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斷橋情跡(1 / 3)

蓋情之一字,假則流蕩忘返,真則從一而終;初或因情以離,後必因真而合,所以破鏡重圓,香勾再合,有自來也。

話說元朝,姑蘇有一士人,姓文,名世高,字希顏。生來天資敏捷,博洽好學,但因元朝輕儒,所以有誌之士,都不肯去做官,情願隱於山林,做些詞曲度日,故此文世高功名之念少,而詩酒之情濃。到至正年間,已是二十過頭,因慕西湖佳麗,來到杭州,於錢塘門外,昭慶寺前,尋了一所精潔書院,安頓了行李書籍,卻整日去湖上邀遊。信步閑行,偶然步至斷橋左側,見翠竹林中,屹立一門,門額上有一扁曰:“喬木世家”。世高緩步而入,覺綠槐修竹,清蔭欲滴,池內蓮花馥鬱,分外可人。世高緣景致佳甚,盤恒良久,忽聞有人嬌語道:“美哉,少年!”世高聞之,因而四顧。忽見池塘之左,台榭之東,綠蔭中小樓內,有一小嬌娥,傾城國色,在那裏遮遮掩掩的偷看。

世高欲進不敢,隻得緩步而出,意欲訪問鄰家,又不好輕易問得。適見花粉店中,坐著一個老婦人,世高走近前,陪個小心道:“老娘娘,借寶店坐一坐。”老婦人道:“任憑相公坐不妨,隻沒有好茶相款。”世高見這老嫗說話賢而有禮,便問道:“老娘娘高姓?”老婦人接口道:“老身母家姓李,嫁與施家。光大亡過十年,隻生得一個小女。因光夫排行第十,人都稱老身施十娘,但不知相公高姓,仙鄉何處,到此何幹?”世高道:“在下姑蘇人,姓文,因慕西湖山水,特來一遊。”施十娘道:“相公特特來遊西湖,便是最知趣的人了。”

世高見他通文達禮,料到不是粗蠢之人,便接口道:“老娘娘,前麵那高門樓,是甚麼樣人家?”施十娘道:“是鄉宦劉萬戶家。可惜這人家,並無子嗣,隻生得一位小姐,叫名秀英,已是十八歲了,尚未吃茶。”世高故意驚訝道:“男大當婚,女大須嫁。論起年紀,十八歲,就是小戶人家,也都嫁了,何況宦家。”施十娘道:“相公有所不知,劉萬戶隻因這小姐生得聰明伶俐,善能吟詩作賦,愛惜他如掌上之珍,不肯嫁與平常人家,必要嫁與讀書有功名之人,贅在家裏,與他撐持門戶,所以高不成,低不就,把青春都錯過了。”世高道:“老娘娘可曾見小姐過麼?”施十娘道:“老身與他是緊鄰,時常賣花粉與他,怎麼不見?”世高聽見,暗暗道:“合拍得緊,今日且未可說出。”遂叫聲咕噪,起身回去,細細思想道:“這姻緣準在此老婦人身上有些針線。但這老婦人賣花粉過日,家道料不豐腴,我須破些錢鈔,用些甜言美語,以圖僥幸。”是夜,思念秀英小姐道:“他是閨門處女,如何就輕易出口稱讚我?他既稱讚,必有我的意思。況又道:‘美哉少年’,尤為難得。”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忽然不知不覺,夢到城隍廟裏;一心牽掛著秀英小姐,便就跪在城隍麵前,禱告道:“不知文世高與劉秀英有婚姻之緣否?”城隍分付判官查他婚姻簿籍。判官查出呈上,城隍看了,使就案上朱筆,寫下四句與文世高,接得在手,仔細一看,上道:

爾問婚姻,隻看香勾。

破鏡重圓,淒惶好仇。

文世高正在詳審之際,旁邊判官高聲一喝,颯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

仔細思量:“此夢實為怪異,但“破鏡重圓,淒惶好仇’二句,其中有合而離,離而合之事,且待婚姻到手。再作區處。”到天明,急用了早膳,帶了兩錠銀子。踱到施十娘店中來。那施十娘正在那裏整理花粉,抬起頭來,見文世高在麵前,便道:“相公,今日有什麼事又來?”文世高道:“有件事央求老娘。”施十娘道:“有何事?若可行的,當得效勞。”文世高便去袖中取出銀子來,塞在施十娘袖中道:“在下並不曾有妻室,要老娘做個媒人。”施十娘見他口氣,明明是昨日說了秀英小姐身上來的,卻故意問道:“相公看上了那一家姐姐,要老身做媒?”文世高道:“就是老娘昨日說的劉秀英小姐。”施十娘道:“相公差矣!若是別家,便可領命;若說劉家。這事實難隊命。隻因劉萬戶生性固執,所以遲到於今。多少在城鄉宦,求他為婚,尚且不從,何況你是異鄉之人,不是老身衝撞你說,你不過是個窮酸,如何得肯、尊賜斷不敢須。”便去袖中摸出那兩錠銀子來,送還文世高。

