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賣驢(2 / 3)

這幾天,孫三老漢一直驚魂不定,疑神疑鬼。正在這當口,平空出了這麼個晦氣事:讓大青驢拉進火葬場,差點給“活化”了,可不正應在“死路一條”上!迷信,在人們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時,最容易複活。此時,孫三老漢猶如“傷弓之鳥,落於虛發”,經不得一點風吹草動了!

孫三老漢把大青驢趕出火葬場,重新拐到正路上。他越想越惱,把車停在路旁,照準大青驢,舉鞭就打。孫三老漢一肚子窩囊氣全都傾瀉到驢身上了。大青驢暴跳不止,一會便亂了韁套。孫三一身臭汗,鬆開手喘息了一陣,便轉到驢腚後頭,倒過鞭杆,敲了敲驢蹄子,說聲:“提起來!”那意思本想整好韁套趕路,大青驢卻以為又要打它,尥起一蹄子,正踢在孫三左額上。他慘叫一聲,忙用手捂住,血卻順指縫直流出來。孫三惱上加惱,照頭一鞭,大青驢一下子驚了,拉起平車就跑,平車橫衝直撞,不上百十步,便轟隆一聲栽到路溝裏去了。等別人幫著拉上來,大青驢也摔脫了右胯。

回到家裏,孫三老漢躺倒三天,長籲短歎。他思前想後,連頭發梢那麼細的事也沒落下,一種被命運捉弄的悲哀苦苦地纏繞著他。最後,終於得出一個老掉牙的結論:死生由命,窮富在天,不由你不信!想到此處,他忽然覺得大青驢是個“恩物”,多虧它提前報個凶信,現在收攤子,還算有驚無失!

孫三老漢賣驢鐵了心,可是這麼賣得折大錢,怎麼行?他頭上的傷口剛好,便牽著脫了胯的大青驢,上了公社獸醫站。

獸醫站的劉站長人倒熱情,可惜醫術不高。十年前,老站長王老尚,因為舊社會在軍閥張作霖的軍隊裏當過馬醫,被清除回家。那是這一方有名的神醫。要是他還在,多好啊!

劉站長圍著大青驢轉了一圈,叫孫三把大青驢拴綁到樁架上。劉站長抱著脫胯的右腿,一下又一下地往上頂,吭哧了半天,也沒對上,末了甩一把汗珠子說:“沒治,宰了吧!”說著,就要批條子。

“宰?”孫三舍不得。他記著大青驢的許多好處,人和驢共局,也不能不講良心!還是到柳鎮廟會上碰碰運氣吧,說不定有個能人買去,調理好,也算救它一命哇!至於折錢不折錢,孫三老漢就不去管它了。

孫三老漢四更起床,喂飽牲口,自己稍微吃了一點飯,便牽著大青驢,一顛一顛地上了路。等他十多裏路趕到時,趕會的人已從鎮裏溢出鎮外。

孫三無心也無法進入鎮裏,便牽著大青驢,直奔鎮北的牲口市。

牲口市設在一片烏壓壓的柳林裏,裏麵拴著近千頭牲畜,牛、馬、驢、騾,一應俱全。相比之下,這裏卻安靜得多。除牲畜不時發出一聲聲鳴叫,大多數人都在默默地轉遊、相看和等待,完全沒有街裏市場上那種令人頭暈的喧囂。須知,在牲口市上,無論賣主還是買主,都是些沉穩而有心計的莊稼人。多年形成的習慣,在這裏搞交易,主要靠眼神和五個指頭捏碼子。

孫三選擇了一棵彎柳樹,把大青驢拴上,便擰了一袋煙點著,蹲在一旁靜候起來。

莊稼人對牲畜像對土地一樣,具有特殊的感情。自從準許私人養牲畜,柳鎮廟會上的牲口市,就成了最引人的地方。如果調查一下,私人買牲口真正拉腳、跑運輸的極少,一般都是家用。莊稼人手頭有錢,寧願買牲畜,不願買自行車。因為自行車作用狹窄,而且越騎越折錢。如果買頭毛驢,作用就大了,出門可以騎上,在這處處有黃沙的土路上,速度並不比自行車慢。當然,主要還是幹活用。這一帶村莊稀少,有的大田離家十裏八裏,運糞拉莊稼,套上毛驢,猶如水鄉輕舟,便當極了。此外,牲畜還能屙糞;毛驢、小牛犢喂二年長大了,價錢能成倍地翻。這些好處都是自行車無法比擬的。老實說,就是真正的經濟學家,也未必能盤算得這樣精細!

