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二字,乃文人之美稱。然詩書科甲中,文人滿天下而奇才能有幾人?即或間生一二,亦不過逞風花雪月於一時,安能留古今不朽之才跡在天壤間,以為人之羨慕?今不意西湖上卻有一個。你道是誰?這人姓蘇,名拭,字子瞻,別號東坡,乃四川眉山人也。他生在宋仁宋景佑年間,一生來便聰慧異常,一讀書便能會悟,一落筆便自驚人。此時在父親蘇老泉,雖未曾中得製科,卻要算做當時的一個老才子。隻因眼中識得王安石不近人情,是個好人,不肯依附,故爾淪落,他自既不想功名,見生了東坡這等兒子,怎不歡喜。誰知那時的秀氣,都萃在一門,過不多時,他夫人程氏,又生了蘇轍,字子由,這子由的天姿秀美,也不亞於哥哥。故一時人讚美之,稱老泉為老蘇,子瞻為大蘇,子由為小蘇,合而稱之為三蘇,十分稱羨。
卻恨眉山僻在東南,沒個大知己,老泉聞得成都的張方平,一時名重天下,遂領了兩個兒子,從眉山直走到成都,來見方平,要他舉薦。張方平一見了他兩個兒子的文章,即大驚大訝道:“此奇才也,薦與別人,何足以為重輕,須舉薦與當今第一人,方不相負。”此時稱斯文宗主,而立在朝廷之上者,惟歐陽修一人,故張方平寫書舉薦,又叫人將他二人直送到京師。歐陽修看了薦書,就看二人的文字,不禁拍案大叫道:“筆挺韓筋,墨凝柳骨,後來文章,當屬此二人矣。張方平可謂舉薦得人。”遂極力稱讚,直送與宰相韓琦去看。韓琦看了也驚歎道:“此二人不獨文字優長,議論侃侃,當為國家出力,此朝廷瑞也。”自此,二人才名便轟然遍滿長安。
到了嘉祐元年,蘇軾、蘇轍便同登了進士。歐陽修常將他的文章示人道:“此吾輩中人也,隻恐到了三十年後,人隻知有蘇文,不知有我矣。”當時仁宗皇帝親試策問,大是得意。朝罷進宮,龍顏甚悅,因對太後說道:“朕今日得二文士,乃四川蘇軾、蘇轍。惜朕老矣,恐不能用,隻好留與後人了。”遂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宰相限以近例,惟召試秘閣,及試又入優等,遂直史館,稱為學士,十分榮耀。不料後來神宗皇帝登基,王安石用事。那王安石是個執拗之人,一意要行“青苗錢法”,蘇軾卻言青苗法害民不便。王安石又一意要變更科舉,蘇軾又言科舉不當變更,隻宜仍舊。神宗要買燈,蘇軾又奏罷買燈,事事相忤。王安石如何容得,遂把他出了外任,通判杭州。蘇軾聞報,恰好遂了他好遊山水的心腸,胸中大樂道:“我久聞得李鄴候、白太付都在杭州留傳政跡,垂千古風雅之名,我今到杭州,若得在西湖上也做些好事,與李白二公配饗,豈不快心。”就一麵打點起身。那時他兄弟子由同在京做官,見哥哥屢屢觸犯王安石,恐有大禍,甚是憂心,今見他出判杭州,脫離虎口,方才歡喜;又恐怕他到杭州舊性複發,又去做詩做賦,譏刺朝政,重起禍端,因與表兄文同,於餞行之際,苦苦勸誡他一番。東坡深服其言。文同到他臨行之時,恐他忘了前言,又做詩兩句贈他道:北客若來休問答,西湖雖好莫吟詩。
東坡領教而別。不一日到了杭州,遠遠望見山色,便覺不同,滿心歡喜。到任之後,一完了衙門公事,便出遊於西湖之上。果然好一個西湖!但見:
碧澄澄,凝一萬頃徹底琉璃;青娜娜,列三百麵交加翡翠。春風吹過,豔桃浪李如描;夏日照來,綠蓋紅蓮似畫。秋雲掩映,滿籬嫩菊堆金;冬雪紛飛,孤嶼寒梅破玉。曉霞連絡三天竺,暮靄橫鋪九裏鬆。風生於呼猿洞口,雨飛來龍井山頭。簪花人逐淨慈來,訪友客投靈隱去。
此時東坡在西湖上,觀之不足,愛之有餘。政事稍有餘閑,便不論晴雨,定要出遊,見山水風光,變幻不測,晴有晴有的風景,雨有雨的妙處,因喜而題詩一絕道:
湖光瀲灩晴偏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也相宜。
