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印先生絕望地閉上眼。又霍然睜開。他決意不再說話。隻覺得悶。翻江倒海地悶。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氣。遠處的塔身猛烈搖晃了幾下。他激靈睜大了眼死死盯住塔頂。
咚,身旁的枯井裏一聲響動。很輕微的一聲響。如果不注意,決計聽不出來。他知道是那條水蛇在翻身。枯井並沒有完全幹涸,隻是棄置不用了。裏頭還有二尺深的水。上頭浮一層樹葉、草棒等穢物。水蛇就盤在上頭,一天一天地不動彈。有時候,它會突然躍起,鞭子一樣甩向井壁:“啪——!”好似悶極了,要爬出來。但井壁太滑,黏乎乎濕漉漉的,根本爬不上來。它好像不甘心,剛摔落水裏,一昂頭又往上竄。又摔到水裏。如是三番,直至精疲力竭。這時俯身細察,會見井水裏浮有縷縷血絲。水蛇複又慢慢盤成一團,軟塌塌臥在水麵。之後,又是十天半月不動一動。但剛才好像隻是壓了一次水花,然後又安靜了。
對這條水蛇,舊城人始終是懷著敬畏的,視為聖物。沒人敢褻瀆它,更沒人敢傷害它。逢大旱之年,常有老嫗來此焚香求雨,日夜不絕。石印先生則提供一粗麵案。自己遠遠呆看,並無一語。枯井本叫龍井。就是因為井裏有一條水蛇而得名。據舊城人說,水蛇神秘莫測。時大時小,時有時無。龍井是舊城古八景之一,曆史已無可考。水蛇的曆史和龍井一樣長。過去常有遊人專門來此看奇。但有時能看到,有時就看不到。這要視緣分如何了。舊時,全城有十二眼水井,獨龍井泉眼最旺,水也最甜。生飲,甘甜清冽,煮茶,則濃醇如涎。據說,內有龍津。常飲此水,能延年益壽。那時,石印先生即以挑賣龍井水謀生。他相伴這眼井和井中水蛇,已經五十餘年。對這條水蛇的習性,也早已熟悉了。
是的,它剛才隻是壓了一次水花。
不斷有風漫過來,帶著四周水澤的濕氣和草腥味。鬼崗子像個孤島,顯得分外荒涼。兩個老人像兩隻飛不動的老禿鷲,蹲在鬼崗子上出神。如果不是遠處那座黑黝黝的水塔和從大街上隱隱傳來的汽車聲,會讓人疑心這是荒郊野外。但不是。這隻是老城一隅,有些冷落罷了。
這裏本不該被冷落的。
《史記》載:“高祖,沛豐邑中陽裏人。”豐邑,即這座老城。中陽裏就是這老城一隅了。原來這裏是千古龍飛地,一片聖土。當然,那時並沒有鬼崗子和水澤。而是一方平坦之地,散散落落住一些人家,也都是尋常百姓。其中就有後來的漢高祖劉邦、燕王盧綰、漢相蕭何。他們的家都在這一帶。那時,誰也不會想到,兩漢四百年江山將由此發祥。但秦始皇知道。據說某一日,他夜觀天象,見東南有天子氣,在奎星、婁星、胃星之間。這一驚非同小可,便帶大隊人馬忙忙東巡,按天區而索地域,一路尋到這座古城。果然皇天後土,氣吞萬裏,一派非凡景象。始皇帝誌在江山永固,萬代相傳,哪會容忍再有什麼新天子出世?於是即刻派出大隊兵馬滿城踐踏。又是築厭氣台,又是埋丹砂寶劍,又是毀街改路,又是四隅鑿池。意在破風水,斷地脈。很忙乎了一陣子。中陽裏這片地方,從此變成一方水澤。但始皇老兒費盡心機,卻到底沒礙著劉三那小子興風作浪。以至後來萬裏江山盡付劉郎。
中陽裏雖已淪為澤國,卻愈見風水之厚。曆朝曆代,不斷有名士官宦者流前來尋訪聖跡,皆曰這裏風水未盡,後世定有貴人再出。但外地人眼見得沾不上什麼光,隻好唏噓一番,轉到街裏吃幾個熱包子,油膩膩地開路。
當地土著卻兩眼瞅住了這片風水寶地。沒事時便圍著水澤子轉悠。後來天長日久,發現水澤中淺露一塊水渚,便認定是風水又浮。但水渚畢竟地小土軟,住不得人家,又兼是聖跡所在,不敢貿然動作。如此僵持著,許多人都是這心理。終於有一天清晨,人們發現水渚上築起一座墳!大家疑疑惑惑,滿城風雨,不知出了什麼怪事。但畢竟眾人是聖人。人們到底還是弄清了是某家死了老人,夜間悄悄埋葬於此。其意不言自明:獨占風水是矣!一時輿論嘩然,驚奇者有之,喝彩者有之,憤然者有之。但並沒有人敢去扒墳。那家人竟是處亂不驚,神態怡然。似有千軍萬馬作後盾。這事終於漸漸平息。誰也不說什麼了。但不久,這裏又出現第二座墳,第三座墳……水渚上的墳越來越多。開始還是悄悄埋,後來是扯旗放炮地埋。你家老人能埋這裏,我家老人為何不能埋!
