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蝙蝠(3 / 3)

後來,那女人果然被槍斃了。滿縣城的人都跑出去看熱鬧。說那女流氓掛一臉淚花子還在笑。叫人納悶。於是有人憤然,又哭又笑算什麼呀?流氓!

宋源沒去刑場。他說牙痛。捂著腮幫子回家了。

宋源是個捉摸不透的人。

這人奇醜。左臉頰一塊巴掌大的豬毛黑痣。左眼又圓又小,像一粒籽粒飽滿的黑豆。眼珠一轉,滴溜溜打滑。賊亮。老像在窺探人的秘密。據說,他破案主要靠這隻眼。而右半個臉,光景就完全不一樣了。胖乎乎的,紅潤潤的。右眼細長,老是眯縫著笑意。單看左半個臉,你會以為是大白天撞上鬼爹爹了。嚇得人汗毛直豎。單看右半個臉,他又簡直是個慈祥的莊稼老漢。你說他在發怒,你說這人陰狠,對的;你說這人挺和善,隨和得很,也對。你怎麼說都對,你怎麼說都不對。因為你永遠弄不清他哪半邊臉代表他的真實內心。

縣裏局長們在一起開會,常常互相打諢。宋源又最愛惡作劇,對頭很多,也就常被襲擊。

“老宋,聽說上海有美容院,你就不能去一趟,把個熊臉整治整治?”

“咋整治?”

“比如,腚幫上那塊皮是不是細嫩一點。割下一塊,把你臉上那塊豬毛黑痣換下來,不就美了嗎?”那人連說帶比畫。

宋源翻翻白眼,不置可否,另一位局長立刻搖頭否決了:“不行不行!那麼一調換,臉不是臉,腚不是腚,才招人嫌呢!”

於是一陣開懷大笑。

逢這種場合,縣委書記孫宏文便會緊蹙眉頭。孫宏文當書記已有多年,白淨麵皮,文質彬彬。講話極有條理。作報告一般講三個大問題,第一個大問題分三個小問題;第一個小問題分三點,第一點分三小點;第一小點A、B、C……不用說,他是個文明人。對這些粗俗的玩笑,實在不堪忍受。但這群半老不少的局長們沒多少文化,到一塊便混鬧一通,常使他的講話都無法正常進行。他總懷疑他們在藐視他。尤其宋源更讓他不舒服。但他不敢管他。準確地說,他怕他。在全縣所有的人中,宋源是惟一見過毛主席的人。他十三歲去延安,一路討飯去的。後來在中央幹過警衛。孫宏文怎麼敢得罪他呢。

宋源陰陽怪氣,是個難對付的角色。

但宋源確有奇才,連孫宏文也不得不承認。

他從解放就幹公安局長。是周圍各縣公安戰線有名的“老狼”。各縣公安局長沒人喊他的名字。要麼“豬臉”,要麼“老狼”。他經辦的案子無數,破案率幾乎百分之百。全縣的犯罪分子都怕他。也都服他。

一次辦案歸來,已過半夜。他沒有回家,讓看守打開一間牢房,又重新鎖上,和幾個盜竊犯同住一室。犯人說,局長,你咋睡俺屋來了?宋源說,我老婆關門了,別攪了她的夢。他極小心地疼愛那個女人。他女人是縣劇團的演員,比他小八歲。那個漂亮的女演員當年怎麼被他劃拉去的,一直讓人費解。就憑他張臉?嘖!幾個盜竊犯便起哄,局長,這不公平!你就不怕攪了俺們的夢?宋源眯起右邊那個和善的眼笑了,這樣吧,趕明兒我請客,一人一包煙!行了吧?然後臉一沉,記住!別他媽的說出是我給的,犯監規呢!

宋源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真的成了囚犯。

那一年冬天,奇寒。

他躺在一間小黑屋裏。身上一陣陣發冷。外頭正下著雪。雪粒打得窗戶沙沙響。這間小屋原是公安局食堂的柴房,平日放些碎木、刨花和煤炭。現在成了他的囚室。遍體傷口不知是封凍了,還是結痂了,反正周身皮緊。像束一身冰涼的鐵衣,動彈不得。他感到自己的心在冷卻,身子在變僵。他不知自己還能不能活到天亮。

