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於一湖,晴好雨奇,人盡以為此靈秀之氣所鍾也。靈秀之氣結成靈秀之山水,則固然矣;孰知靈秀中原有一派正氣在其中,為之主宰,方能令山水之氣,醞醞釀釀,而生出正人來。正人之氣,若鬱鬱下散,又能隱隱躍躍,而發為千古之征兆,說來似奇,而實理之所不元。故醒時夢夢,不若夢中醒醒。
你道這西湖上所生的正人是誰?這人姓於,名謙,字廷益,杭州錢塘縣人。杭州生人多矣,你怎知他是稟西湖之正氣而生?隻因他生的那時節,杭州三年桃李都不開花,及他死的那一年,西湖之水徹底皆於,以此察知。況他父親於彥昭,生他這一年,又得了吉夢。母親劉氏,臨產他這一日,又有疾風大雨、雷電交加之異。及生下來,儀容魁偉,聲音響亮。到了六七歲上,便聰明異常。讀書過目成誦,出口皆成對句。一日,清明節,父親合族同往祖瑩祭掃。偶因路過鳳凰台,其叔攜了於謙的手,問道:“我有一對,你可對得出麼?”因念道:今朝同上鳳凰台。
於謙聽了,不假思索,即應聲對道:他年獨占麒麟閣。
那時合族聽了,俱驚訝道:“此吾家之千裏駒也。”祭畢回家,路過一牌坊,那牌坊上寫著“癸辛街”三字,其叔複問他道:“此三字,地名也,倒有二字屬支幹,再要對一支幹地名,想來卻也甚難。不知吾侄可還有得對麼?”於謙道:“如何沒有對?三國時魏延對諸葛亮所說的‘子午穀’,豈不是一確對?”叔父與眾族人聽了,俱大驚道:“此子必大吾門。”
一日,於謙病目,母親欲散其火,與他頂心分挽兩髻,叫他門前閑步。他步出門外,見許多人圍著一個和尚,在那裏相麵,他便走近前去看。那和尚一見了於謙,便老大吃驚,就把手去摸他的兩髻,因取笑道:牛頭且喜生龍角。
於謙怪他出口放肆,便答道:狗口何曾出象牙。
說罷便撤身回家,到了次日,母親見他散散火,目病略覺好些,因將他頭上兩髻,又挽作三丫,依舊叫他到門前去散散。他走出門外,看見那相麵的和尚,原還在那裏相麵,便不覺又走到麵前去看。那和尚正講說天廷高聳,少年富貴可期,一見於謙,也不說相,便笑嘻嘻對他道:“昨日是兩髻,今日忽三丫,隻覺:三丫成鼓架。”
於謙聽了惱他輕薄忙答道:一禿似擂槌。
眾人見說,一齊大笑起來。那和尚道:“諸君莫笑。此子骨格不凡,出口成章,他日撥亂宰相也。”於謙聽了,也不在心。一日,因家憧不在,母親叫他到李小泉家去沽酒。不期李小泉的妻子正在分娩之時,忽被鬼纏住,再產不下,痛苦難言,李小泉慌得連店也不開,門都關了,忽然於謙要酒敲門,李小泉忙忙來開。妻子在床上,早聽見床背後兩個鬼慌亂道:“不好了!於少保來了,我們快些逃走去罷。”鬼一邊走了,他妻子一邊即產下孩子,滿心歡喜,忙對李小泉說知:”虧於家小官人救了性命。鬼稱他少保,必定是個貴人,可留他住下,備酒謝他。“於謙聽了,付之一笑,也不等吃酒,竟自去了。
又一日,是正月元旦。父親與他一件紅衣穿了,騎著一匹馬,到親眷家去拜節。忽從小路衝出,不期巡按從大街而來,竟一騎馬衝人他儀從施節之中,直到巡按麵前,那馬方收得住。左右就要拿他,巡按見是一個孩子,便搖首叫且住,又見他形容端正,舉止自若,毫不驚恐,就問道:“汝曾讀書否?”於謙道:“怎麼不讀書?”巡按道:“既讀書,我出一對與你對。若對得來,便不難為你。”因念道:紅孩兒騎馬過橋。
那知巡按口裏才念完。於謙早已對就道:赤帝子斬蛇當道。
巡按見他應對敏捷,出語軒昂,又驚又喜,就問左右道:“這是誰家之子,”有認得的稟道:“他是太平裏於主事之孫、於彥昭之子。”巡按大喜“就命人到縣取銀十兩,與他為讀書之費。不數年,就進了學,在富陽山中讀書。二日,閑步到燒石灰窯前,觀看燒灰,因而有感,遂吟詩一首道:
千錘萬鑿出名山,烈火光中走一番。
