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匕首插得很深,喉嚨已經麻木,血管被匕首切斷又堵塞壁合,並沒有多少血滲出,隻覺得涼涼的有些快意。仇家的弟弟正在拚命挖坑,已經挖出有大半人深了,影影綽綽隻露出腦袋。再往下掘一尺就夠了。六舅很魁梧,站著埋進去很要一個大深坑的。仇家的弟弟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隻顧低頭往外掏土。背後押他的人已經連打幾個哈欠。天太冷,他有些不耐煩了。有時就走到坑邊看看催促說,快點夥計,我凍得手都麻了。仇家的弟弟說,夥計幫忙幫到底,要不你下來替我幹一會,我都累得手酸了。那人縮回頭說你幹吧,弄一身土怪髒的,我還是看住他這個寶貝。就在坑沿跺腳取暖走來走去的。
六舅不露聲色,一直在悄悄掙動背後的繩子。本來就捆得不緊,不大會就脫了手。他捏住繩頭沒急於逃跑。他知道這樣逃不脫的,對方手裏有槍。
他終於等來一個機會,事實上也是最後的機會了。挖好坑,仇家的弟弟在裏頭喊,喂夥計你搭把手把我拉上來。那人答應一聲,就把右手的盒子槍放在左手上,彎腰就去拉他,胳膊肘撒開,左手的槍就在六舅鼻子底下。六舅手疾眼快,伸手奪過槍,飛起一腳,把那人也踢下坑去。六舅想說點什麼,可他試了試,一陣劇疼,喉管裏那把匕首妨礙了發音。就用槍指了指嚇得縮在洞裏的兩個人,開了一槍。那一槍好瘮人!
然後六舅轉身就跑了。這裏距家有八裏地,六舅跑得飛快。他用一隻手托住那把匕首,不讓它掉下來。他知道匕首一旦脫落,血就會噴湧而出,無論如何也支撐不到家的。但匕首在飛奔中還是震顫不止,血在一縷縷往外流淌,他能感覺得出來。他不時把匕首往裏塞一塞。六舅在和生命賽跑。十九歲的生命像一條滿當奔騰的河,像一架蔥綠的山。
六舅終於堅持到家。
六舅一身都是血。腳步晃得厲害。
六舅踉蹌著栽進外祖母的堂屋,一家人都跟著跑進來了。七舅八舅和一群寡婦,駭然盯住他喉嚨裏那把刀子。那把刀子仍在打顫,顫動一下,血沫便咕嚕咕嚕往外冒。
外祖母已由人從床上扶出來。六舅跪在她的腳下。六舅說娘我快不行了。外祖母說六子你是好樣的,我會讓七子為你報仇。六舅說娘不要再為我報仇了,七弟八弟還太小。外祖母哭了,說我就等你這句話哩。七舅撲上去從六舅手裏奪過那把槍就往外走,外祖母喝一聲你回來!他還要往外走,被幾個妗子抱住了,她們說七子你才十六歲,她們說七子你要聽話,她們說七子七子……六舅跳起來打了七舅一個耳光:“啪——!”
七舅愣住了,一把抱住六舅,放聲大哭。
六舅重又跪下給外祖母磕了三個頭,然後拔出匕首,血突然竄出來如泉噴。
六舅死了。
他的血終於流盡。
從此一切又歸於平靜。
這邊不再去報仇,那邊也不再來尋事。
六舅臨逃走的時候開了一槍。那一槍是往天上打的。仇家的弟弟和他的幫手跌落洞裏,六舅本可以一槍一個打死他們。但他沒那樣做。
他放過他們,也為他的七弟八弟留下一條生路。
這場仇殺以雙方丟了七條人命結束。
母親從她那個轟轟烈烈敗落的家走出來,又走進我們這個同樣日漸敗落的家庭,也算得曾經滄海了。她的父兄留給她太深的鐵血影像,太多的創傷,也給了她超出一般女人的剛強。
母親嫁過來不久,爺爺就讓父親母親分家單過了。
爺爺給了三畝路邊地。他們就從這三畝地起手,重新做起發家夢。
這個小小的家庭是從廢墟中生出的一片綠葉,充滿勃勃生機。
