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人們還是瞧不起唱戲的,真是怪沒名堂!
爺爺也是沒名堂。
他急急忙忙為父親操持婚事,就是怕他被小戲子拐跑了,學壞了。
父親成親時十五歲。母親大父親五歲。
爺爺說,大幾歲能管住他。
父親早早結束了他的少年時代。
那是個朦朧而富有幻想的時代。在那個時代裏,他隻屬於他自己。屬於他的戲文,他的木魚,他的碎瓦。
母親兄妹十三個,其中兄弟八個,姐妹五個。在姐妹中,母親是老三,被稱為三小姐。兄妹十三個是異母所生,但處得極好。特別外祖父去世後,這兄妹十三人更是相濡以沫,共同經曆了一場場災難。
外祖父家的敗落,是從一場大火開始的。後來母親說,那場火是鬼火,是天意。
外祖父除了有幾千畝地,在縣城還開了個很大的土煙店。賺得的錢不計其數。鄉下有一座莊園,縣城還有一大片房子。母親小時候很得外祖父寵愛,一直跟著住在縣城。那條街叫火神廟街,在火神廟街的那片房子裏,母親度過了她的童年和少女時代。
五十多年後,我又住到這座小城的火神廟街附近。母親通常住在鄉下家裏,有時也到縣城住一些日子。母親已是個完全意義上的鄉下人。但童年和少女時代留給她的記憶卻依然清晰。傍晚,她時常在火神廟街慢慢走動,或者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久久發呆。老街已經不存在了,隻有些零星舊房子夾在樓房和店鋪之間。我不知道母親在想些什麼,流逝的歲月已把她一頭青絲染成白發,這裏勾動她回憶的往事太多太多。
母親說,那晚外祖父從縣城回家。鄉下那座莊園是他的根基,他時常回去料理一下的。
縣城到鄉下的家隻有七八裏,走得熟了,他沒帶任何人。母親說,外祖父喜歡一個人走夜路,走黑黢黢的夜路。他的土煙店既給他帶來無數財富,也帶來無盡的煩惱,他知道煙土是個害人的東西,卻又經不住財富的誘惑,那是一朵惡之花。他時常受著良心的責備,卻又不能自拔。他知道他的財富終有一天會毀了他。
那晚有一彎殘月,殘月在薄雲裏遊動,夜色朦朦朧朧的。外祖父忽然發現前頭小路上有一個半截人向他作揖。半截人無腿,頭戴一頂辣椒帽,怪模怪樣地衝他笑。外祖父以為眼花了,揉揉眼再看,半截人不見了。他膽子極大,向來不信鬼的,也就不以為意。可是走出幾十步,那半截人又在前頭的小路上攔住了衝他作揖,還是怪模怪樣地笑。外祖父大喝一聲:“什麼人擋路!”再看,又不見了。如此三番。外祖父有些心驚肉跳。夜風涼涼的,他卻出了一身冷汗,他相信真的撞上鬼了。這是個不祥的預兆。
外祖父回到他的莊園,站在過道門下,想抽口煙喘喘氣。他裝好煙袋,摸出火鐮,“嚓!”打出一束火苗。這一瞬間,似乎有一股冷颼颼的風拂麵而來,接著那火苗騰地躥上房,變成一團火球在房上跳躍,從過道門滾開去,整個莊園頓時變成火海。
母親說,那是陰火,無法撲救的。大火燒了一整夜,莊園化為廢墟,遍地盡是爛磚碎瓦。除了搶出一些金銀首飾,其餘東西全燒光了。側院的二十多匹大馬在煙火中嘶鳴咆哮,終於掙脫韁繩踏出火海,已是燒得渾身流油,不久都倒斃在村頭野外。
這是當地有名的一場大火,老輩人說了幾十年,並成為紀事的一個標誌:“侯家起火的那年……”外祖父姓侯。
