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促使孫三老漢最終下了決心:“賣驢!”
那天,他給收購站往縣城送貨。交完貨,又給人代買了東西,便趕著大青驢急忙往回返,離家還有60裏,一會兒也鬆不得。
畢竟是上了歲數的人,四更起床,五更上路,加上剛才買東西爬了幾個樓,沒出城,就覺有些困頓。他迷迷糊糊往前趕,出了城,路上行人銳減。他想,離下路還有好遠,反正是輕車熟路,索性睡上一陣,於是跳上車,懷抱鞭子,和衣躺下,任憑大青驢嗒嗒地踩著路往前走。
說來巧,前麵不遠,有人趕一頭草灰驢,拉一輛躺著死人的平板車,奔郊區火葬場。車兩旁,幾個護葬的男女正哽哽咽咽。
大青驢看見異性同族,頓生癡情,也不管去得去不得,加快步子一路尾隨,直奔火葬場去。此時,孫三老漢大夢沉沉,睡意正濃。
火葬場院子裏,已有幾位死者,分別躺在軟床、擔架、平板車一類物件上,排隊靜候。死者的親屬們麵色陰鬱,三三兩兩,或蹲或站,冷冰冰地看著這一簇新來的人馬。
大青驢拉著孫三老漢,緊挨灰草驢那輛車,也規規矩矩地挨上了號。
大約是兩輛車同時來到,使人誤解一家死了兩個人。於是,一些人同情而又好奇地圍上來,先是用探詢的目光看著,而後終於有人發話:“一家的?”
前車有人搖搖頭,衝大青驢這邊一努嘴巴:“半道跟來的。”
大夥更覺稀奇:後一輛車既無趕車的,又無護喪的?有幾個人壯起膽子,悄悄圍上了孫三老漢,探頭細看:此人麵色紅潤,神態安詳,哪裏像個死人?再一聽,鼻孔呼呼有聲……霎時,人們像大白日見鬼,毛骨悚然!咋著舌紛紛退後,真不知眼前出了什麼事。
大青驢不知是被驚嚇,還是責怪人們輕薄了自己的主人,於是不平則鳴,一聳鼻子,“啊哈啊哈”地大叫起來,引得另外幾頭毛驢一齊共鳴。一時驢聲大作,靜穆的火葬場仿佛成了驢市。
孫三老漢猝然驚坐起來,不知出了什麼事。他揉眼一看,這是哪裏?一群人圍著自己:驚、窘、奇、怕,一人一態,有人手拿架勢,好像隨時準備逃跑。他定定神再看,這才發現是到了火葬場。孫三老漢激靈打個寒戰:我的爹!可拉到好地方來了。一圈人這麼看,是當我“炸屍還魂”哩!
孫三勃然大怒!跳下車就要打驢,又想:不妥!還是先離開這塊晦地。他圈過牲口,頭也沒抬,打一鞭衝出門去!
這種事要放在別人身上,不過是個笑談,但孫三老漢卻把它看重了。他認定,這件事正好應驗了自己多少天來的一樁心事,是個極不吉利的征兆!
