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六橋才跡(2 / 3)

又有一個周妓,色藝俱精,要算做一郡之魁。聞東坡肯判脫籍,便也來援例求脫。東坡道:“汝若脫籍,則西湖無色矣。”不準脫籍,因批道:慕周南之化,此意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請不允。

人見他同是一事,一允一不允,都有妙趣,遂相傳以為佳話。

東坡既到密州任,不多時又遷他到徐州,既到徐州,任不多時,又遷到湖州。你道此是為何?隻因他在京時曾論過王安石的青苗法不便,今青草法行,果然不好,又致百姓受害生怨,王安石卻歸罪到東坡身上,說是他起的禍根。因叫門下人尋他的過失,參論他。早有一個心腹禦史舒亶,打聽得他在杭州,專好做詩譏消朝廷,遂特特劾奏一本道:蘇軾出判杭州,專好惜詩譏誚時事。陛下發錢以濟貧民,蘇軾則曰:“贏得兒童好音語,一年強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課試群吏,蘇軾則曰:“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終無術。”陛下興水利,蘇軾則曰:“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陛下謹鹽禁,蘇軾則曰:“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蘇軾不臣,乞下獄究治。

這疏上了,當事遂坐他譏諷之罪,差人就湖州直拿到京師,下在禦史獄中,舉家驚慌無措。兄弟蘇轍,正在京做官,見兄遭禍,追恨道:“他臨行時,我再三勸戒他,不要做詩,他任性不聽,致有今日之禍。”遂上書,願以自己見任官職贖兄罪。王安石道他黨護,因說道:“官職乃朝廷的恩榮,又不是你的世業,怎麼將來贖罪?”遂連蘇轍也貶到筠州監酒場去。正是:

譏刺休言是不忠,忠心實具是非中。

倘然明主能深察,疾苦民情已上通。

此時在位是神宗皇帝,因見了蘇軾譏刺詩句,在宮中甚是不樂。忽被慈聖曹太後見了,因問道:“官家何事不樂?”神宗道:“朝廷所行的政事,近被蘇軾謗訕,且謗訕之言,竟形之詩句。”太後聽了,吃驚問道:“這個蘇軾,莫非就是與兄弟蘇轍同榜的那才子,四川蘇軾麼?”神宗聽了,也吃驚道:“正是那個蘇軾。娘娘怎麼得知?”太後道:“當日仁宗皇帝親自臨軒策試,朝罷回官,大喜說道:‘朕今日因策試得了蘇軾、蘇轍二人,實大才也,甚為國家生色,但恨朕老矣,恐不能展其才,隻好遺與後人大用罷了。”因流下涕來問道:“今二人安在?”神宗不能隱,隻得實說道:“軾方係獄,轍已謫外。”太後因不悅道:“先帝遺愛之人,官家如何不惜?”神宗受命,就有個釋放之意。恰又值東坡在獄中,自念眾奸人虎視眈眈,料不能兔。又想子由臨行苦勸之言,不曾聽得,以致遭此慘禍。因將胸中苦痛,做成一詩,叫獄吏送與子由。誰知這獄吏是舒禦史分付下的,叫他留心伺察蘇軾的所為,都要報知與他。獄吏梁成既得了此詩,安敢不報。舒直得了詩,隨即獻上與神宗,道他獄中怨望。神宗展開一看,見上麵寫的道: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忘身。

百年未了須還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

與君今世為兄弟,更結來生來了因。

神宗見了這詩,情詞哀切,並無怨望之念,不覺大動其心,即傳出詔旨來釋放,但貶他為黃州團練副使。東坡出獄,因欽限緊急,不敢久停,即時同家眷到於黃州。因那詔書上不許簽書公事,東坡便幅巾芒鞋,日日與田夫野老說趣打諢。且喜聽人說鬼,聽了一個,又要人說一個。那個回說道:“胸中沒有鬼了。”東坡道:“若是沒了,姑謊言之,亦可也,何必真鬼。”眾皆大笑,率以為常。正是:

珠璣筆墨錦心腸,誰說無妨卻有妨。

口若懸河開不得,隻應說鬼當文章。

神宗自聞了曹太後說先帝稱他大才之言,便叫侍臣各處去尋他的文章來看,見一篇,愛一篇,道:“果係大才。”胸中便有個大用之意,隻礙著王安石與他不合,故因循下了。忽一日,有人傳說蘇軾死在黃州,此時神宗正進禦膳,不禁再三歎息道:“才難!才難!豈不然乎?”遂連禦膳也不進了。後又聞知蘇軾原不曾死,龍顏大悅,遂親書禦劄,升他到汝州。蘇軾上表稱謝,神宗看他的表文甚是奇炒,因對左右稱讚道:“蘇軾真奇才,你道可比得古人那一個?”左右道:“除非唐之李白。”神宗道:“李白有蘇軾的才,卻沒有蘇拭的學,以朕觀之,還勝如李白。”東坡將到汝州,又上一本,說:“臣有田在常州,願移居常州。”神宗就準其奏。

不料過不多時,神宗晏駕,哲宗登基。東坡正感神宗屢轉之恩,不勝悲痛,隻以為失了明主,不能進用,誰知過不多日,早有旨升蘇軾為龍圖閣翰林學士。東坡喜出望外,不日到京,召入便殿。朝見禮畢,宣仁太後即問道:“卿前為何官?”蘇軾俯伏答道:“臣前為黃州團練副使,後蒙恩諒移汝州,又諒移常州。”太後又問道:“今為何官?”蘇軾道:“臣今待罪翰林學士。”太後道:“怎麼得驟然至此?”蘇軾道:“此皆際遇太皇太後、皇帝陛下之恩也。”太後道:“不是。”蘇軾道:“或是大臣論薦。”太後道:“也不是。”蘇軾驚奏道:“臣雖不才,實不敢從他途以進。”太後道:“此乃先帝之意也。先帝每誦卿文章,嚐歎曰:“奇才,奇才!’但未及進用卿耳。今上奉先帝遺命,故特簡爾。”蘇軾俯伏於地,聞言不禁痛哭,至於失聲。太後與哲宗也一同哭泣,左右近恃都悲咽感傷。哭畢,太後又命以錦墩賜坐,賜茶。又撤禦前金蓮燭,送蘇軾歸院,正是:

被譴亦已久,新恩何處來?