母親說,那天晚上沒人救火。外祖父不讓人救。他和他的一群兒子下人,眼睜睜看著大火如龍滾動一直燒到天亮。沒救火,也沒搬東西。金銀首飾都是女人們搶出來的。外祖父坐在數丈遠的一塊石頭上,抽了一夜煙。火光一閃一閃地映到臉上,火星子在他周圍迸射,他一動不動,臉像一塊生鐵。
天明回到縣城的時候,滿城人已傳得沸沸揚揚。
外祖父兩眼發烏,什麼話也沒說,倒頭睡了半個月。
那場大火並沒有讓他傷筋動骨。他的數千畝地還在,他的土煙店還在。隻要他願意,錢財還會滾滾而來。
但外祖父卻關閉煙店,打起了一場莫名其妙的官司。那是大火半年以後的事。
對方是福建的一個煙販子。
關於那場官司的起因,母親已記不清楚。那時她還小,並不懂大人的事。母親隻記得,當時外祖母和舅舅們都來勸他不要打官司。打官司要花很多錢。對方是個販賣煙土的頭子,生意從福建沿海一路做到中原幾省,手底下有一幫心狠手辣的人,不僅有勢,而且富可敵國。和他打官司是耗不起的。
但外祖父不聽勸。他決意要打這場官司。
打官司在蘇州府。
從蘇北的豐縣到蘇州府有一千六百裏之遙。我不知外祖父當時為何要到那麼老遠的地方打官司。隻聽母親說,那場官司打得極苦。
開始,外祖父往來於豐縣和蘇州之間,在那條漫漫古道上由秋到冬,由春到夏。後來,他有些跑不動了,就住在蘇州府,讓家裏人給他送錢。外祖父和那個福建煙販子比耐性,也是比財力。這場官司既然無法阻擋,外祖母就隻能源源不斷地派人給他送錢。常常是下人們趕著十幾頭毛驢,用驢褡褳為他送錢,再雇幾個鏢手一路護送。母親說,誰也記不清到底耗去多少錢。有一次半路上錢把驢子壓死、累死了。驢子倒在熱浪滾滾的古道上,銅錢淌了一地。
官司持續了七年。
這期間,外祖父和家裏保持聯係就靠他的一條狗。母親還記得那條狗是黑色的,細腰長腿,平日很溫馴,就像一條很普通的狗。其實卻是一條優秀的獵狗,在野地裏異常凶猛,奔跑起來四肢扯平了像一條線,你幾乎看不到它是怎樣落地又怎樣騰空的,隻見它在草葉上低空飛行,無聲無息地飛行。外祖父很喜愛它,叫它“大鳥”。一隻無翅的黑色大鳥。
自從外祖父到蘇州府打官司後,就苦了大鳥。它在豐縣和蘇州之間充當了信使的角色。幾乎每個月都要去一趟。脖子上係一個很小的牛皮袋,裏頭裝上信,拍拍腦袋,它便日夜兼程直奔蘇州府去了。一路上跋山涉水不說,單是村狗的騷擾堵截就夠難為它了。有時途經一個村莊,會有一群村狗把它包圍起來,大鳥就隻得進行一場惡戰,然後從村狗們的頭頂淩空而去。大鳥常常遍體鱗傷,但終於沒有什麼能擋住它。它跑得太快。沒有哪條狗能追上它。它跑累了就在荒山野嶺間隱蔽起來休息,舔去身上的血。餓了就抓一隻野兔子吃,那對它來說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在一千六百裏路途上,要經過運河、淮河、長江幾條大水,還有數不清的小河。遇小河,大鳥便鳧水而過;遇上大江大河,它懂得尋找渡口。外祖父第二趟去蘇州府就是帶上它去的。大鳥特別記路。幾趟往來,渡口的船家都認識它了。看它風塵仆仆的樣子,知道它從遠方來要到遠方去送信的,是條義犬。也猜到它的主人肯定是遇上了麻煩事,便讓它上船送到對岸。大鳥跳上岸,回頭看看船家,轉身又飛奔而去。
一年又一年,大鳥在千裏古道上穿行。忠實地執行著使命,沒有出現過一次差錯,最緊急的時候,大鳥五天打過一個來回,一天一夜六百多裏,天知道它是怎麼跑的!