世高連忙追:“老娘娘,你且收著。在下還有一句話要說。”即將後前椅於移近櫃邊,道:“不是在下妄想,隻因昨日步人劉萬戶園庭,親見小姐坐在小樓之內,見了我時,說一聲道:“美哉少年!’看將起來,小姐這一句說話,明明有些緣故,今日特懇老娘進去,見一見小姐,於中見景生情,得便時,試問小姐可曾有這一句說話否,然而他是深閨小姐,如何就肯應承這句話?畢竟要麵紅耳赤。老娘是個走千家,踏萬戶,極聰明的人,須看風使船,且待他口聲何如。在下這幾兩銀子,權作酬勞之意,不必過謙。在下晚間再來討回話。”施十娘聽了,笑嘻嘻的道:“劉小姐若沒這句話,你再也休想;若果有這句說話,老身何惜去走一遭。但你不可吊謊;若吊了謊,卻不是老身偌大的罪過?反說是輕薄他,日後再難見他的麵,這關係非同小可,你不可說空頭話。”文世高道:“我正要托你做事,如何敢說謊?若是在下說謊,便就天誅地滅,前程不吉。”施十娘見他發了咒,料到未必是謊,即忙轉口道:“老身特為相公去走一遭,看你姻緣何如。若果是你姻緣。自然天從人願;若不是你姻緣,你休癡想,纏我也是無益的。”文世高點首道:“自然曉得。”便回下處。正是:眼觀旌捷旗,耳聽好消息。

卻說施十娘著落了袖裏這兩錠銀子,安排午飯吃了,揀取幾枝奇巧時新花兒.將一個好花盝兒來盛著,慢慢的走到劉家來。正是:

本為賣花老嫗,權作探花冰人。

三姑六婆不入,斯言永遠當遵。

卻說這劉小姐自見文世高之後,好生放他不下,暗想道:“我看他一表非俗,斷不是尋常之輩。若與他夫妻偕老,不枉我這一雙識英雄的俊眼兒。我今年已十八,若不嫁與此等之人,更揀何人?但我爹爹固執,定要嫁勢要之人,不知勢要之人就是貧賤之人做起的。揀到如今,徒把青春耽誤過了,豈不可歎?但不知所見少年是何姓名,恐眼前錯過了,日後難逢。”這是小姐的私念。大抵女人,再起不得這一點貪愛之念,若起了時,便就心猿意馬,把捉不定。

恰值那施十娘提了花籃兒來到劉家,見了老夫人,道個萬福。夫人還禮道:“施媽媽,久不見你了。”施十娘道:“因家間窮忙,失看老奶奶和小姐。今日新做得幾枝好花兒,送與小姐戴。”老夫人道:“我家小姐正思量你的花兒戴。你來的好。”吃了茶,就走到小姐繡房門口,掀開簾兒,走將人去。隻見小姐倚著欄幹,似一絲兩氣模樣。上前忙道個萬福,恰值小姐思憶少年,一一時不知,見施十娘道了萬福,方才曉得有人到來,急轉身回劄道:“媽媽為何這幾時不來看我?可有什麼時新巧色花頭兒麼?”施十娘道:“有!有!”連忙開了花盝兒,都是嶄新花樣。一枝枝取出來,放在桌上,卻取起一朵喜踏連科的金枝金梗異樣好花兒,插在小姐頭上道:“但願小姐明日嫁個連中三元的美少年,帶挈老身吃杯喜酒,可好麼?”小姐笑笑,便隨他戴了。

恰好丫鬟春嬌送迸茶來,施十娘接杯在手,順口兒道:“老婆子今日吃了小姐的茶,不知幾時吃小姐的喜酒哩。常時受小姐的好處,一些也不曾補報得,日夜在心。明日若替小姐做得一頭好媒,老婆子方才放心得下。”小姐口中雖不做聲,卻也不怪他說。施十娘看房中無人,便走近小姐身邊一步道:“小姐,老身有一句不知進退的活,敢在小姐麵前說麼?若不嫌老身多嘴,方敢說,若怪老身,老身也就不說了。”小姐道:“媽媽,你是老人家,如何怪你?有話但說不妨。”施十娘便輕輕說道:“小姐!你前日樓上,可曾見一個少年的郎君麼?” 小姐臉色微紅,慢慢的道:“沒有。”口中雖然答應,那意思甚懈。施十娘見他像個不嗔怪的意思,料到是曾見過來。因又說道:“你休瞞我。那少年郎君,今日特來見我,說前日見了小姐,小姐稱讚他美少,可是有的麼?”小姐不覺滿麵通紅,便不則聲。施十娘知竅,便說道:“那少年郎君是蘇洲人,姓文,真個好一個風流人品。小姐若得嫁他,日後夫榮妻貴,也不枉了小姐芳容。你心下何如?”那小姐把頭低了,微微一笑。施十娘見小姐這般光景,料到十拿九肯,又說道:“那文相公思想小姐,自從昨日至今,一連來數次,要老身訪問小姐消息,不知小姐有何說話?”那小姐道:“沒有什麼說話,但不知這人可曾娶?”便不言了。施十娘接口道:“他說不曾娶妻,所以求老身做媒。據我看起來,這人不是個薄幸之人。論相貌,與小姐恰好是一對兒,不可錯過了這好親事。小姐若肯應允,老身出去就與他說知。”小姐將頭點了一點,施十娘會意,忙收拾花盝兒起身,小姐又扯住他衣袂道:“老媽媽謹言。”施十娘道:“不必分付。”出來見了老夫人道:“小姐還要幾枝好花兒,明日再送來。”說罷自去。正是:背地商量無好語,私房計較有奸情。

施十娘出得門來,那文世高早已在店中候久了。見了施十娘欣欣然有些喜色,便深深唱一個喏道:“那事如何?”施十娘細細說一遍,喜得那世高渾身如蟲鑽骨癢一般,非常快樂,道:“小姐這般光景,婚姻事大半可成,我明日做一首詩,勞老娘寄與小姐一看,或求他和我一詩,或求他信物一件,以為終身之計。全仗維持。”施十娘依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