嚐思人生天地間,既具須眉,複存姓字,是顯也,非隱也。所謂隱者,蓋謂其人之性情,宜於幽,洽於靜,僻好清閑,不欲在塵世之榮華富貴中,汩沒性命。雖鳥獸不可同群,置身仍在人間,而金紫非其所欲,棲心已在天際,故出處之間,托遜山林,而別揚一段曠逸之高風,所謂隱也。雖然,隱固一也,而隱之情,隱之時,與隱之地,則不一也。巢由之隱,是逃天下也;荊蠻之隱,是計國也;沮溺之隱,是潔身也;七人之隱,是避世也。即賞菊思鱸,皆有所感,若一無所感而但適情於幽閑清曠之地以為隱者,惟宋之林和靖先生為最。
先生名逋,表字君複,和靖是其溢號也。杭之錢塘人,其祖名克己者,曾出什於錢鏐王,為通儒學士,至於君複,則少而孤,無所依傍。既長,則淡於好尚,但喜刻忐而為學。經史百家,無不通曉。在真宗景德中,家居無聊,遂放遊於江淮之間。遊既久,見人所逐之利,所趨之榮,與己頗不相合,況山水之明媚,多不及西湖,便急急返掉,歸而高臥於家。但家貧乏,經營衣食之資,有所不足,君複處之晏如。人有勸其娶者,又有勸人出仕音,君複俱不以為然。因自思曰:“人生貴適誌耳,誌之所適,方為吾貴。然吾誌之所適,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貴也,隻覺青山綠水,與我情相宜。而鼓鍾琴瑟未嚐不佳,以我誌揆之,則落英饑可餐,笑舉案齊眉之多事;紫緩金章未嚐不顯,以吾心較之,則山林偏有味,愧碌碌因人之非高。”和靖胸中自存了此念,則那不娶不仕之誌已堅如石矣,又過了許久,隻覺得城市中所見所聞,與疏懶不相宜,遂朝夕到湖上去,選擇一結廬之地。六橋淺直而喧,兩峰孤高而僻,天竺靈鷲,已為僧僚之藪,石屋煙霞,皆藏道侶之真。逐一看來,環山疊翠,如畫屏列於幾案;一鏡平湖,澄波千頃,能踞全湖之勝,而四眺爽然者,惟孤山。細察其山分水合,若近若遠,路盡橋通,不淺不深,大可人意。遂決意卜居於此,因而結茅為室,編竹為籬。
君複得此而居,暢懷不啻分封,由是朝置一樓,暮橫片石,相地栽花,隨時植樹。不三四年間,而孤山風景己非昔日矣。凡遊湖者,莫不羨其居址之妙,而慕其隱逸之高,然和靖不知也,惟以作字題詩自適。其字善行草,殊多別致,而為詩孤峭澄淡,自寫胸臆,絕不襲人牙後,故流傳至今,多為人重。當日郡守薛映,敬其人,又愛其詩,故政事之暇,便時常到孤山來與之倡和。而和靖不亢不卑,恬然與之交接,卻未嚐人城一投謁。薛映亦諒之,愈加敬重。在和靖絕不以貴介為重,惟料理他自家的樂事。園中豔桃濃李,魏紫姚黃,春蘭秋菊,月桂風荷,非不概植,而獨於梅花更自鍾情,高高下下,因山傍水,繞屋依欄,無非是梅。和靖所愛者,愛其一種縞素襟懷,冷香滋味,與己之性情相合耳。
自此日增月累,不覺恰好種了三百六十株,便想道:“這數竟按著周天之數,一歲薪米可以無虞,是天不絕我林君複之處。我之日給,何不竟以梅子所售之利為定則?”遂置一瓶,每一樹所獲之利若幹,便包一包,投於瓶中,以三百六十株所售之錢,作三百六十包,每日隨取一包,或一錢二錢,當日便使一錢二錢;若止五分,便使五分,總以梅價之多寡為日用支給之豐嗇。每逢梅將放之時·便經月不出門,惟以詩酒盤桓其間,真王候不易其樂也。所題梅詩句甚多,那最傳誦者有雲: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又雲:雪後園林才半樹,水邊籬落總橫枝。
又雲:湖水倒窺疏影動,屋簷斜插一枝低。
又雲:蕊訝粉綃裁太碎,蒂凝紅蠟綴初幹。
又雲:橫隔片煙爭向靜,半粘殘雪不勝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