外祖父在蘇州府打了七年官司,居然奇跡般地贏了。
大鳥首先跑回來報了信,是二舅帶人把他接回來的。外祖父去的時候還很健壯,回來時已是白發蒼蒼。七年的官司把他變成一個垂暮老人。
贏了官司,外祖父並不歡喜,也無悲傷。這場官司的輸贏並沒有什麼意義。也許他從一開始就沒考慮過輸贏,他隻是為了耗盡家財才打官司的。那七年真正折磨他的仍然是他自己。
外祖父的土煙店早已關閉,賣煙土得來的無數錢財滾滾而來,又滾滾而去。外祖父隻不過經了一遍手,卻完成了一個過程。那終究成了身外之物。他的幾千畝地也大多賣掉,賠進那場毫無意義的官司裏。
但他似乎因此從重負中解脫。官司打贏的第二年,外祖父無疾而終,平靜地離開了人世。
大鳥也隨後死去。
也許,世上沒有哪條狗比它跑過的路程更長。
我不知道外祖父是否真的能因此而解脫,也不想重新評判他的一生再去攪擾一個早已安息的靈魂。事實上,我對外祖父還是知之甚少。母親零星的回憶,並沒有為外祖父掩飾什麼。她說過,你外祖父賣煙土是不名譽的,發的都是不義之財。這是母親的品性。她一生耿直而近偏執,常在村裏為鄰裏排解家庭糾紛,隻以是非為標準,並不顧忌得罪誰。
我不想再責怪外祖父什麼。他離我已十分遙遠。人間的許多是是非非,隨著時間的流逝都會淡漠而輕飄。何況他生活在那個社會。我隻想說,那是一段曆史,一部沉甸甸的人生。在那條風雪彌漫的千裏古道上,起碼留下兩行清晰的腳印,一行屬於外祖父,一行屬於大鳥。
外祖父去世後,外祖母也一病不起,常年臥床。家中事裏外都由二舅操持。其實外祖父在世時,家裏的數千畝地也一直由他經管的。現在還剩百十畝薄田,光景一落千丈,下人們大都散了,二舅便帶領一群兄弟親自耕耘收獲,過起儉樸的日子。
大舅早年在外求學,後來投筆從戎。最初幾年還常有書信,後來便不知去向。二舅成了整個家庭的主心骨。母親說,二舅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漢子,在場麵上也極有威信。外祖父為一場無名官司需要大批錢款,二舅一句抱怨的話也沒說過,一片片賣掉土地,源源不斷地把錢送去。外祖父過世後,他格外孝敬並非生母的外祖母,愛護一群異母弟弟妹妹,他像一棵大樹,為這個敗落淒涼的家鋪下綠蔭,遮風避雨。二舅仁愛大度,卻又持家嚴厲,不允許弟弟們沾染一點惡習。那是個五毒俱全的時代,破落子弟們稍一放縱,就會陷入泥潭。外祖父的教訓是刻骨銘心的,二舅希望從他手上能重整家業。後來舅舅們相繼成親,二舅也不準他們出去,一家人仍在一起,一口大鍋吃飯。雖說清苦一點,但吃飯沒有問題。一個大家庭依然是完整的。在外人眼裏,侯家兄弟擰成一股繩,家業振興指日可待。這期間,母親和她的幾個姐妹也相繼出嫁,都是二舅一手操持的。
但振興家業談何容易!在那個時代,僅靠正道是難以發財的。百十畝薄田,打發日子而已,再想有外祖父時的財富,絕無可能。多少年下來,日子依然清淡,舅舅們都有些灰心了。而且家庭太大,兄弟們呆久了,免不了要磕磕碰碰的,鬧些糾紛。外祖母臥病在床,沒有精力也沒有能力治家,幾個大兒子都不是親生。媳婦更遠一層,深淺都不是。二舅竭盡心力,維持這個家,但內裏已是千孔百瘡了。舅舅們尊重二舅,顧著麵子,可媳婦們早都三心二意了,吵吵鬧鬧的事不斷發生。其中有個五妗子性格最烈,最看不下這種表麵和和氣氣,內裏伸拳動腿的事。她說話不饒人,橫眉冷目,三天兩頭和人吵,芝麻大的事也要動火。母親回憶說,我性子也不好,從你五妗子嫁過來,就常和她吵架。吵完就好,過幾天又吵,是最好的朋友,又是最大的冤家。家裏一天天不安寧了。終於,四舅和五舅各自帶上妻小,離家出去了。兩個舅舅是怕有一天兄弟們傷了和氣,再鬧分家就沒意思了,不如索性出走,另奔天地。
一個完整的家破碎了。