粉骨碎身都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誰知於謙自做了這一首詩,竟為他後來盡忠而死的讖語。又一日,讀書於江幹之慧安寺,同眾朋友出到西湖上飲酒,路過於桑林之間,見人剪伐桑枝,因而有感,遂吟一首以紀其事。詩雲:
一年兩度伐枝柯,萬木叢中苦最多。
為國為民都是汝,卻教桃李聽笙歌。
於謙吟罷,遂同眾友到湖頭,暢飲而歸,來到寺門,腳步踉蹌,忽被寺門首泥塑的急腳神,將他的衣服搴住了。於謙乘醉怒罵道:“如何見吾來而不跪接,反大膽搴我的衣服?可惡!可惡!元有一些而不可惡者也。明日罰你到嶺南衛去充軍。”於謙一頭說,一頭就到書房中去睡了。誰知正人正氣,能服鬼神。那一夜,急腳神就托夢於住持和尚西池道:“我今得罪於少保,要貶我到嶺南去充軍,此行甚苦,惟吾師懇求,方可恕免。”西池醒來,大以為異。次早,果來見於謙道:“相公昨夜可曾要罰急腳神到嶺南充軍麼?”於謙道:“醉後戲言實有之,老師何以知之?”西池道:“昨夜急腳神托夢於老僧道:嶺南之行甚苦,再三托老僧求相公饒恕,故此知之。”於公聽了,笑一笑道:“既老師勸免,恕之可也。”是夜,西池又夢急腳神來謝道:“蒙吾師善言,於少保已恕我矣。但我直立於此,少保出入,終屬不便。煩吾師另塑一腳,作屈膝之狀,方可免禍。”西池醒來,果如所言,塑了一尊,至今其像尚存。過不多數日,於公又飲醉而回,忽見急腳神改塑屈膝,因暗想道:“鬼神感通,夢兆原來不爽如此。”
於公回書房,要打從關帝座前走過。此時關帝座前,琉璃燈正明,於公因走人殿內,祝讚道:“帝君,正神也。我於謙也自負是個正人,後來若果有一日功名,做得一番事業,帝君何不顯示我知,使我也好打點。”說罷,就回房去睡了。果然,正氣所在,有感必通。這夜於公果夢關帝托夢於他道:“你的功名富貴、終身之事,不消問俺,隻問汝長嫂,他說的便是了。”忽然驚醒,卻是一夢,甚以為異,因暗想道:“我家嫂嫂,以他年長,視我為嬰孩,常常與我戲言取笑。今以正事問他,倘他又說些取笑之言,則關係我一生大事,如何是好?然關帝分付:又不得不信。”到次日,忙忙走回家,尋見長嫂,便深深作一揖,長嫂見了,笑將起來道:“叔叔為何今日這等恭敬而有禮?”於公道:“禮下於人,必有所求。”長嫂道:“求我些甚麼?”於公遂將夜來得夢之言,細細對長嫂說了,道:“此乃我終身功名富貴所係,望嫂嫂說幾句興頭的話、萬萬不可又取笑,”長嫂聽了,因笑嘻嘻說道:“叔叔小小年紀,倒思量做官了,既想做官,莫怪我說,八九品的大官料輪你不著,你隻好撿一二品的做做罷了。”於公聽了,滿心歡喜。因又問道:“便是一二品的做做也罷。但不知卻是何官?”長嫂又笑笑道:“無非是中舉人,中進士,做禦史,做侍郎,做尚書閣老罷了。你這天殺的,還想著要做到那裏去?”於公聽了,愈加歡喜,一時也想不到“天殺”二字上去,直到後來被戮,方才省悟夢兆之靈,一至於此。故於公一生信夢,自成神後,亦以夢兆示人。
又一日,許多會友道:“聞知寶極觀星宿閣,屢有妖怪迷人,你自負有膽量,若敢獨自在閣中宿一夜,安然無懼,我輩備湖東相請,何如?”於公道:“這個何難?”眾友遂送他到閣中,鎖門而去。於公坐到四更,毫無動靜,正欲睡時,忽見窗外,遠遠一簇人,從空中而來,若官府之狀。將人閣中,於公大喝一聲道:“於謙在此!甚麼妖魔?敢來侵犯。”妖怪聞喝,一時驚散。隻聽得空中道:“少保在此,險些被他識破。”少刻,寂然無聲。於公推窗看時,見窗口失落一物,拾起一看,卻是一隻銀杯,因袖而藏之,安然睡去。到了天明,眾友齊集閣下,喊叫:“於廷益兄,我們來開門了!”於公故意不應,眾友見無人答應,互相埋怨道:“甚麼要緊,賺他在此,倘被鬼迷死,幹係不小。”