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時的“四虎市場”，如同一團烈火燃燒。根據布達佩斯氣象台的天氣預報，今天的天氣由陰轉晴。自黎明時分，東方天際便蒙著一層鉛灰色的濃雲，雖已漸漸變淡，但仍對初升的旭日企圖實行封鎖和扼製。然而，那朝霞卻似新生命的銳氣將鉛灰色的雲幛化作波光瀲灩的鋼水，紅得耀眼，然後又投影到“四虎市場”紅的尼龍攤棚上，仿佛整個“四虎市場”沸騰在灼人的光焰裏。
這一天是實行旅遊鞋限價以來的第六個日夜。
在這恍若一個世紀般漫長的六天裏，匈牙利華僑華人社團聯合總會每日裏組織響應限價呼聲最高的中堅力量，在“四虎市場”巡邏督察，以防華商中的意誌薄弱者和隻貪圖個人利益的人偷偷甩賣旅遊鞋。
在每日的巡邏督察人馬中，有兩個人物出勤率最高。
一個是“華聯會”普通會員曹仁義。
一個是作為“華聯會”副會長的杜仲坤。
曹仁義之所以表現積極，概源於對華娜娜的庇護而生發的對周大海的義憤。你他媽的周大海也太損了點了吧？在國內的時候，你沒有人性地蹂躪人家，雖說她是你老婆，可你也不能那麼拿人不當人呀！噢，你他媽以為你老子有權有勢就可以胡作非為，無法無天，想欺負誰就欺負誰呀？再說，人家華娜娜就是對你是惹不起也該躲得起，離開父母和年邁的爺爺千裏迢迢地來到布達佩斯，一個女人在國外謀生容易嗎？可是你狗日的還是不依不饒，追到這裏來又要整治她！這次甩賣旅遊鞋就是你他媽出的一個損招兒！你甭以為這裏還像是在國內，還是你老子管轄的一畝三分地兒，你可以橫行霸道！這是在國外，是在匈牙利，在你老子管不到的地方，休想再為所欲為！這次老子就要鬥膽給你作回對，看你敢把老子的雞巴叼去怎麼的？！杜仲坤之所以表現積極，除了他認為這次對旅遊鞋限價是為了維護大多數華商的利益，而且也可以說在維護他的利益上體現得更集中、更鮮明和更具體，但是，還有一個帶根本性的問題，即想通過這次對旅遊鞋的限價而考驗或者叫塑造廣大中國人的凝聚力。人們都說中國人不團結，不抱團兒，搞窩裏鬥，“一個中國人是一條龍，三個人就變成一條蟲”。這致命的缺陷在海外的華僑華人中尤為顯得突出。按說，在海外的華僑華人多達幾千萬，且分布在上百個國家，但是，隻聽說哪個國家有多少多少個華人是擁有億萬美金的富豪，卻沒聽說過那個國家的華人作為民族的或者是整體的概念進入了這個國家的上流社會。難道這不值得所有具有炎黃血統的中國人或者已經不是中國人的華裔們以深刻感悟嗎？！所以，這次對旅遊鞋的限價，其最寶貴的價值就在於證明絕大多數中國人是龍而不是蟲！這種被證實的過程雖然是殘酷的，但它的意義卻是彌足珍貴的。而它的彌足珍貴之處不僅將證明如今旅居匈牙利的華僑華人的走向，而且也將向世界昭示所有擁有炎黃子孫血統的國家的華僑華人存在的本質意義！
然而，杜仲坤與曹仁義雖然對在“四虎市場”做巡邏督察的工作都很上心，但表現的方式卻不盡相同。
曹仁義認為，關於旅遊鞋實行統一限價的大道理，在以匈牙利華僑華人社團聯合總會的名義張貼和散發的《關於對旅遊鞋實行統一限價致全體僑胞書》中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剩下的就是監督大家執行了。所以，他每日裏在“四虎市場”上巡邏，將印有“華聯會督察隊”字樣的袖標往胳膊上一戴，臉蛋子一抹，一副威嚴神聖的姿態。這樣一來，理解他的，會對其表示尊敬的一笑；不理解他的，或有逆反心理的，則會悄然罵他一句：“二狗子！”
杜仲坤呢，他雖然也知道關於對旅遊鞋實行統一限價的意義，已在“華聯會”的告旅匈華胞書中做了明確的闡述，但他更清楚在具體實施中，做好解釋工作要較之字麵兒上的宣傳艱苦得多。就以“四虎市場”中的華商情況來說，由於資金多少不一樣，進貨渠道不一樣，生意上的處境不一樣，所承受的壓力自然也就不同，因此，對實施統一限價的姿態無疑也會有差別。而要確保統一限價的實施，除了要向大家曉以大義外，一個不可忽視的環節就是要體察個別實在難以承受限價壓力的華商的苦楚，並最大限度地幫助他們解決燃眉之急。所以，他每到一個華商的攤位前，除了以拉家常似的方式深入淺出地滲透統一限價那非同尋常的意義外，還體恤個別華商的苦衷按原批發價收購部分旅遊鞋，但這種交易是在背後進行的。盡管這時的杜仲坤因積壓大批旅遊鞋而致使流動資金嚴重短缺，但他擔心不這樣做會因個別華商出於走投無路而偷偷思賣旅遊鞋，造成“千裏之堤，潰於蟻穴”的可怕後果。他知道自己的這種做法是屬於硬撐著，或者叫“打腫臉充胖子”，但他認為說不定這種咬牙般的硬撐，會為最終取得勝利起到決定性的作用。殊不知，在統一限價的一方與極力想使統一限價先天性流產的另一方，就是在這最後堅持一下的較量中進行韌的搏鬥啊！