於是千百年下來,舊墳添新墳,新墳覆舊墳,墳墳相聯,墳墳疊壓。一片淺露的水渚變成一座鬼的山岡。到頭來已根本分不清哪是張家墳,哪是李家墳,哪是王家墳……而被掩在底下的連墳也找不到了。其間自然少不了打架鬥毆。但新墳依然有增無減。一年年下來,鬼崗子由枯骨堆積成全城的製高點。遠看,儼然一座古炮台。一到晚間,風平浪靜時,可見鬼崗上磷火閃閃,幽如星光。稍有風動,便見火球飄然四散,在周圍水澤上浮浮蕩蕩。更有人說,更深人靜時,側耳細聽,鬼崗時有廝打吵鬧之聲。看來也是鬼滿為患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終於不再有人往這裏埋葬老人。
但鬼崗上的龍井仍為滿城人的驕傲。
傳說,龍井最初並非人為。很久很久以前,那時水渚上已有若幹墳頭。突然有一天,水渚中間塌陷一圓洞。圓洞內清水汪波,一數寸小蛇優哉遊哉。有好事者俯身捧水而飲,甘甜如飴,滿口生津。繼而回腸蕩氣,通體舒泰。一時眾人爭相捧飲,歎為奇觀。於是砌石圍井,小心愛護。從此便有了這眼龍井。
但龍井在舊城一隅,顯得偏僻。且又在鬼崗上,大白天也覺森森然。取水就有諸多不便。因此曆來都有人以挑賣水為生。到五十年前石印來時,原有的挑水夫已垂垂老矣。於是青年石印便接過扁擔水筲,繼續挑水賣。以前的挑水夫沒誰在鬼崗上住宿。老挑水夫也已退役回家。石印晚上無家可歸,就在鬼崗上搭個庵棚住下。滿城人都說石印膽子大,白天走街串巷,夜晚與鬼同宿。他是鬼崗上的第一個居民。直到解放後,政府才幫他扒去庵棚,蓋上兩間小屋。不久,他就癱了。後來又來了冉老太。但也僅此兩人。鬼崗子依然冷落。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莫說鬼崗子,自從新城建起來以後,連老城也漸漸被冷落了。就像建起來水塔,枯井被棄置不用了一樣。家家通了自來水,既衛生又方便,誰還願意吃挑賣水。那時,石印先生隻是有點惶然,因為失了生計。但漸漸也就淡了。這不能說怪誰。誰也不怪。鬼崗子已經冷落了千把年,那時並沒有新城,也沒有水塔,又該怪誰呢?
井邊那棵被冉老太詛咒過無數次的小棗樹,在晚風中發出簌簌的響動。顯得百無聊賴。小青棗掛得太多了些。每次風一搖,總會擦掉幾顆。它被風拂動的樣子極是優雅,如同一位即將分娩的少婦,輕柔柔的,款款而動。一副懶慵慵不勝負荷的樣兒。帶點驕矜,又帶點憂傷。石印先生常常守住它發呆。
咚——!又掉下一顆青棗。在井裏發出一聲很飽滿的回聲。小青棗老往井裏掉。他懷疑先前井裏那一聲響動,也是落棗引起的。老水蛇根本就沒有動過。是的。老水蛇一向是沉得住氣的,哪會動不動就跳起來呢?它也有些年歲了,經曆的日月難道還少嗎?肯定是這樣的。它沒動。連水花也沒有壓。隻可惜小棗落得早了點。青青的,沒發育成形呢。如果不是風搖樹枝,它還能長些日子。可現在它完了。夏天還沒有過去,秋天還沒有到來。生命在夏天裏完結是一件傷心的事。它將從此在枯井裏融化,再也沒有形跡。
可憐的小棗。
牽牛,你在哪裏?我尋你尋了五十年啦……自從你離開老黃河沿,茫茫人生再也沒有你的形跡……可我不相信你會像小青棗一樣在夏天裏隕落。
你那麼年輕,性情那麼開朗,就像個調皮的小男孩。你會自殺嗎?不會!也不會有人殺你,怎麼下得去手呢?你長長的睫毛一撲閃,笑了。露出一排碎玉樣的牙,一天烏雲也會散盡……你肯定藏在哪裏了,也許就在附近。我知道你從小愛捉迷藏,藏得嚴嚴的讓我找……可這一次,你藏得太久了……太久了。牽牛,五十年哪!……我已經找不動了……
冉老太還在說。自說自話。都是些舊事。石印先生沒有聽得甚清。她從來也沒有要求他聽。她隻是在述說的快意中,繼續她的人生,重溫她的歡樂與痛苦。這與別人無關,她這一生都在亢奮中。他知道,她的心還很年輕。
石印先生已經習慣了。他知道沒法不讓她說。
說唄。
說吧。
自己的事幹嗎要說給別人聽呢?