先皇與新主,都道是奇才。

東坡既感聖恩,便舊性又發。凡政事有礙於朝廷,不便於民情者,依舊又上疏爭論,觸怒當事。皇帝高拱九重,那裏管得許多,早又被奸人將他打發出來,做杭州知府。東坡聞報,絕不以內外介意,轉歡喜道:“吾昔日西湖未了之願,今者可以完矣。”遂又移家眷出京。那杭州百姓,前番受過他的恩惠。今又聽得他來,不勝歡喜,大家都打點焚香頂禮遠接。

卻說東坡路過金山,聞知佛印禪師是個高僧,原是認得的,今日正在金山上放參,與那些問道的人接見。東坡也思量進去與他一見。無奈問道的人,上百上千,一時挨擠不開;欲要叫人趕散,卻又不雅;因思量道:“我有道理了。”遂穿起公服來,將皇上賜的那條玉帶也係在腰間,叫人兩邊攙扶了,競昂然直走進來。眾人見他這般打扮,自然是個顯官,隻得略略放開一路,讓他走人。將走到香案前,那佛印禪師坐在一層高講台上,早已遠遠望見,忙高聲問道:“蘇學士何來?此間卻無你的坐處。”東坡聽了,知是禪機,即隨口戲答道:“既無處坐,何不暫借和尚的四大身體,用作禪床。”佛印道:“山僧有一句轉語,學士若答得來便罷,若答不來,便請解下身上係的玉帶,留鎮山門。”東坡就叫左右解下玉帶,放在香案之上。佛印道:“山借四大本無,五蘊俱空,學士要在何處坐?”東坡一時答應不出,早不覺麵皮一紅。佛印即喝侍者,收此玉帶,永鎮山門。東坡見佛印果深於禪理,有些機鋒,遂棄了玉帶,欣然而去。正是:

既然四大皆空去,玉帶將懸何處腰?

佛法大都空裏事,山門留鎮亦徒勞。

東坡到了杭州,見父老遠迎。甚是歡喜。及上表謝恩,就將其情寫入道:

江山故國,所至如歸。

父老遺民,相迎似舊。

東波到任,公事一完,即打點往西湖上來,完他未了的心願。不料一時大旱起來,饑荒疫病,一齊發作,百姓苦不可言。東坡見了不忍,因特奏一本,求減本路上供糧米三分之一。那時和尚的度牒甚貴,又乞多賜本路度牒,換米以救饑民。又乞將常平倉米,減價以祟。朝廷一一準奏。百姓所以不致荒亂,皆東坡之力也。窮民病疫,隨地隨造病坊,置藥於中,延良醫分治,百姓救活者不計其數。不意大旱之後,值秋天大雨,太湖之水泛漲起來,禾稼盡壞。東坡料定明歲必然大饑,因又奏請朝廷,免上貢米一半,又多乞度牒,預先糴米,以備明年出糶。朝廷又一一依他所奏。果到明春饑時,百姓賴此,得免流散死亡之苦,感德不可勝言。正是:

水旱饑荒安得無?全虧仁政早先圖。

若教危急方思救,多分斯民已矣乎。

自後水旱不侵,民情稍定,東坡便日日到湖上,與江幹並六井處,細細審察地形,方知六井所以常常湮塞,下塘往往遭旱者,皆因湖水淺之故耳。湖水所以淺,皆藥草叢生,滿湖壅塞耳。湖水若不塞塞,則蓄水有餘,自能放入運河,則運河自足矣。今惟湖水淺,運河失湖水之利,隻得要取給於江潮,一取給於江潮,則江潮入市,而渾濁多淤泥,三年一淘,為市民大患。此六井所以漸廢也。為今之計,須先開掘茅山、鹽橋二河,使其挖深,令茅山一河,專受江潮,鹽橋一河,專受湖水。又造堰閘以為湖水蓄泄之限,然後潮水不入市,而六井可浚,民受其利矣。但欲湖水深,須盡去葑田,若去葑田,卻將這些葑草堆積何處?因想湖南到湖北,約三十裏,若沿湖往來,終日也走不到,何不將此葑草淤泥取將起來,填築一條長堤,以通南北,則葑田又去,行人又便,此一舉而兩得之利也。葑田既去,再召募人種菱,收其利以償修湖之費,豈非妙事?遂先與各官計較得端端正正,然後上疏奏聞朝廷。朝廷覽奏,見是利民之事,焉得不準?不日旨下,東坡不勝歡喜,即擇吉鳩工。此時乃饑荒之後,百姓無聊,聞太守鳩工,現有錢米日給,俱蜂擁而來,掘的掘,挖的挖,挑的挑,築的築,不數月。蔚草去盡,築成長堤,將一湖界而為兩,西曰“裏湖”,東日“外湖”。堤上造六橋通水利,以便遊舫之往還。那六橋俱命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