那個頭兒說,你是隱藏在公安戰線上的一條老狼,長期專無產階級的政。宋源笑了,一指監獄,你敢把大門打開,把犯人放出來?去呀!你不說關的都是無產階級嗎?一個耳光,宋源倒了。宋源是很容易被打倒的。他個兒太小。宋源爬起來,吐出一口血條子,又站住了。然後又有很多人發言。很多。有社會上的,也有公安局的。有人說,宋源你心慈手軟,整天和犯人鬼混在一起,敵我不分。宋源說,公安局長不和犯人混在一起,就沒事幹了。又有人說,你包庇犯人!宋源說,我包庇誰啦?哪個該判刑的沒有判刑,哪個該槍斃的沒有槍斃?又有人說,幾乎每次槍斃犯人,你都借故不去,什麼道理?宋源說,戰爭年代,我親手打死的人多啦,不想看稀罕。……宋源是三斤鴨子二斤嘴,不服軟。當然免不了皮肉之苦。棍棒、拳腳,一頓暴打。鬥一次打一次。宋源再不吭聲。他糊塗了。那隻善於洞察一切的小黑豆眼,轉來轉去,也沒鬧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夜三更天,他被門外的一陣廝打聲驚醒。好像有人倒地。接著小黑屋的門被撞開了。他微微睜開眼,一陣冷風撲進來。借著雪光,看到一群蒙麵漢子。手裏都拿著棍棒。今兒完啦。他想。但沒有動。他已經動不了啦。可這群蒙麵漢並沒有揍他,隻迅疾把他背起,衝出小黑屋。怎麼,要把老子活埋去嗎?這冰天雪地,坑也不好挖呀。沒人告訴他要去哪裏。他被一直背出公安局大門。依稀覺得有個值崗的戰士脫下一件大衣,給他蓋在背上。他被一直背出城去。一輛馬車正等在雪地裏。他被放上去,嚴嚴地捂上棉被。一聲鞭響,馬車飛奔起來。他覺得自己飄然如赴仙境,不久就睡著了。睡得好沉、好香。他已經好久沒這樣睡過了。

宋源被拉到距縣城八十裏外的一個小村。這村子在老黃河沿上,極為偏僻。他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下午。床前站著一片人。門外還蹲著幾個。輕聲地說話,輕聲地咳嗽。他睜開眼,環顧一圈。大部分人似曾相識。在哪裏見過?……哦……噢!我操!他罵起來,是你們一群王八蛋!他記起來了。站在他麵前的,有一半以上是勞改釋放分子!當初,他們幾乎全是經宋源抓獲的罪犯。其中有六指手、撬鎖犯,還有那幾個曾和他同睡過一個晚上的盜竊犯。後來判刑、勞改、釋放。這次,他們經過精心策劃,合夥救了他。他們看宋源醒了,都嘿嘿笑,一群大孩子一樣。宋源厲聲說,把我送回去!——不!宋局長。他們……會打死你的!接著,一群蓬頭垢麵的男人都哭泣起來。當初,俺們……在監牢裏,也沒……遭這打呀,嗚嗚!……宋源火爆爆地看著他們,忽然眼圈兒紅了。

這是他十幾年來第一次流淚。

他們堅決地剝奪了他的自由。宋源一身是傷,想動也動不了。他們為他端吃端喝,洗傷換藥。笨手笨腳的。他們的家分散在全縣,是怎麼串通起來的呢?這些狗日的東西!

宋源神秘地失蹤了三個月。等他傷好回來時,縣城對當權派的批鬥已經降格。大家忙著打派仗去了。後來,他隻說被一群農民搶走了,沒有說出真情。他覺得沒有必要。

宋源不傻。黑洞

宋源一臉疲倦地走出縣委招待所,穿過寬敞的新城大街,信步往老城走去。

街兩旁貼滿了標語。夜色籠罩著看不清字跡。但他知道那上頭寫著什麼。馬路上碰到一些人,都在倉皇趕路,像有誰在後頭追趕。

沒有人認出他來。

他看到幾個工作隊員也正往老城走去,遊遊蕩蕩。便有意放慢了腳步,遠遠地落在後頭。他想一個人清淨一點,放鬆放鬆神經。

集訓已經十天。縣委書記孫宏文一再強調,這次工作隊下鄉,不要心慈手軟。要像當年打鬼子那樣,向資本主義大舉反攻。

一千五百名工作隊員,組成一百五十個工作隊,分赴各公社,一杆子插到大隊。一旦下去,那陣勢將如排山倒海。在給省地委的彙報中,孫宏文稱這次行動為“平原決戰”。省地委辦公室很快又以簡報的形式,印發了這個彙報材料。並且都加了編者按,稱讚這次行動是一次“壯舉”,“何其好啊”等等,等等。