塔身越來越暗。
還能看見鐵梯。他相信附在塔身上的那個架子是鐵梯。盡管他從來就沒有靠近過塔身。他隻是遙看了幾十年。這就夠了。哪怕那是一粒塵埃,你盯住它看幾十年,也會發現常人發現不了的東西。他距那裏有數百丈,隔著一片水澤子。但鐵梯上的鏽斑、紋路,以及斑斑點點發黃、發白的鳥屎,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相信他是看見了。鐵梯很窄小。僅能容一人上下。貼住塔身,一直通到塔頂。他看到有人爬上去過。一年裏也就一二次。好像在檢修什麼。人變得像一隻猴子,在雲端裏動。看得人腳杆發麻。
這時候,塔身暗得隻在頂端還有一束光環。殷紅的光環,如同血斑。憑感覺,他知道到時候了。他的判定之準確,能夠用秒核定。他已經觀察了三十年,他和那些小生命已經達成某種默契。
現在,可以在心裏數數了。從十數起,依次減少。
十、九、八……
石印先生開始激動。每到這個時刻,他都激動得不能自抑。飛快地揉揉眼,脖子伸出去。左手握住拳頭,一頓一頓地查數。同時,右手朝冉老太揮一揮,示意她不要說話。神情莊重得如同舉行祭典。
不管冉老太多麼愛嘮叨,此刻都會噤若寒蟬。他那副樣子實在怕人。她並不明白石印先生要幹什麼。幾十年都不明白。她隻知道每天這個時候,他會發一次神經。臉漲得發紫,屏住氣,閉住嘴,眼瞪得圓圓的,像是中了邪。真是怪了。她不知道他激動什麼。什麼事能讓他癡迷幾十年。他從來也不告訴她什麼。問也問不出。事後你問他幹啥?不幹啥。你看什麼?不看什麼。你怎麼那個樣子呢?我就那樣。你發燒吧?你才發燒!冉老太著實是困惑了。那麼,她隻好察看他的臉色。或者沿著他的視線仔細搜尋。結果,總是沒頭沒腦。水澤,房屋,水塔,水塔那邊隱約可見的新城的樓房,一切如舊,一切正常。在視線所及的範圍內,什麼事都不曾發生。
他看見鬼了!
冉老太納悶中常常這麼想。怎麼會呢?自己也在鬼崗上住了幾十年,並沒有看見過鬼呀。鬼火倒是有的,一到晚上常有。這裏一閃,那裏一閃。有時半夜裏一睜眼,床前也有。拿個蒲扇一扇,鬼火就熄了。躺倒再睡,並不見鬼來纏身。這個死老頭,讓啥給纏住了呢?一天就這麼一陣子。古裏古怪,一聲不響。你永遠不知他心裏想個啥。和他坐一起,像是陪伴一塊石頭,一塊滴水的涼石頭。讓人從心裏感到一絲悲涼和孤獨。但正是這份悲涼和孤獨,又使你感到時光的悠長、無限。坐他旁邊說點什麼,會覺得心裏極靜。沒人催逼你,沒人製止你,也沒人嘲笑你。你盡管從容地說。仿佛在一個荒蠻的處女地,這地方隻有你和他兩個人。坐在山下的一個草坡上。沒有任何人塵的喧擾。隻有一架架黑色的大山,一片片葳蕤紛披的草木,還有幾根散落的獸骨。但是太靜、太寂寥了。於是你說著幾世幾劫前的一個女人的傳說,一個已經消失的世界的故事。他像是聽著,又像是沒聽。他在冥想中走進了另一個世界。那是一個隻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的世界。你們誰也不打攪誰。隻是互相做個伴。如此,一年年打發著寂寞的歲月。大山在風化,又在生長,你們沒有注意到。草木已是幾度枯榮,你們不知曉。轉眼間,世上又是幾世幾劫了。而你們還在那裏坐著沒動……
……四、三、二——飛!