一旦獨立生活,父親像突然間換了一個人。十五歲的父親很想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一樣,挑起家庭的重擔。他的肩膀其實還嫩得很,但他要盡量做得像一回事。幹完農活,地裏有了空閑,他就出外打工,做小生意,和村裏其他人結伴遠行,一去數百裏外。風餐露宿,不辭辛苦。掙了錢回來一把交給母親,興衝衝的。母親誇他幾句,越發高興,稍事歇息,便又外出了。
但生意並不那麼好做。小本經營,盈虧都在分厘之間,稍一失算就會虧本。在外買吃買喝下館子是少有的事,都是帶幹糧喝涼水,拚個身子省點錢,那份罪不好受的。那時兵荒馬亂,盜賊遍地,被人搶個精光的事時有發生。父親兩手空空回家,見到母親就哭起來,再顧不得什麼男子漢的臉麵。母親就笑著安慰他說這不算啥,破財人安樂,下回當心點就是。父親終於釋然,振作精神,不久又外出了。
在以後的幾十年中,如果說父親是一個船夫,那麼母親就一直是家庭的舵手。她大父親幾歲,經曆的事也多,父親有一種依賴心理,而母親則當仁不讓地主持著家政。
父親和爺爺的關係越來越疏遠了。
爺爺對父親素無好感,對他的不聽調教,對他的無所事事,對他的漫不經心,幾近厭惡。讓他早早成親,讓他十五歲分家,已近乎一腳踢開,生子隻當無。他喜歡二爺家的一個兒子,達到癡愛的程度。他時常把米麵錢財送給侄子,卻從來不給兒子。以至後來把分家時送給父親的三畝地收回。父親母親隻好求親告友到處借貸,湊集上千斤糧食交給爺爺再把地贖回。他們不能沒有地。
爺爺曾希望母親的到來能改變父親,可是一旦父親真的一改木訥變得像一匹小馬駒樣現實地過起日子,爺爺又無比惱火了。他惱怒父親又遷怒於母親。動不動找茬打罵,打父親也打母親。他覺得他的為父尊嚴受到嚴重的傷害,兒子已真的不屬於他了。這使他萬分沮喪。後來有了小叔,爺爺更把父親視為陌路人。他曾不止一次地當著母親的麵對父親說,你死吧,你死了我一點都不心痛。父親眨巴眨巴眼不說話。他隻是在心裏想,我怎麼能死呢,你幹嗎要盼我死呢?父親當時很生氣,但很快就忘了。父親不記仇,一生都不記人的仇,他隻記住人的好處,何況對父親呢。但這些絕情的話以及無數次的毒打,卻大大傷了母親的心。她弄不清這個古怪而暴戾的老頭究竟是怎麼啦。長輩要找小輩的茬,小輩是防不勝防的。爭吵不斷發生,也不斷升級。終於幾乎斷絕關係。在後來幾十年的時間裏,父母和爺爺奶奶的關係還不如一般鄰裏。這首先是因為爺爺的古怪,其中也有母親的固執。她性格中強悍的東西太多,對任何人都不願低頭。
這種緊張的關係一直到我長大以後才逐漸好轉。
我小時候並沒有像一般家庭的孩子那樣受到爺爺奶奶的寵愛。從上小學到上中學,沒有花過他們一分錢。但有兩件事卻讓我永生難忘。一是五歲的時候第一次去縣城。是爺爺帶我去的。我家距縣城十二裏路,爺爺趕一頭很瘦的黑色毛驢,驢背上搭一張小褥子。爺爺讓我騎在毛驢背上。他趕著。脖頸裏插一杆煙袋,煙袋包晃晃蕩蕩的。我一路上既興奮又緊張。這是第一次去那麼大的地方。我還不能想象縣城的輪廓,可我知道那是個熱鬧的去處。這又是我第一次和爺爺單獨在一起。平日他老是陰著個臉,動不動就大聲訓斥我一通,我很怕他。但那次進城,爺爺卻沒有訓我,當然也很少聽他說話。他隻是悶聲不響地趕路,間或吆喝幾聲:“嘚!嘚!”如果是父親在這種場合下,一定會唱點什麼。但爺爺不唱。我一生都沒有聽他唱過什麼。他總是陰著臉飛快地走路,也不和人說話,突然遠遠地吆雞吆狗,彎腰拾一塊小磚頭甩過去,然後又飛快地走路。