這幾天集訓,全部軍事化。為了增加氣氛,從工作隊員中找出一個退伍號兵。天還黑黑的,起床號就響了。激越、嘹亮,方圓十幾裏都能聽到。不僅工作隊員聞號即起,連全城的居民也有了一種緊張感。那種已經遙遠的戰爭年代的記憶又回來了。起床號響過不久,上操號又響了。接著,大街上一隊隊的工作隊員開始跑步。

地動山搖。小城整個在晃蕩。

工作隊員中,少數是機關幹部。大部分是從農村抽調的知青、民兵和退伍軍人。機關幹部又分兩類,一類是吃香的,一類是不吃香的。吃香的是下鄉鍍金,回來提拔重用。不吃香的是趁機調離單位,下鄉懲罰,回來後隨便給你安個地方納悶去。各人屬哪類,心裏都有數。宋源尤其有數。“文革”後,孫宏文仍是縣委書記,宋源仍是公安局長。所不同的是孫書記比從前活躍多了。講話時插科打諢,談笑風生,左右逢源,講到得意處,哈哈大笑。而一向喜歡混鬧的宋源,卻變得沉默寡言,一副迷茫癡呆相。

宋源被抽派去工作隊。公安局的工作暫由別人主持。今天下午集訓結束,孫宏文把他請到辦公室,倒茶,拿煙。然後亦莊亦諧地說:“啊哈老宋來,這次要靠你打衝鋒啦!你要去的河夾灣是個‘花村’,娘兒們往你身上靠,幾屆工作隊都栽了。這回就看你的啦!哈哈!……”

宋源漫不經心地吸著煙。眼望窗外,沒有吭聲。他知道孫宏文並不全是在嚇唬他。河夾灣的情況,他大體知道一些。那是個孤零零的大村。周圍全是些橫七豎八的河漢子。一到那裏,頓時感到滿目淒涼。村莊古堡一樣遺落在茫茫無際的廢黃河灘上。幾隻老鴉蹲在村頭的枯樹上慘叫。空曠、死寂。黃昏,一縷炊煙從頹敗的古堡中升起,你才猛然發現這裏還有人類生存。一到雨季,就與世隔絕了。一年裏大約有八個月,外頭的人進不去,裏頭的人出不來。遍地都是水窪和泥淖,荒原上偶有一片凸出的草崗,會聚幾百隻兔子,對著水窪子發呆。這時,常有河夾灣的人出來打兔子。不是用槍,而是用棍子,一棍一個。不大會打一串,挑回去架在火上烤著吃。但不是自己吃,而是大家都吃。傍晚,一堆篝火,烈焰熊熊,圍住一圈男女老少。野兔烤得焦黃流油,異香撲鼻。烤好了,先分給老人和孩子。剩餘的由年輕人爭搶。一窩蜂撲上去,姑娘和小夥子嬉笑打鬧,滾成一團。小夥子們光著脊背,滾一身炭火,燒幾個燎泡,卻刺激得神經愈加興奮,哇哇大叫著往上躥。姑娘們也全沒有斯文,和小夥子攪在一起,十分驍勇。本來就破爛的衣衫,被扯得稀爛……