要說孫三有心事,一般人不會相信。大夥都知道,這兩年他給收購站當腳力,掙了一筆錢,加上隊裏實行責任製,老伴做家務,兒子閨女頂趟幹活,分配好轉,兩下一湊合,光景大變。但問題也就出在這裏。因為他至今不敢斷定,家裏富了是福還是禍!盡管一家人掙的全是血汗錢。
單說孫三老漢當腳力吃的苦,就決非常人可比。
孫三的家在老黃河沿上。這一帶是三省交界的窮鄉僻壤,上級管顧不周全,莊稼沒種好。倒是一種叫“沙打旺”的茅草特別茂盛,黃河故道裏裏外外全是,一望無邊。莊稼人也像這耐貧瘠的茅草一樣,具有在困境中求生的能力,家家都養了許多羊。人們除了種地,就是放牧。每逢夏秋季節,藍天之下,風吹草低見牛羊,頗有塞外風光。養羊所得,成了農家生活的重要來源。
上級在這裏設了收購站。收購的羊皮、羊毛等農副產品,積攢多了讓汽車拉走。可是收購的活羊卻不能存留。每日五、七頭,上級派汽車不值得,很需要雇個腳力,隨收隨往縣城送。這叫公家運輸的一種補充。
按說,腳力掙錢較多,應當好找,其實卻不然。一來往縣城一趟往返百多裏,起五更睡半夜,天天如是,一般人吃不了這個苦;二來莊戶日子瑣碎,極少有人能脫開家務常年外出;還有條更頭疼,這裏偏僻,買東西不方便。有人進城,東家要扯幾尺布,西家要捎幾斤糖,生產隊買水泵、化肥等物資,有時也讓代銷。一二百戶人家的村子,這類事天天都有。幹脆,不掙這份錢,也不勞這個神。尤其前幾年“大批促大幹”的時候,收購站的老腳力孫三老漢,被定為“自發分子”後,更沒人敢接這個活了。有力氣哪兒不能使!
老腳力孫三被折騰了半年多,那因常年奔波而隱積的風寒症,一下子進發啦。大病一場後,左腿成了殘疾,走起路來光打顫;原來好說好笑的一個老漢,也變得癡癡呆呆。誰見了誰想掉淚。
莊稼地裏多了這麼個半癱半癡的老漢,生產並沒有上去,收購站和村子裏少了這麼個腳力和“代辦”,卻顯得處處不方便。收購的活羊不能及時外運,瘦、病、死都來啦,收購站由盈利變成虧損。村裏人要買什麼東西,以往本可以讓孫三老漢在縣城代辦的,現在卻不得不親自跑一趟,反倒無形中浪費了許多勞力。日子久了,都希望再有一個人幹,卻又沒誰出頭。於是又有人把目光投向孫三老漢。意思很明白,不過誰也沒出口,怕的是戳痛老人家尚未平複的創傷。
但孫三老漢生就一副熱心腸。他從那些期待的目光裏,感受到了鄉親們對自己的信任,一顆僵冷的心重新激蕩起來。前年春天,政策剛一放寬,他立刻借錢買來大青驢,二次當了腳力。這一下,大夥全樂了。
說真的,孫三老漢重操鞭子,並不是沒有顧慮。前幾年吃盡苦頭,大難不死,現在政策放寬,誰又敢擔保這不是一股風呢?但他思之再三,這件事對國家、對大夥、對自己都有益處,不虧心!這才壯著膽子幹了兩年。兩年間,他一個60多歲的老漢,拖著一條半癱的腿,伏天能熱個昏,數九能凍個僵,付出比常人多數倍的血汗,終於使日子有了轉機。30歲的兒子說上了媳婦,原準備給兒子換親的閨女也有了中意的婆家,還籌備扒舊屋蓋新房。
正當他躊躇滿誌,重整家業的時候,最近忽然聽說,政策要“收”。天天晚上,都有一些人圍在孫三家裏閑嘮,議題都是:莊稼人啥時候才能清清靜靜地過日子呢?結果誰也回答不了。當然,這些都是小道消息。至於上級要“收”、要“管”的是哪些事,拉腳是否犯禁,孫三老漢並不清楚,也無從判斷。因為多年來政策好變,昨天是允許的事,今天也可能會禁止。因此,隻這一個“變”字,已使他先有三分驚慌。
那天,又聽隊長報信,公社將要調來的新書記,正是當年抓他“自發”的縣委韓副部長。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事隔數年,如今這位姓韓的領導是否還會幹那種“大批促大幹”的蠢事,孫三老漢更是無從打聽。那次挨批時,有人發言說孫三忘本。老漢不服,韓副部長當場表態:“你走的是資本主義道路,頑固堅持,隻有死路一條!”這話通過大喇叭轟地一聲傳出來,把老漢嚇壞了。此後,他像中了魔法一樣,曾把“死路一條”幾個字念叨了半年。如今回想起來,仍然頭皮發緊。現在,他又要回來了,孫三老漢越想越害怕。至此,心裏已有七分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