那次進城,我已不記得爺爺辦了什麼事,隻記得在縣城西關路南的一家飯店裏吃了一頓飯,吃的是大米飯、羊肉湯。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進飯館,也是平生第一次吃大米飯。從此我知道了世上居然還有賣飯的,還有那麼好吃的東西。記得回到家天已落黑。盡管爺爺在驢背上墊了小褥子,我屁股上還是磨出兩片血來。那頭毛驢實在太瘦了,真個驢脊如刀。但我還是興奮了好多天。
另一件難忘的事是在六一年。那年我從村裏小學考上豐縣一中。豐縣一中是當時全省聞名的一所中學,學生是從全縣範圍內擇優錄取的。考上這所中學。全家看得像中舉一樣重要。那正是三年困難時期,考上學卻沒有錢交學費,還是後來父親賣掉我心愛的獵狗才湊齊了錢的。那條獵狗被賣掉後又逃回來,逃到半路又被人打死。這段生活曾被我寫進一篇裏。現在要說的是另一件事,我去縣城上學那天,奶奶送給我一隻大花瓷碗。那是祖上保存下來的一隻大花瓷碗,很精致,平日不用,隻在過年上供時奶奶才用的。現在想來也許很珍貴,說不定是件古董。但那時不懂,也許奶奶都不知道它的真正價值,隻當一件祖傳的碗就是。奶奶把它送給我是讓我吃飯用的。我一直在縣城中學用了幾年,後來和同學打架時不當心碰到地上摔碎了。那是記憶中奶奶送我的惟一禮物。好多年過去,仍不能忘懷。
爺爺奶奶是喜歡我的。我能感覺得出來。特別我考上中學以後,那份愛心更是日漸濃厚。可是由於家庭關係的不正常,爺爺對兒孫都生分了。他從沒有撫摸過我的頭或時常弄點什麼好吃的給我,卻時常遠遠地盯住我看,直到我消失在他的視野裏。後來才聽母親說,那次帶我去縣城,他根本就沒有告訴我父母,是他偷偷帶去的。那時他剛從戒煙所裏出來不久。爺爺在解放初住過一年多戒煙所,因為他吸大煙,住進去強行戒毒。
家族在經過十二次綁票和數次反抗失敗後,迅速敗落下去。曾祖母年歲已大,再無力領家,就給三個爺爺分了家,說各家單過。三個爺爺由那些年應付土匪開始,漸漸都染上了吸大煙的惡習。老兄弟三人由三杆快槍變成三杆煙槍,家境日漸衰微,到土改時,二爺三爺都被劃成貧農,惟有爺爺還有二十多畝地,被劃成中農。在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裏,大瓦屋家已轟然倒塌。
到我年歲漸大,逐漸了解這部家史後,我開始努力理解爺爺。我為他感到悲涼。他的古怪和暴戾和由此對父親的疏遠,都含著一個老人的無奈和絕望。他的滿腔的仇恨和悲憤無處發泄,隻能怨恨兒子,怒其不爭。在他時常遠遠地看著我的遙遠而茫然的目光裏,似乎含著他的酸痛和歎息:這孩子會有出息,可惜太晚了!
到後來我高中畢業特別參加工作以後,爺爺再不能掩飾對我濃濃的愛心,仿佛他貧瘠了一生的精神荒漠終於有了依托。盡管這精神依托再沒有任何意義。每次回鄉下老家,爺爺看見我就悄悄湊上來,怯怯地和我搭訕,問一些城裏的情況,讓我說一些和他毫不相幹甚至他完全不懂的事。他聽得興致勃勃,不時插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在我麵前,他毫不掩飾對那些事情的無知。他用慈愛得令人發抖的目光看著我,像看待一個極有見識極有身份的人。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個。爺爺在他一生中經曆過無數艱難困苦,不曾向任何強暴低頭,在我麵前卻變得那麼瘦小,那麼卑瑣。有多少次,我想大叫一聲:“爺爺,我是你的孫子呀!”