河夾灣像一個被文明社會遺棄的原始部落,在貧窮和野性中生生不息。但這裏人不僅驍勇,而且善良。日本人投降那年,宋源離開延安,被派回家鄉打遊擊。那時,他才十八九歲。以“黑麵神槍”威震敵膽。腰裏常插兩把盒子槍,偵察敵情,入城出寨,神出鬼沒。日本人幾次懸賞捉拿他。他數次在河夾灣隱身。其中一次是負傷,被一個撿柴的姑娘背回村子,一住兩個多月,和全村人都混得熟了。他被河夾灣的百姓視為英雄。傷好離開那晚,河夾灣專門舉辦了一次篝火宴會歡送他。據說,那是河夾灣曆史上最盛大最隆重的一次篝火宴會。幾百男女老少圍住一片烈火。火道中架起一排排野兔子,燒得吱吱冒油。半邊天都映得紅了。宴會開始,幾位長者以水代酒,捧起大碗獻給宋源。宋源淚花閃閃,雙手接過,咕咚咕咚一氣飲盡。然後搶烤兔開始。最肥最大的烤兔在火場核心,必須穿過火道,不怕烤燎,才能到手。當然隻有最勇敢的小夥子才能搶到。一聲令下,一片呐喊,宋源和一群脫得袒胸露臂的小夥子,油光光撲進烈火中。從這頭進去,從那頭出來,一陣飛跑。偌大一片火場,畢畢剝剝,人影竄動。周圍掌聲、笑聲、呐喊聲,勢如狂潮。姑娘們已在火場邊緣各自搶到烤兔,歡笑著退出來。小夥子們仍在火場核心東奔西突,不斷從火架上摘取烤兔,看誰搶得最多。宋源最後一個竄出火場,兩手拎八隻烤兔,贏得頭彩,四周一片歡呼。看宋源時,身上已烤成紫銅色,卻無燎泡火傷,可見其身手矯健!宋源把手中烤兔逐一分給老人和孩子們,手上還剩一隻最肥最大的烤兔。正要再分時,那位敬酒的老人抓住他雙肩搖了幾搖,朗聲大笑了:“後生!河夾灣的姑娘,你就沒看中一個嗎?”宋源臉紅了,舉目四望,火場外十幾步遠的地方,正有一位長辮子姑娘向他含情凝目。正是救他的那位撿柴姑娘。這兩個月,宋源一直住在她家,彼此早已心心相通。那姑娘看宋源還愣在那裏,突然飛奔過來,從宋源手裏搶過烤兔,轉身逃向野外。長者在宋源肩上狠拍一掌:“還不快追!”宋源心頭一熱,撒腿追去。身後一陣大笑。

那是宋源第一次接觸女人。那晚,在一片荒崗上,宋源摟著姑娘激動地說:“等日本人投降了,我就來娶你!”“咋!為啥要娶俺?”姑娘笑著搖搖頭,然後說,“我救你,把身子給你,是因為我敬慕你。並不想要你娶俺。你是公家人,天南海北地跑,俺可不願扯你的後腿。咱的情分到今晚就算結了。你能記住河夾灣這一夜,俺就知足啦!”宋源一時語塞。姑娘說得很冷靜,不像耍逗。他沒想到在這種事上,河夾灣的人會如此豁達超然。一時有些懊悔,不覺漸漸把手鬆開了。姑娘拍拍身上的土,又拉起宋源,為他打落滿身的草屑,格格笑了:“走吧!癡情公子。你還有大事要幹哪!想俺的時候再來,俺會像今晚一樣。”說著,撲上去在宋源腮上親了一口,又猛推一把,轉身跑回去了。宋源癡癡地站在荒崗上,望著河夾灣的方向。流出一臉淚水。

當年秋天,日本人投降後,宋源再去河夾灣探望,那姑娘已嫁人了。果然沒有等他。有情耶?無情耶?

之後二十多年,宋源再沒去過那裏。但河夾灣留給他的印象卻是那樣美好,溫馨。至今,誰也不知道宋源在河夾灣有過這麼一段風流史。那姑娘從來沒有找過他。河夾灣的百姓也沒誰求他辦過什麼事。這麼多年,他們究竟是怎麼生活的呢?據說,那裏在搞資本主義。但不知怎麼搞法?縣和公社曾三次派工作隊去,三次都被女人拖下水,最後被轟趕出來。就是說,他們在用女人做陷阱。

在宋源的記憶中,河夾灣的女人是無私、純樸而坦蕩的。隻講奉獻,不求報答。現在怎麼會變得這樣狡猾和陰毒呢?她們究竟是河夾灣的驕傲,還是河夾灣的恥辱?

不管孫宏文是什麼用心,宋源還是決意去那裏看一看。

宋源一路走到小香港,站住了。

小香港是老城的一條舊街。南端通往新城,北端進入老城腹地。常有些賣私貨的在這裏出現。賣私貨的多是老城居民。也有鄉下的農民。住在新城的人多是解放後入城的。多數是幹部、家屬、機關人員和從鄉下招來的工人。他們不大看得起老城的人。認為老城是藏汙納垢之地。什麼街霸、流氓、遺老遺少,甚至還有暗娼,都在老城。就是一個最普通的老城市民,如果細究起來,也可能會有一段不幹淨的曆史。比如,給舊衙門當過看門人,做過幾年舊警察,日本人在時當過更夫,國民黨在時當過舊政府的茶爐工。等等。揪住這些事,足以讓他們抬不起頭來。