那個不可思議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石印先生嘴唇嚅動了一下,兩眼放出奇異的光彩。那張蒼老而有棱角的臉,一下子變得生動起來。他有點坐臥不寧了,兩隻粗糙有力的大手搓著,一副心馳神往的神態。
遠處的塔身已融進黃昏。這時,正有一群小動物,從塔頂的一個洞穴裏飛出來,撲進朦朧的夜色中。先是一隻、二隻、三隻……接著魚貫而出,成群結隊,鋪天蓋地。飛離塔身,飛過水澤,飛在老城上空,飛往新城的方向……此刻,正是百獸入穴,百鳥入林的時候。但它們卻飛出來了。這是些醜陋的灰黑的小動物。非獸非鳥,形體如鼠,卻有一對闊大的肉翅。會飛,但沒有羽毛。急急的。惶惶的。掠過頭頂,起一股陰慘慘的風:“吱吱吱!……吱吱!……”讓人如臨冥界。天地之間一切樹木、樓房、街道、匆匆行走的人,霎時都成了幻影。再也不是真實的存在物。
石印先生像被攝去了魂魄。隨著小動物的飛動,遊移著昏黃的眼珠。他知道,這隻是一瞬間。是白天和黑夜交合的瞬間。隻在這個時刻,它們才突然出現。然後又很快消失,幽靈般不知去向。好像,它們肩負著某種使命。當它們重新消失的時候,你驀地發現,白天已經離去,黑夜已經到來。這一切都極其自然。白天和黑夜之間並沒有隔著什麼。當兩個世界相撞的時候,既無雷鳴,也無火光。過程在無聲無息中悄然完成了。像兩個巨大的棉垛的相撞,像漫天的毛毛細雨滲入土地,像男人和女人的輕輕的溫柔的撫摸。但接著一切都變了。他在不知不覺中到了另一個世界。你無法抗拒,也不想抗拒。你好像已經感到,冥冥中有一種不可知的力量,在操縱這一切。可是你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去,帶著白天的疲憊、焦灼、傷痕、欲望、希冀等種種情狀,來到這個黑洞洞的世界裏棲息、入夢、做愛。你仿佛仍在尋找著什麼,你一會兒走進一個無邊無際的沙漠,一時又進入一片廣袤的樹林。這裏靜極了,有岩石,有山泉,有鳥鳴……你整個身心一下子鬆弛下來。你在一片鋪滿落葉的地方躺下。你微微閉上眼。似乎看到一隻可愛的小鬆鼠正衝你伸頭探腦,你慈愛地笑了,頃刻之間,一切煩惱化為烏有。於是你不再焦灼,不再疲憊,身體和心靈的傷痕慢慢愈合。你淡忘了你曾苦苦追求的什麼。由此,世界變得靜謐而安詳了。就像整整一個冬天,冰雪覆蓋著大地,生命進入冬眠期。這是一段漫長的日子。在這段日子裏,黑暗籠罩了一切。你已經失去意識,生和死已沒有明確的界限。你在生死之間徜徉。你坐在生死之間的界碑上,看到生,也看到死。生和死都一目了然,生和死都不再神秘。於是你頓然領悟了什麼,仍複坦然睡去……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地氣回升,冰雪消融。漫長的冬天過去了。你伸個懶腰,從沉沉睡夢中醒來。無邊的黑夜正悄然退去。這時,黑夜和白天又一次交合。那些醜陋的小動物也又一次突然出現在天地之間。抖動著闊大的肉翅,匆匆飛動著,把人們引渡到黎明。當你惺鬆著睡眼,走出屋門,打個嗬欠,發現天已大亮的時候,它們又倏忽不見了……
一滴涎水順石印先生的嘴角往下淌,拉得老長。他張大了嘴巴,沒有覺察。冉老太看見了,突然抽風似的叫起來:“嘴!……嘴!……”
老狼
新城是凸,老城是凹。