那個古怪、暴戾的老頭不見了。
他走路不再那麼快。臉也不再那麼陰沉。
沒有了大瓦屋,沒有了財富,也沒有了脾氣。
爺爺變得平靜而安詳了。
我知道,在爺爺對我濃濃的愛心裏,既有對他遲到的安慰,也有他對往事的懺悔。他對父親曾有過高的期望,那幾乎近於苛求。父親即便認真讀書,又能如何呢?大廈將傾,獨木難支,沒有誰能有回天之力。
父母經過多年奮鬥,到解放已有八畝地。土改以後政府提倡發家致富。他們更是如魚得水。從土改到合作化短短的幾年中,已發展到二十四畝地,一頭牛一頭驢,耕織齊全。如果不是合作化,他們再度成為莊園主是完全可能的。
那時父親多快活啊。
種田,做生意,聽戲,一樣不誤。
他幾乎是村裏起得最早的人。
清晨還在薄霧裏,父親已吆牛下地了。不大會三三兩兩的莊稼漢子都趕著牲口離開村子,田野裏漸漸有了些遊動的身影。父親愛唱,愛唱梆子戲。他幾乎精通所有的古典戲曲。直到晚年,每在縣城住一些日子,他什麼要求也沒有,每晚一張戲票足矣。戲園子是他的聖堂。父親還是唱吆牛歌的好手,他的吆牛歌可以傳出幾裏遠。他乎日說話口拙,卻天生一副好嗓子,寬厚而洪亮:“哈哈——嘿——喂——嘞嘞——嘹來——啊哈——嘞嘞——嘹吔——”霧氣繚繞的田野裏,父親放開嗓子,把鞭子揮成S字形,並不舍得打在牛身上。他和牛都在悠悠地走,透著滿足和閑適。這裏那裏,莊稼漢子們漸次都喊起吆牛歌來,此起彼伏,於是鄉野從沉睡中醒來,霧氣散盡,是一片明朗的天。
母親忙著家中事,還要時常回娘家看一看,那裏有許多讓她牽腸掛肚的事。
舅舅們在那場仇殺過後不久,外祖母也去世了。家裏隻剩下七舅和八舅。兩人無依無靠,成了孤兒。八舅自幼是個殘廢人,一條胳膊細如麻稈,不能做什麼事,吃飯穿衣都要人照顧。七舅十八歲時和人打了一架。對方人多勢眾,欺他身孤力單,把他打得頭破血流。七舅吃了大虧,卻無人幫助。打完架,他到外祖父和一群哥哥的墳上痛哭一場,然後依墳睡了。一覺醒來後神誌錯亂,從此瘋癡一輩子。母親每去一趟,幫他們拆拆洗洗,照應兩天又忙忙地趕回來。有時也把兩個舅舅帶回家住些日子。兩個舅舅大一些後,母親和她的幾個姐妹都曾幫他們娶親。但不久都散了。一個殘廢,一個瘋子,無法養家糊口,兩個女人先後都走了。七舅八舅直到前幾年才先後去世。兩個鰥舅一死,外祖母家便一門滅絕了。
四舅早年出走,再無下落。想來早已客死異鄉。直到前些年,我才聽說,四舅一家後來定居上海了。四舅早已去世,他的兒子也已去世,但四舅有幾個孫子孫女,在上海還是個很大的家庭。母親活著時曾叮囑我,有機會一定去上海找一找四舅的後人。我想有一天我終會去的。五舅出走後,突然在解放時有了消息,說在徐州市當了幹部。母親趕忙讓父親去打聽,果然在徐州市找到五舅和五妗子。原來當年離家不久,他們都成了地下黨,利用做小生意做掩護從事秘密革命活動。五妗子曾被捕蹲監一年,敵人用盡酷刑,也沒能讓她招供。五妗子向來性硬,當初在家時就是個壞脾氣,天不怕地不怕的,這下派上用場了。老虎凳、辣椒水、烙鐵、皮鞭,能用的刑全用了,她硬是挺住不投降。後來我曾問過五妗子,敵人用刑時你怕不怕。她說咋不怕,沒用刑前害怕,一用刑我就火了,折騰得死去活來,我受不住了就罵,祖奶奶的!肉是你們的,骨頭是我的,那會兒哪想到會活出來。敵人拿她沒辦法,就投進死牢。後來被營救出來時,五妗子已是枯瘦如柴,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五妗子成了英雄。徐州人把五舅稱為侯老五,稱五妗子為侯五嫂。剛解放時,五妗子去北京參加群英會,毛主席接見大家。有人向主席介紹了五妗子的事跡,主席握住她的手稱讚說,你是鋼鐵媽媽!後來出過一本連環畫,叫《鋼鐵媽媽侯五嫂》,就是描寫五妗子革命事跡的。五妗子做了多年的徐州市婦聯主任,到八七年才去世。至今徐州市五十歲以上的人,幾乎沒人不知道侯老五和侯五嫂的。我第一次見到五妗子是文革大串聯時。那時五舅已經去世,我到徐州找她,在她家吃了一頓飯,說了一些閑話,大多是她問我一些老家的事。飯後臨走時送我十塊錢,然後沉著臉說,到北京看看趕快回家去,別亂跑!
