅亡的priority給調前了--本來,當時韓趙已滅,下一個該輪到魏國--但遙遠的燕國加了個塞,趕在魏國之前,先被破國了。這早在我們的預測之中。
秦王政命令駐紮在趙地的王翦軍和北方的李信軍,彙集攻燕。王翦攻破燕上都薊城(北京西南郊),隨後宣布退休。李信則帶領數千人馬,繼續追擊燕太子丹,窮追不舍。一並被追擊的還有太子丹的老爹燕王喜,後者已有七十來歲。
燕王喜雖然已七十來歲,但是還熱愛生命,不想死,覺得還是讓自己的兒子死比較合適。於是他派出副官把太子丹斬了,以謝秦軍,地點在遼寧省遼陽以北的一條河上。爺倆帶著殘軍逃奔至此。此河由此改稱太子河,至今猶在。
這時候的燕國,就剩遼寧省這塊偏遠的地盤了,叫作遼東郡。燕王喜在此偏安了五年,終於也被王賁(王翦的兒子)提大兵擊破,俘虜了。燕國滅亡。
瀟水曰:燕國是一個年頭很長的諸侯,早在商朝就有了。後來,周武王封自己的哥們兒“召公”到這裏擔任諸侯國君,成為周代的燕國,都城在北京西南郊。
召公是個仁義、有能力的人,通常“周、召”並稱,就是說他跟“周公旦”齊名。召公入主燕國之前,曾經在陝西掛職鍛煉,坐在一棵海棠樹下接待群眾告狀。後來老百姓賦了一首《甘棠》的詩紀念他:“蔽芾甘棠,勿剪勿敗,召伯所憩。”後人們不要砍這顆茂盛的海棠啊,這是召公坐過的地方啊!
從召公到燕王喜,凡八百年,其中有為之主大約就是燕昭王。當時的北京地區,是個沒人愛去,野雞不下蛋的偏遠地方,於是燕昭王在這裏修築了黃金台,招徠天下賢士。於是蘇秦、樂毅等幾個人跑來扶貧。
如今燕昭王的黃金台早已不在了,連台子的基墟都不見了。隻剩一個北京“金台路”的街名,每天有很多汽車的油氣橫吹而已。
我們不要忘了那個擊築的高漸離。
據司馬遷說,高漸離在燕國破滅以後,去了酒館當服務生。由於工作太辛苦,改為從事老本行--擊築,經常感動得觀客流涕而去。後來他演出場次太多,被秦王政知道了。秦王政召來他,有人認出這是“高漸離”,秦王政愛惜他的才華,沒有追究他是荊軻的同黨,但出於安全考慮,把他的眼睛弄瞎了,做王宮專職藝人。聽著高漸離的擊築,秦王政每每未嚐不稱善。這一次,高漸離往築中暗暗灌了許多鉛,擊築表演到酣暢淋漓的時候,就往秦王政身上撲去,舉起築來連撲帶打。不過他聽聲辨位的功夫有點差。撲錯了位置。舉著築一再撲打的是旁邊一個古代沙發。
直到他打累了,大家才走過去,把他捉住,殺了頭。
高漸離亦可謂能為友報仇者也。
八
荊軻刺秦王的後年、燕太子丹斬死的次年,公元前225年,王翦之子王賁,水灌大梁城,大梁城壞,魏王假出城投降,魏國滅亡。至此,天下列弱盡滅,唯楚與齊兩個一度的遠方大國暫存。
次年,秦軍二十萬像一道泥石流,卷向楚國,準備做統一前的最後衝刺。帶兵者正是秦國北方麵軍將領李信,以及呂不韋時代名將蒙驁的兒子蒙武。
李信這人,年輕氣盛,恃其壯勇,喜歡孤軍冒進,曾經以數千人追逐太子丹直到遼東。李信這次又是這樣,在大軍攻克河南平輿之後,迅速蹈襲南下,進逼安徽壽春(楚國新都城),逐漸遠離自己的供給基地和蒙武友軍。
楚國大將項燕跟蹤追擊,三日三夜戰鬥不息,連續攻破李信兩個壁壘,殺七都尉(師一級幹部),大破李信軍。秦軍遭受自李牧“肥下大戰”以來的第二次痛毆。
李信敗走回到鹹陽以後,秦王政大驚。他所先後倚賴的大將:桓齒、李信,都不足用,都有了喪軍辱師的記錄,而蒙武、王賁又是小字輩,尚不足以任大事。想來想去,隻好再去找宿將王翦。王翦是前朝呂不韋時代提拔起來的名將,戰功卓著,三晉和燕國的破滅,都是他的首功,現在退休在家。
王翦跟秦王政要得了六十萬大軍,動員了秦國國內一切壯丁以及所有糧食儲備。這是空前絕後的曆史紀錄。一次出動六十萬,在古今人類戰爭史上,沒有幾次。西方國家打仗一般就是幾萬人而已,到19世紀拿破侖近攻俄國,才平了六十萬的紀錄,此後的西方戰史,又不過是幾萬、十幾萬人的規模,直到爆發兩次世界大戰。而中國曆史上,六十萬人的戰爭規模也是空前的少,曹操赤壁之戰不過二十萬,六百年後苻堅的淝水之戰才平了六十萬的紀錄,此後再有六十萬的規模,就是近代的解放戰爭了。
王翦的軍中也不光是秦國人,也有楚國人--五十年前,白起提一支孤軍,攻占了楚人的老窩湖北(含郢都)。一個叫作“黑夫”和“驚”的湖北安陸人(瞧人家名字起的!),作為新占區的壯丁,也參加了秦軍的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