其實,老城的居民從骨子裏更看不起新城的人。他們稱新城人是鄉下人。他們才來了幾天!見識過什麼?而老城居民已在城裏住了多少代。老城的房子雖然破舊,可那是自己的。新城人有自己的房子嗎?雖說那樓房很新很高,卻沒有一磚一瓦屬於自己。住房要拿房錢!老城的房子破舊嗎?可是你看牆基,那是一排城牆磚;你看那兩塊門石,方方正正,上頭雕有白虎青龍;你看那檁條,是真正的黑槐或者楠木。你以為那房屋要倒嗎?可你扛幾膀子試試!而真正值錢的貨色還在屋裏。你不經意走進某一老城居民的家,時不時會發現屋裏擺著傳了多少代的條幾、八仙桌、太師椅、龍鳳床。這些古舊家具,全是用生漆漆成。上百年乃至數百年下來,仍然光亮照人。那上頭的雕刻圖案之精致,足以讓你咋舌。八仙桌上那把陳年黑砂壺,斷了半個嘴。但你別瞧不起它。夏天用它衝茶,不僅涼得快,而且茶葉隔夜不餿。壺周圍放幾個細瓷茶碗,雖說有了裂紋,卻是地道的景德鎮老貨。條幾上的幾隻香爐是不用了,但作為擺設,仍有它不可估量的價值。因為說不定那是一組真正的宣德爐。在條幾的靠牆處,有一台蒙上灰塵的歙硯。那個放著戶口簿和豆腐票的舊木匣子裏,說不定藏有一對金手鐲。你把目光再拉開一點,揉揉眼向老屋四角打量。也許會發現一隻斷了半條腿的鼎,裂開一道紋的甕,或者一口保存完好的明代瓷壇。你揭開瓷壇,發現裏頭醃著一壇青辣椒。在一個破舊的櫃子裏,更有一堆叫不上名字的古董。於是你逐一拿出來,放在當門光線亮的地方察看,一一向主人討教。那個留著長胡子的老頭兒笑而不答,卻在手心上畫出幾個字:鬲、鍪、觥、卣、罌……然後看住你。一副神秘而略帶嘲謔的笑容。於是你紅了臉,隻好搖搖頭,表示慚愧。因為你大部分都讀不上來。接著,你帶一身尷尬告別主人,走出屋門,這才注意到窗前一棵很大的石榴樹,於是你突發奇想,那樹根下是不是會埋著一壇白花花的銀角子呢?但你到底有些不服氣,出了這家,又走進那家。那是一個多少年靠撿破爛為生的老太太家。孤零零一個人,已經老得不能動彈。正坐在屋當門打盹。你悄手悄腳在她雜亂的小院裏察看,卻突然發現在一堆瓦礫中,有不少是秦磚漢瓦!於是你逃也似的跑出來,一直到大街上才長出一口氣。我的天!

這些,新城的人有嗎?他們足夠驕傲的了!

當老城那些搖著蒲扇的老太,以及端著紫砂壺的老頭,坐在嘎吱嘎吱響的藤椅上在街口乘涼的時候,你看到的是優越和居高臨下的和氣,是保養得極好的富態相。他們談話的題目和新城人大相徑庭。新城人經常談論的是工作、學習、提拔、形勢、國家最新大事,偶爾也會談到白菜、蘿卜之類。而老城居民,包括這些乘涼的老頭和老太們,卻愛談人參、母雞湯、蓮子、蜂糕等等。盡管他們也並不常吃,或者是早已沒再吃過。但他們卻可以以此為話題,抱怨點什麼,懷念點什麼。還有,就是左鄰右舍,畫眉和民國年間的事。有時也會說到冉老太和三春樓,以及那個少言寡語的挑水夫石印先生,白馬黑馬的故事。等等。等等。

新城和老城以各自不同的色彩並存,有各自不同的生活形態,並在小香港交彙。小香港是新城人為老城這條舊街起的名字。其實,新城人沒有誰見過香港。但他們依稀知道那是個充滿香風毒霧的花花世界。這條舊街遠不夠那個水平。卻畢竟是新舊城最熱鬧的一條街。縣誌記載,自宋代以來,這條青石小街就是最繁華的地方。

這裏有各種小商店,小攤販,小吃小喝,小打小鬧。比如,你想買一枚大衣上的大圓排扣——有幾年,不知為什麼市麵上會缺這東西,走遍全城所有的百貨店、百貨樓,都沒有這樣型號的。這時,你不妨到小香港碰碰運氣。嗨!那個老太太設的小攤上居然真有!多少錢一枚?一塊二。乖乖!你伸伸舌頭,拿起又放下。但接著你又拿起來。大衣上少個排扣,畢竟不好看。辦公室那個漂亮的女同事已經嘲笑你幾次了。她老說你穿著不講究,不整齊。於是你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