後來憑那十塊錢,我跑了半個中國。
五舅在世時,給過我們家很多東西。解放初,父親做小生意常去徐州。每次去五舅都要給些錢物,而且每次都要送到城外。五舅性情溫和,待人親切。有一次五舅送父親臨出城時,買了三十條香煙給父親,說回去換些糧食給孩子們吃。那時三十條香煙是很大的一筆財富了,可換一千多斤麥子。徐州到豐縣一百八十裏,父親一天一夜走回家,真是高興極了。後來父親以這三十條香煙為本做生意,一次買了八畝地。
父親是村裏入社最晚的一批。
當村支書帶著腰鼓隊到家裏歡迎祝賀時,父親蹲在一旁抱頭痛哭了。
他從十五歲分家,以一個稚嫩的肩膀挑著擔子,走遍了四省交界地的幾十個縣,在兵匪盜賊間穿插往返。吃苦受罪還在其次,單是遇險就不下幾十次。一次去安徽的碭山縣販麻花,傍晚回來時在黃河故道裏遇上強盜。強盜緊追不舍,父親挑一擔麻花在故道的陰柳棵裏左拐右拐,舍不得丟下。那是五百根麻花,挑回家一根可賺兩分錢。來回一百三十裏,父親都是連夜往家趕。那次父親在黃河故道裏周旋了一夜,最後還是把麻花都丟了,人也被抓住打了一頓。有一回去山東的菏澤販賣糧食,中途碰上打仗,糧食被沒收,人留下修了三天炮樓,還被砍了一刀。那年日本人掃蕩,鬼子突然進村,父親帶全家倉皇逃出,剛買的一頭花牛未及牽出來。半夜裏,父親順麥壟爬回村,想把牛偷出來。潛回家剛把牛牽在手上,就被日本遊哨發現,一陣排槍打來,花牛當場倒地死了。父親趕忙滾進一條暗溝,仗著地形熟悉,一寸寸往村外爬行,進入野地,爬行三裏多才脫險回來,雙膝磨得血肉模糊……
這類事夠他回味的了。
他用血汗掙來的幾十畝地和牲畜不再屬於他。
父親兩手空空,隻剩下滿身傷疤。他的兩條腿青筋暴凸,盤成疙瘩。到了晚年,那雙腿每夜都要不停地抽搐痙攣,時常疼得夢中醒來。他年輕時跑過的路太多太長了。
入社後,父親的大黑牛被分到別的生產隊。可他每晚下工回來,都要去看它一次。黃昏一聲低沉悠長的牛哞,叫得人心裏抖抖的。父親帶一把炒熟的黃豆,去了村外的飼養室,腳下是一條荒僻的小路,月光灑在上頭,依稀照出一些碎片爛瓦。父親走在上頭,忽然被絆了一下。他彎腰撿起一塊形狀古怪的瓦片,在月光下端詳一陣,習慣地要把它裝進兜裏,可掂了掂還是把它扔了。父親咂吮一下嘴唇,又往前走。他的嘴澀澀的。
父親在飼養室找到那頭黑牛,掏出黃豆用手捧著一粒一粒地喂它吃。那頭黑牛是兩歲口,正是能吃能幹的時候,拉犁拉耙都是主套。隻是喜歡調皮搗蛋,幹著幹著活突然用角頂撞左右鄰居,因此常挨鞭子。父親喂完黃豆,拍拍它的腦袋,黑牛便低低地哞叫一聲,顯得特別乖,特別乖。它每天都盼著老主人來看它,每天都想吃老主人帶來的黃豆,每天都想訴說它一天的委屈。
但父親得走了。呆久了飼養員老頭會不高興的。
後來父親便做了社裏的耕作員。
父親依然是村裏起得最早的。
父親依然喜歡唱吆牛歌。但那歌卻格外地淒涼了。
吆牛歌沒有歌詞,也沒有一定的曲調,或高亢,或悠然,或淒婉,全看歌者的心境如何。
清晨,一個莊稼漢子趕著牲口,在薄霧裏扶犁遊動。他時常把鞭子揮一揮,甩成S字形,卻並不真的打在牛身上。
人和牛都在悠悠地走。
忽然那漢子唱起來:“嘞嘞——嘹——吔——啊——嗨嗨——嘞嘞——嘹——嗨嗨——唉嗨——!……”
那便是父親。
一曲吆牛歌,無詞無韻,卻唱出一個莊稼漢子心中的苦悶憂傷、煩惱和無奈,唱出鄉村歲月的全部滋味。
霧散了。
父親的輪廓漸漸清晰。
一群麻雀尾隨在他的身後,蹦跳著在新翻的黃土地裏撿食蟲子。
《鍾山》1992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