那個長胡子犯人說,凸是陽,凹是陰。譬如男女,譬如天地,譬如晝夜,譬如晴雨……萬物負陰而抱陽。一陰一陽之謂道。長胡子原先是個陰陽先生。通周易,演八卦,常在江湖上晃蕩。他說他能知生死,卜未來。後來被抓進監獄。刑滿釋放時,他不願出去。他說我啥都不會,隻會幹這個。幹了還得抓,大家都不愉快。何必呢?於是留在勞改農場放羊。揮一根鞭子,走來走去。挺舒服。宋源每次去勞改農場,總要去看他,聽他海吹一通。他聽不甚懂。但聽得津津有味。辦案之餘,宋源愛和犯人聊大天。一手端煙鬥,一手摳腳丫子,聽他們胡說八道。聽得開心了便哈哈大笑。很多犯人都有些旁門左道,表現出過人的聰明。這些家夥既是渣滓,又是天才。宋源挺佩服他們的。那個六指手是個孤兒,從十二歲就偷。扒術高超。他和你迎麵走過,根本沒貼你身子,可你兜裏錢不知啥時已到他手裏。宋源讓他表演過,眼睜睜讓他偷去一塊表。偷得宋源一愣一愣的。神了。他說他是跟一個老太婆學的。那個老太婆解放前是天津的一個高級扒手,解放後不幹了,隱居在黃河故道。她收養了六指手。以後老太婆老得不能動了,六指手就養著她,直到送終。還有那個撬鎖犯,平日作案隻帶一根鐵絲。不管什麼鎖,一捅就開。捕獲他時上了銬子。一路押到監獄。看守人員要為他取銬。他笑嘻嘻一抖手腕,銬子“嘩啦”脫落下來:“——給!”他早弄開了。鐵絲也沒用。宋源又讓他當場表演。果然。玩魔術似的。宋源哈哈大笑。
但有時候,宋源聽得極不開心。臉便陰陰的。那個殺人女犯,才二十來歲。背著丈夫和人通奸。丈夫明知,卻捉不住。這女人鬼得很。她對丈夫說,我惡心你,就喜歡那個男人。你捉不住的。丈夫說,我非捉住你不可。女人笑了,說這樣吧。咱倆打個賭。三天之內,我要和他睡一覺。你捉住了,我就改。哪怕你是一頭豬,一條狗,我也認命了。你要捉不住,我就去嫁他。丈夫同意了。找一根鐵絲擰住她手腕,另一頭擰在自己手腕上。白天幹活牽著上地,晚上睡覺牽著上床,兩天兩夜相安無事。第三天夜裏,女人一起床,丈夫醒了,你幹啥去?女人說我撒尿,不行嗎?丈夫摸摸鐵絲,係著呢。去吧!大睜眼躺床上。一根鐵絲連著床上床下,他很放心。女人摸索著下了床,丈夫說,你別笑。快天亮了。我看你沒戲唱啦。女人說,就是呢,戲快唱完啦。你看他在這裏蹲著呢。丈夫折身起床,點上燈一看,果然那男人在床前蹲著呢。丈夫駭然。怒極。一斧頭把那男人砍了。女人愣一愣神,奪過斧頭,把丈夫也砍了。然後,她來投案。她給公安局長宋源說,她挺後悔的。她本來不打算殺死丈夫。如果那時候丈夫說,罷罷,我管不住你,你跟他去吧。我會心軟。把那個男人打發走,說一句你別再來了,下輩子再嫁你吧。局長你不知道,我這人吃軟不吃硬。又太聰明。丈夫越是管我,我越惱火,煩心,變著法兒捉弄他。他疑心太重。看我長得俊,又愛打扮,愛笑。老怕我不正經,讓人勾了去。在外頭和男人說笑幾句,回到家就盤問半天。其實,那時候我沒那事,硬是讓我丈夫管出外心來了。終於有一天,我給他說,你不是要管嗎?從明兒起,我要偷人了。真的!有本事你就管吧。後來。他越發管得嚴,幾乎天天揍我一頓。可他管不住。一個女人要偷男人,丈夫怎麼能管得住呢?……那天夜裏,本來不該出事的。我們都說好了。可他沒忍住,一斧子把那個男人砍了。我心一橫,把丈夫也砍了。兩個男人都毀了。宋源眯起小黑豆眼,說你八成得判死刑。女人又笑了,說那當然。他倆都死了,我還活啥趣呀?說著又歎一口氣,其實我丈夫蠻疼我的。他愛我愛得太深,所以才管得太嚴。看起來,男人和女人都不得愛得太深。太深了會自私,會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