有一年忽然傳來大舅的消息,卻是個噩耗。帶信人說他死在上海附近,讓家裏人去運他的屍骨。這消息一驚一乍的,全家人都呆了。二舅趕緊收拾馬車,帶上三舅和一個夥計去了上海。按地址找到人,一個雜貨店的老板熱情接待了他們,說明天一早我帶你們去,要是路上有人盤查,你們就說是我的夥計,出外去進貨的。二舅看他神神秘秘的樣子,心裏犯嘀咕,就問是怎麼回事。那人說你就別問了,今晚早歇息,明天照我說的辦。
第二天微明,老板帶上二舅一行人上路,出了上海一直往遠處走。到荒郊野外的路上,老板才說出實情。原來大舅早去江西參加了紅軍。長征開始後,他被組織上留下來堅持地方鬥爭,發展遊擊隊,因為他在舊軍隊裏幹過團長,打過許多仗,有相當的組織才能。國共合作後,活動在南方八省十三個地區的紅軍遊擊隊,被改編為國民革命軍新編第四軍,奉命向皖南、皖中集中。那時大舅是一個支隊的團長。他帶的部隊到達皖南的岩寺地區就地待命。數年征戰,都是在極其艱險的環境中,大舅九死一生,也異常疲憊。部隊短暫休整後即將奔赴抗日前線,戰士們都在休息。那天傍晚,大舅帶一名警衛員在附近的一條河邊散步,心裏很寧靜。這是難得寧靜的片刻。後來他的警衛員回憶說。那晚他顯得特別親切,向他說起遠在蘇北邊陲的老家,說起他的童年,說起他參加革命的經曆。而這些活平日是絕少向人說起的。他漸漸有些激動和傷感。蘇北老家早已斷絕了音訊,感情上也早已淡薄,那個地主家庭和他的革命道路是水火不相容的。但他從小上學,又是由外祖父的不義之財供養的。那裏還有他的一大群兄弟姐妹,作為長子,理應還有他的家庭責任,但他無法回去,也不能通信,那會害了他們。就要去抗日前線,等待他的是拚殺、流血和死亡。那種為國捐軀的悲壯感和飄零感,使他重又想起故鄉。他說如果有一天死了,還是希望能把屍骨埋在老家。那是一份割不斷的鄉思鄉愁。那會兒他並沒有想到,隔河對岸的樹叢裏,正有一支槍管一直隨他移動。就在他們散步結束就要往營地回轉的時候,對岸的槍扣動了扳機,大舅當即倒地再沒有起來。不知是誰打的黑槍。大舅死得突兀而簡單。
二舅很悲痛。雖說大舅失去音訊多年,可他相信他一直活著,而且在外幹著一件轟轟烈烈的事業。他知道大哥是個有學問的人,他年輕時的舉止言談都那麼與眾不同。他一直是二舅心目中的偶像。外祖父死後,二舅便格外想念他的大哥。他無數次想象著他在哪裏,在幹什麼,希望有一天,他會載著榮耀輝煌歸來。可現在一切都結束了。那一聲黃昏的槍聲斷送了大舅的性命,也斷送了二舅的夢。當他們趕著馬車,離開上海幾百裏,在一條河邊找到大舅的墳時,那上頭已長滿荒草。二舅和三舅撲到墳上放聲大哭起來。他們沒想到,思念大哥多年,會是這樣相逢、這樣結局的。
這是一個荒涼的河坡。周圍連個村莊也沒有。二舅死死盯住對岸的那片叢林,一把泥土被他攥出水來。
大舅的屍骨被運回家,來回用了三十九天。
埋葬過大舅後,二舅病了一場。之後,他像換了一個人,沉默寡言,常常閉門發呆,除了一日三次去外祖母屋裏請安坐一會,幾乎不和人說話。
那時母親和她的幾個姐妹已出嫁幾年,知道二舅這樣子,都有些擔心,便常回娘家看他。二舅說,我沒事,你們安心過日子,不要掛念我。我會好起來的。母親說,我們都知道,你二舅的心冷了。我們都希望娘家能再發達起來,而這隻能靠你二舅,他一垮,就幾乎沒有可能了。大家心裏都不好受。那時的女子,哪個不希望娘家是一座山呢。娘家富有強盛,在婆家就不會受欺,就體麵,遇上三災兩難的,也好有地方求援。
一家上上下下恓恓惶惶的,整個家庭籠罩著幻滅的氣氛。壓抑得人受不了。
又一場更大的災難終於來臨。
事情的起因是二舅的一個堂弟被人殺了。他的那個堂弟是棵獨苗,沒有兄弟姐妹,沒有什麼親人。對方殺他的時候很放心,像捉一隻雞捉去殺了。這是一場私仇。