遂一齊擁上閣來,開鎖人去,早見於公嗬嗬大笑道:“快備東道去遊湖,還有好處。”眾友道:“東道是不必說的了,還有何好處?”於公袖中取出銀杯,將夜間之事一一說了。眾人俱驚以為異,但不知是誰家之物,被妖怪攝來。於公道:“須訪知人家,好去還他。”眾友道:“我們且到眾安橋楊家飯店吃了飯,再做區處。”及走到楊家飯店,早聞得有人傳說:“昨夜何顏色家,因女兒患病,酌獻五聖,不見了一隻銀杯,其實怪異。”又有的道:“往來人雜,自然要不見些物件,有何怪異?”於公知是何家之物,吃完飯,遂同眾友,也不往湖上去,一齊竟到何家來,問何老道:“昨夜府上曾失甚物否?”何老道:“在下因小女有恙,將及兩月;服藥無效,昨夜酌獻五聖,忽失銀杯一隻,不知何故。”於公聽了,便袖中取出銀杯,付與何老道,“這可是宅上的麼?”何老接了一看,大聲道:“正是!正是!先生從何得之?”眾友遂把昨夜這事說了一遍,何老大喜,遂備酒厚待眾人,深謝還杯之德。於公道:“杯乃小事,令愛的病是大事,可要他好麼?”何老道:“百般醫治,隻是不好,也隻索聽命了。”於公笑道:“要好不難,速取紙筆來。”遂寫“於謙在此”四字於紅紙上,付與何老道:“可將此四字貼於令愛房門之上,包管無恙。”一笑而別。何老即將此紙貼了,其女果聽得邪神說道:“於少保在此鎮守,作速快走,休得惹禍。”說罷,倏然不見。自此之後,其女無恙。於公由是顯名。
到了永樂十八年,庚子、辛醜聯捷了,那時才得二十三歲,拜江西道監察禦史。於公鳳骨秀峻。聲如洪鍾,每奏對之時,上為之傾聽。未幾,出巡江西,審出誣枉之人,拿獲寧府梟橫中官,及夾帶私鹽之強徒,絕不避權貴。未幾,河南、山西兩省各奏災傷。廷議欲命大臣經理。宣宗親書於謙姓名、授吏部超拜兵部右侍郎,巡撫河南、山西。於公感上知遇,即單騎到任,延訪父老,問以風俗利弊,日夜拊循。又立平氽之法,又開倉賑濟,兼煮粥食饑民。百般安撫,故兩省饑民,全活甚眾。自公蒞任,家家樂業,戶戶安生。滿九歲,遷左侍郎還朝。人問他道:“公既元金銀以為惠,豈無一二土儀饋送諸人耶。”於公把兩袖舉起來,笑說道:“吾惟有清風兩袖而已。”因賦詩以見誌道:
手帕蘑菰與線香,本資民用反為殃。
清風兩袖朝天去,免得閭閻議短長。
此時宣宗皇帝已晏駕,傳位正統登基。正統那時止得九歲,虧了上有女中堯舜的張太皇太後,下有楊士奇、楊溥、楊榮三相公,故治褐天下民安物阜。隻可惜上統年幼,寵幸一個內臣、叫做王振,是山西大同人氏,官至司禮監,頗通六藝,擅作聰明、因上邀聖寵,故作威作福,要人奉承饋送,稍不如意,便或滴或拿,無所不至、於公僅兩袖清風,冷氣直衝,豈他所喜?一日於公朝回·恰遇著王振身乘四明車輦,隨從人多,就如駕到一般。於公看見,心下已自忿怒,不期王振跟隨人役,又大聲叱道:“來的是甚麼官兒,怎敢不回避俺家王爺?”公聽了大怒道:“你王爺又是個甚麼官兒,敢要人回避!”正說不了,王振車輦已到,於公因指著王振說道:“汝有何德能,妄肆尊大,擅乘此四明車輦。”兩下遂爭競起來。路上過往官員看見,齊來勸解。於公因對眾官說道:“此四明車輦,乃虞舜所製,取‘明四目,達四聰’之意,令帝王乘之,招來四方賢對,采取四方言路,洞燭四方民情。他係何人,怎敢妄自尊大,擅乘此車,僭越無禮?不過因汝是皇上寵幸之人,故不與汝討計較。吾豈懼汝者?”言畢,即將王振車前橫軾亂擊。眾官員知於公所論快暢,然不敢辨別是非,惟 和哄著,勸開而已。王振心下雖憤恨,卻因於公乃先帝特簡之臣,又懼著張太皇太後在上,故不敢輕易傷害於公。不期於公到了次日,轉上一本道:
臣聞發號施令,國家重事;黜幽陟明,天子大權。今王振竊弄國柄,擅殺諫官,寵任王祐等匪人,蒙蔽聖聰。前年南桃木麓川之征,喪師千萬,將來之禍,有不可勝言者。乞陛下速黜王振,以杜亂萌,以靖國家,天下幸甚!