孫三老漢往周圍打量了一下,今天賣主多,買主更多。心想,行情倒好。

不大一會,一個精瘦的老頭子直朝大青驢走來,到跟前看著驢問孫三:“喂!老夥計,這牲口是賣的嗎?”

其實孫三早看見他了,卻佯裝不知,隻管抽煙。聽到問話,才朝他乜了一眼,微微點點頭。他準備拉點硬弓,他懂得,買和賣是心計和意誌的較量,熱乎了倒不好。這在兵書上叫欲擒故縱。若認真考據起來,孫三是孫武子的後裔,也未可知!

對手並不外行,掰開驢嘴:“喲!四歲口。”聽話音,顯然相中了大青驢,正捋著山羊胡子端相骨架,忽然發現了那條吊著的後腿:“哎——瘸啦?”

“掉胯,小毛病,一整就好。”孫三老漢三句話隻用了九個字。他要讓對方相信:這根本不算一回事!可是睜眼一看,瘦老頭已走了。他呼地站起來,衝那人脊背大聲嚷道:“嘿!算你瞎了眼,不敢吹,我這驢幹活氣死馬!”瘦老頭並不為其所動,頭也沒扭。

後來,又陸續來了幾個人,可一看是頭瘸驢,全都走開了。莊戶人買頭牲口,圖的是當兒子用,誰願意買個老爺伺候!

天已近午,牲口市上已進入成交階段。多數買主不再轉遊,隻揀相中的牲口,和賣主討價還價。經紀人忙著從中撮合,這邊打個碼子,那邊勾勾指頭,三五個來回,就能成交一樁買賣。經紀人自己的腰包也漸漸鼓脹起來。已經有許多人牽著牲口,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市場。

孫三老漢煩躁不安,一開始那種漫不經心的樣子沒了,隻盼有個買主來,便立刻粘住他。

又等了一陣,仍不見有人來。孫三讓鄰近相識的照看著牲口,自己倒背著手在柳林裏轉了一圈。他看看聽聽,心裏估摸,今天上市的牲口不下七百頭,成交的不會少於四百頭。買牛、驢的居多,也有一些買大騾馬的,這有點出乎孫三的意料。看起來,莊稼人自信得很,社會上關於政策變化的傳言,並沒有引起多大騷動。也許,他們壓根就不信政策會往孬處變!孫三老漢被這廟會上莊稼人的陣勢和氣魄振奮了!他開始懷疑這些天自己的神經是否正常。

孫三正在發愣,猛聽一片喝彩聲。他循聲左望,十幾步開外,一群人圍著一匹高大的黑騾子叫好,一個又矮又胖的老漢正拉著往外擠,臉上興奮得放紅光。咦!這不是小孩他大姨父嗎?孫三心裏一動,怎麼?這個膽小鬼也買下大騾子啦!那年孫三挨批判,他隻在晚上來看過一次,大約是怕株連。平時,孫三有點瞧不起他,可此時此地,卻覺得自己遠不如這位襟兄光彩、體麵!這麼多人圍著看,好神氣呀!在鄉下廟會上,這要算最叫人眼熱心動的鏡頭了。孫三使勁咽了一口唾沫,壓住滿肚子醋意,扭轉臉就走。他真不願在這種時候和他打招呼。

孫三懷著迷亂的心情回來時,大青驢已被一群人圍住。他心裏一熱,賣驢的勁頭又上來啦,忙擠進去,打量了一遍說道:“哪個要買?這驢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