自此詩一出,人人傳誦,就有人稱西湖為西子湖了。東坡原久聞西湖之名,恨不能一見,今見了西湖,又覺見麵勝似聞名,那詩酒襟懷、風流性格,那裏還把持得定,按納得下,便不免要淘情聲色。那時錢塘有個名妓,喚做朝雲,姿色甚美,而性情不似楊花,愛慕的是風流才子,鄙薄的是庸俗村夫。一時有錢的舍人,往往要來娶他,他卻風鑒頗高,看不上眼的決不肯從。東坡聞知了,因喚他來侑酒。見他不沾不染,不像個風塵中人,甚愛之,又甚憐之。飲到酒酣之際,因問他道:“汝落風塵幾年了?”朝雲道:“四年矣。”東坡又戲問道:“既已四年,則朝為雲,暮為雨,隻怕風塵中樂事,還勝似巫山。”朝雲道:“雲雨雖濃,任風吹送,而此身飄飄無主,竟不知誰是襄王。此地獄中之水火也,不克脫去,苦莫能言,尚何樂之有?”東坡道:“既知苦而不知樂,何不早早從良?以汝姿容,何患不逢青眼?”朝雲道:“他若見憐,妾又嫌他酒肉,妾如可意,他又厭妾風塵,這良卻於何從?”東坡聽了大喜,又複大笑道:“我倒不厭你風塵,但不知你可嫌我酒肉否?”朝雲聞言,慌忙拜伏於地道:“倘蒙超拔,則襄王有主矣,無論衾綢,犬馬亦所甘心。”東坡喜他有誌,果就娶他為妾,正是:
風惡雖然不惜塵,棄生拚死也由人。
楊花若不沾泥去,尚可隨花落繡茵。
一日,東坡宴客湖濱,召一妓叫做群芳來侑酒,酒半,因命他歌,群芳不敢推辭,因歌一道“惜分飛”的詞道:
淚濕欄杆花著露,秋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無言語空相覷。
細雨殘雲無意緒,寂莫朝朝暮暮。今夜山深處,斷魂分付潮回去。
東坡聽了,歎驚道:“此詞筆墨風流,卻是何人所作?”群芳初還不肯說,當不得東坡再三盤問,方才說出道:“這就是昨日任滿回去的推官毛相公,臨別贈妾之作也。他再三戒妾,莫歇與人聽,妾因他已去的官,無甚幹係,故偶爾歌出。”東坡聽說,因而歎息道:“毛澤民與我同僚,在此多時,我竟不知他是個風雅詞人,怎還要去覓知己於天下,真我之罪也。”即時寫書,差人去追回毛澤民來,深深謝罪道:“若論小弟,有眼無識,也不該邀寅兄去而複返,苦苦邀回者,蓋欲為群芳的雲雨添些意緒耳。”說罷,二人大笑。遂留毛澤民在西湖上,與他詩酒盤桓月餘,方放他回去。自此,毛澤民大有聲名,又複升官別地。正是:
聽歌雖好色,識曲是憐才。
一首新詞美,留之去複來。
東坡在杭州做官,不但詩酒流連,就政事也自風流。一日,有營妓二人,一名鄭容,一名高瑩,兩個都拿了一紙牒文來求判。鄭容牒文是要求落籍,高瑩牒文是要求從良。東坡看過,俱點點頭允了,就提起筆來,做一支“減字木蘭花”詞兒,分判在兩紙牒文上。
鄭容的判道:鄭莊好客,容我樓前先墜幘,落筆生風,籍藉聲名不負公。
判高瑩的道:高山白早,瑩骨冰肌那解老?從此南徐,良夜清風月滿湖。
判畢,送與府僚諸公同看,諸公看了。都隻羨詞義之美。卻不知有何巧妙。東坡笑一笑,因用朱筆在詞兒每句之首,圈了一字。諸公再看,方知已暗暗將“鄭容落籍,高瑩從良”八字,己判在牒上。沒一個不歎服其才之高,而調笑風流之有趣也。
又一日坐堂。有一個小民,拿一張牒文告道:“原告人吳小一,告為張二欠錢不還事。”東坡因差人拘了張二來。那張二也呈上一張訴牒來道:“訴狀人張二訴為無力可還事。”東坡就當堂審問這吳小一道:“張二少你甚麼錢?”吳小一道:“他發了小人綾絹錢二萬,約定三月就還,經今一年,分毫不付,求相公作主追還。”東坡又問張二道:“你欠他綾絹錢,可是真麼。”張二道:“實欠他二萬是真。”東坡道:“既欠他的,為何不還?”張二道:“小人發他綾絹,原為製扇生理。不料製成扇子,適值今存連雨天寒,一時發賣不去,故此拖欠至今。”東坡道:“既是有扇可抵,可取些扇子來。我與你發市。”張二急急出去,取了一篋扇子來。東坡叫人當堂打開、撿取白團夾絹扇二十柄,就將判筆或是草聖,或是楷書,或畫幾株桔樹,或畫一片竹石。不多時即寫畫完了,付與張二道:“快領去賣錢,償還吳小一。”張二抱扇叩頭而出,才走出府門,早有好事的,見是蘇東坡的字畫,都情願出千錢一柄,頃刻之間,都已買盡,還有來遲的買不著,俱懊惱而去。張二得錢還了吳小一這主債,還剩下許多扇子,好不快活,不獨張二快活,連一府之人皆為之感激。
東坡又見杭人雖覺富盛,空乏者多,遂將公用不盡的餘錢積了許多,俱買良田,叫人耕種,以養杭城的窮民。所以杭民無論受恩不受恩的,都感之如父母。他又見湖中葑草填塞,因想道:“李、白二公遺跡,今又將漸漸湮沒,我既在此為官,若不開浚一番,仰視二公,豈不有愧!”正欲舉行,不意朝廷因他四年任滿,又將他轉遷密州。因歎息道:“不能遂吾誌矣,倘與西湖有緣,除非再來。”忙將未完的事體,盡行歸結。正在忙時,忽有一個營妓來投牒,要求從良。東坡是遊戲慣了的,那裏管甚閑忙。一見那妓生得醜陋,便大笑指牒道:五日京兆,判狀不難。九尾野狐,從良任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