那時正統見疏,欲要發錦衣衛杖責,又因於謙係先帝之臣,恐觸太後之怒;欲要降旨慰諭,又恐傷了王振體麵,故但留中不下。於公遂屢疏乞休,王振就要趁勢趕他回籍。不期山西、河南,共有千餘人在京,俱上民本,乞於謙複任。又周晉二王,亦各有保本。王振見事體動眾,一時奈何他不得,隻得票旨,著吏部降於謙二級,為大理寺少卿仍差巡撫二省。正是:
朝內有奸人,安能容正臣?
誰知中與外,總是禍斯民。
王振既遣於公遠去,又適值太皇太後賓天,再又三楊相公相繼而亡,朝中大權,皆歸於他,便肆無忌憚,日甚一日。天災屢見,他略不警畏。到了正統十四年,欽天監奏熒惑人南鬥。從來說:“熒感人南鬥,天子下殿走。”王振聞知,也不知警,但逞其奸貪。一日,也先照例遣使進馬,實是二千匹,詐稱三千匹。王振怒其詐,減去馬價。來使回報,也先大怒,遂失和好,因而發兵寇邊,大肆殺掠。大同、宣府諸城堡,俱一時失陷,殺掠人畜萬餘,各處烽煙競起,京中飛報,一日十數次。王振聞報,竟不與百官計議,遂勸上親征。正統聽信其言,遂下詔親征。此時於公已回兵部,遂與尚書鄜野等,同進諫道:“也先,醜豎子耳,遣調兵將,便足製之。陛下乃宗朝社稷之主,奈何不自重而輕與犬羊較乎?”王振在旁道:“自祖宗以來,每每親征,不獨上也。汝等何得故阻兵機?”於公忙奏道:“祖宗之時,將帥多智勇,士馬皆精練,所以親自巡邊,遇逸威服。今天下承平日久,耳不聞兵戈鐵馬之聲,目不視煙火烽塵之警,況老成宿將,皆已物故,今之將帥,皆公候後裔,世胄子孫,一旦臨敵禦武,焉能取勝?”爭奈正統深信王振之言,所奏竟不作準。
到了十七日降旨,著禦弟郕王,與太監金瑛、興安等留過京都,於謙掌理北京兵部事。北征遂命英國公張輔、成國公朱勇為先鋒,平鄉伯陳懷、都督井源為左右翼。上與王振領兵五十萬,並扈從百官,禦駕親征。起身這一日,於謙又率眾官在午門外諫止。王振乃一馬當先道:“聖駕已發,為何攔阻?”遂大喝軍士,擁駕前出居庸關。一路非風即雨,人心慌亂,也先的聲息愈急。王振矯旨,先差都督井源二萬人馬前去衝陣。不兩日,早飛馬來報道:“井都督兵敗死矣。”王振聞報,又矯旨差平鄉伯陳懷,領人馬二萬前去接戰。奈敵眾如山擁來,陳懷急命放銃,而銃藥為雨所濕,那裏點得著?敵眾一到,二萬人都死於沙漠。到得大同,王振還要進兵,各官慌急。戶部尚書王佐竟日跪伏草中諫止。欽天監正彭德清叱王振道:“象緯甚惡,一旦陷乘輿於草莽,誰任其咎?”學士曹鼎道:“臣子固不足惜,主上係天下安危,豈可輕進?”王振大怒道:“倘有此,亦天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