二舅對外祖母說:“娘,我不能孝敬你老人家了。”
外祖母知道他要去幹什麼,但無法阻攔,也攔不住。按當地的規矩,他為堂弟報仇是天經地義的,不去會被人瞧不起。二舅是場麵上一條鐵骨錚錚的漢子,他不能被人笑話。
二舅把幾個弟弟叫到一起,說你們別恨我,我攬了個麻煩事,幾個舅舅說,二哥你去吧。
大家都很平靜。
大家都知道二哥定能為堂弟報仇。
大家也知道這場仇殺會沒完沒了。
夜幕降臨時,二舅揣一把短槍出門去了。
那人在一個地方雜牌軍的兵營裏,是個小軍官。二舅的堂弟就是他喊幾個當兵的捉到野外弄死的。
小軍官常溜出兵營喝酒,賭博,嫖女人。
二舅候了四個晚上,在賭場上一槍打碎了他的腦袋。
小軍官也是當地人,也有一群兄弟。
自然要報仇。
二舅枕槍睡覺,深居簡出,幾個舅舅輪流值更,一人一把槍。都很興奮。已經很無聊的日子忽然有了滋味。
但二舅不願老是躲著。他想快點了結,就走出去了。他說我去他們家,和他們弟兄談談,能了就了,不能了也沒啥,你們都有槍。
幾個舅舅說,二哥你別去,沒個好!
二舅笑笑,去了。
對方很客氣。讓座。倒茶。遞煙。
二舅說,我們家死一個,你們家死一個,扯平了,往後怎麼說?
往後。
你是說這事算完啦?
我沒說算完。隨便。
這事沒完。
那就下手吧。
“叭!”
二舅倒下了。
辦完喪事,三舅對外祖母說:“娘,我不能孝敬你老人家了。”
外祖母哭了,擺擺手。
三舅提一把短槍走了。
三舅殺了對方一個兄弟。
三舅後來又被人殺了。
四舅五舅早已出走。輪到六舅為三舅報仇了。
六舅才十九歲。
六舅向外祖母告辭的時候,外祖母沒哭。她隻是說,你才十九歲,行嗎?
六舅說,娘我行。
六舅出門的時候,看了看七弟八弟,有點猶豫。七弟八弟還是孩子。他摸摸他們的頭。走了。
剛出門,八弟又喊住他,哥,你還會回來嗎?
六舅的淚水在眼裏打轉,他想說我肯定回不來了。可他沒這麼說,他受不了八弟眼巴巴的淚光。他轉回頭說,回來!我肯定回來,你們別怕。
六舅殺了人又被人殺的時候,是一個月黑頭天。
他被反綁著手,喉嚨裏插一把匕首,那把匕首像一把鑰匙,插在他的生命之鎖裏,隻要再轉動一下就沒命了。但他們沒有再攪動,隻把匕首插進去,甚至連手綁得也不緊。後頭有人用槍逼著,他跑不了。
六舅被牽到一片野地裏。他們要活埋他。
一個人被活埋前會想些什麼,隻有他自己知道。但那一刻六舅肯定想起了他答應過八弟的話。他肯定記起了他的謊言。他說過他要回來的。八弟還那麼小,他不能騙他。
押解六舅的是兩個人,一個是被六舅殺死的仇家的弟弟,另一個是仇家請來的幫手。對方是兄弟四個,也僅剩這一個了。但雙方誰也不肯罷手。所有的人都在看著這兩家殺來殺去。沒有誰認為這場對殺會中途結束。許多年後我聽母親重新說起這場仇殺的時候,同樣沒有覺得有什麼好驚心動魄的。如果我是當時舅舅們中的一員,肯定也會參加進去。我太了解家鄉人的秉性,他們就是為一口氣活著,為一口氣去死。一條路走到黑,憨得八頭牛拉不轉,等一切都明白過來,已經為時太晚。
六舅明白得已經太晚。他才十九歲。也許當他出門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可他不能退縮。不然人家會說他是孬種。就為不當孬種,他寧肯舍棄這一條命。
當他站在野地裏,麵對黑乎乎的曠夜時,他知道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他已經痛感這場仇殺沒有任何意義,不能再繼續下去了。這話必須由他說,由他告訴他的七弟八弟。如果就此死去,不留下這句話,七弟八弟還會接著為哥哥報仇,災難還將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