“奶奶的，想不到杜仲坤和‘華聯會’這幫狗日的有這麼大能量，居然‘四虎市場’那麼多中國人硬撐到今天，沒有一個他媽倒戈的！”自從“華聯會”宣布在“四虎市場”實行對旅遊鞋統一限價以來，一直心焦意躁的周大海簡直成了隻困獸。隻見他一頭亂發長毛怪似的紮煞著，臉幾天沒洗似的灰不溜秋的，兩個眼珠餓狼樣通紅，每個眼角都各汪著一攤眵目糊，嘴唇因一枝接一枝地吸煙，變得烏黑發紫。煙雲密布的房間內，挽幛般肅殺和頹喪。
周大海這般氣急敗壞，是因失算所致。根據他和趙岩事先對市場作出的評估，幾乎五分之二的華商麵臨著急需向國內返款的問題。這五分之二的華商過去都是靠玩空手道起家的，他們看準國內服裝鞋帽市場嚴重疲軟，一些經營棉紡織品的公司和生產廠家積壓了大量貨物，乘虛而入，誘使其不得不采取代銷和寄銷的方法。這些人明明早已把貨賣完了，卻仍長期拖欠貨款不還。最近一個時期，國內加大了對這些公司和廠家的整改力度，這些公司和廠家便急迫地向他們追索欠款。有的雖然仍尋找各種借口賴賬不還，但也有不少由於這樣或那樣的原因不敢再拖欠，所以，這些人對旅遊鞋的統一限價的承受能力十分脆弱，不出三五天，他們保準就繃不住了。還有一些華商屬於小商販似的現躉現賣，這些人本來就本小利微，叫他們為了什麼統一限價就不賣貨了，可能嗎？！然而，統一限價的局勢發展卻大出周大海和趙岩所料，一連六天，整個“四虎市場”沒有一個華商敢越“雷池”一步的。可是剛到了第四天的時候，周大海和趙岩庫裏的旅遊鞋卻因集中甩賣而告罄了。眼看他們的圖謀將成為泡影，恰在這時周大海的哥們兒馬凱說他發現了一個秘密，即距戈爾巴烏大街不遠的“蘇聯市場”北側有兩個倉庫，這兩個倉庫裏存放的都是服裝鞋帽，雖然不知道旅遊鞋占多大比重，但估計也不會太少。據了解，這兩個倉庫是屬於杜仲坤公司的，並且很長一段時間這兩個倉庫都處於密封狀態，隻是每天有杜仲坤公司的人在倉庫外麵轉轉，見倉庫大門上的鎖完好無損，就走了，而且每天到這兩個倉庫轉的都是同一個人，其神態有些鬼祟，好像怕別人見著似的。周大海聽罷，覺得其中一定有什麼溪曉，便立即指使馬凱找幾個可靠的人，當天夜裏在萬籟俱寂時，將這兩個倉庫的貨物全部盜走。粗一清點，發現旅遊鞋足足有一個半貨櫃那麼多，足可以應付兩天時間。但是，趙岩為防患未然，給周大海出主意，對旅遊鞋要做限量甩賣，讓這些旅遊鞋能夠多維持幾天。同時，他還建議周大海立即回國，將拖欠原發貨單位的貨款還清，以取得他們的信任，然後，再叫他們給發幾個貨櫃的旅遊鞋過來，以期與“華聯會”和杜仲坤他們打一場持久戰，不把他們徹底拖垮才怪哩！周大海覺得趙岩的主意不錯，當即指使馬凱去給他定一張回國的飛機票。但是，待馬凱走後，他突然感到後怕。要是他父親知道他回國強迫他償還銀行的巨額貸款怎麼辦？或者說銀行發現他回國立刻向司法部門報案把他拘留起來怎麼辦？這樣豈不是飛蛾投火，自投羅網嗎？所以，他越想越心煩意亂，越想越恨“華聯會”和杜仲坤。
“你要是覺得回國不穩妥，那就不要回去了，我們在這裏再想想辦法。”趙岩見周大海情緒躁怒，名為解勸實為采取激將法地說道，心裏卻在想：你又想吃熱山芋，又怕燙手，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今天趙岩到周大海這裏來，安麗娜沒有跟隨，原因是她那名叫亞·隆·尤瑟夫的舅舅來電話，說家裏有事情叫她回來一趟。安麗娜臨回家時，特地叮囑趙岩，叫他不要與大海死摽在一起，尤其是這次甩賣旅遊鞋，未必會有什麼好結果。雖然，趙岩表麵上說好好好、是是是，但他心裏卻有自己的主意。他覺得，如果真能夠實現他與周大海策劃的通過用賣旅遊鞋造成整個華商爭相降價用賣，然後他們突然全部收購過來，進而獨霸整個布達佩斯的中國旅遊鞋市場，再將價格大幅度攀升，經濟效益是會相當可觀的。搞什麼生意會一下子賺這麼多的錢呢？生意場既是戰場又是賭場，要當生意人就要使自己具備劊子手和賭徒的殘忍，常言說無商不奸就包含這層意思。至於周大海力圖通過甩賣旅遊鞋要往死裏整杜仲坤和華娜娜，趙岩並不想與他沆瀣一氣，因為，他與杜仲坤和華娜娜一無冤，二無仇，幹什麼憑空給自己多樹敵人呢？多一個仇人多一道坎。猴精猴精的趙岩焉能不懂這麼淺顯的道理，他才不會在這個問題上當傻帽兒呢！不過，由於巨大的利益驅動，在甩賣旅遊鞋這件圖謀上，趙岩與周大海已經成為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了。因此，當安麗娜前腳走，他後腳就來到周大海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