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老呂在家不受尊重是顯而易見的。老婆是個工人,比他小五歲,豐滿而近肥,很看不起老呂,嫌他窩囊。也有人說,老呂性欲不行,滿足不了她。據說胖人性欲強。瞎傳,反正他女人看不起他。看不起不要緊,不看就是了。可那女人打他,幾乎天天打。打也不要緊,天天打也不要緊,不要亂打,毀壞東西。老呂一直耐心地教育她,女人便更火。
一次正吃著飯,老呂沒說什麼,也就是很害怕地看了她一眼。女人一碗熱米飯便扣他頭上了。老呂丟下筷子,忙不迭用雙手捂住頭上的米飯,一邊快速抓下來,一把一把往口裏填,一邊說:“你看,你……看,這不可惜了嗎?”那一次,頭發被燙掉幾縷。兒子才十多歲,也打他,用腳踢。
後來,老呂就不常回家,住在機關。機關有值班用的床。他每月48塊錢工資交家35塊,自己留13塊,再領幾塊錢夜班費。好在他不吸煙。在值班室燒煤油爐,自己做了吃。有時也去食堂,買兩個饃,二分錢鹹菜。或者,化一碗鹽開水,用饃沾著吃,一個月不用買菜。
機關裏有人笑話他,說他吃東西太不講究。其實,老呂最講究。滿縣城沒一個人比得上他講究,隻是大家都不留意。誰注意他呢?
老呂平生就一個嗜好:愛嚐一口鮮。幾十年都是如此。每年四季時鮮蔬菜瓜果下來,幾乎都是他買頭一份。他的錢主要花這上頭,萵苣、黃瓜、苔下韭、蓮花藕,櫻桃、李子、鮮桃、水杏,這些瓜菜剛上市,價錢貴得驚人,除了特殊用場,誰也不去買它。櫻桃五分錢一粒,他拿一毛錢,買二粒,托在掌心裏看一陣,鮮豔晶瑩,玩夠了,抬手含到嘴裏,吮半天。五月鮮桃,一塊五一斤。他在街角上喊住賣桃的老漢,稱一枚,六毛錢。他接過來,用袖口擦擦毛,逼在街角,一點點啃,有滋有味。臘月裏,有菜農用草苫養出冬黃瓜,八塊錢一斤,無人敢買。老呂敢買,就買一根,大拇指頭粗,一塊五。他一點都不心疼。捏起看看,毛刺茸茸,彎彎的,帶著花蒂。他取出一方手帕,抖開。小心包好,放兜裏帶回機關藏起來。夜晚加班以後,取出黃瓜,用刀切成薄片,也不用佐料,放佐料就失了原味。盛在碗裏,放辦公桌上。彎腰從桌子裏拿出半瓶酒,就著喝,夾一片黃瓜,喝一杯酒。此時更深人靜,滿院一盞孤燈。門外正飄大雪,台階沿上已落下一層。滿世界一塵不染。老呂駕起二郎腿(他也會駕二郎腿!),用竹筷敲著碗沿,叮叮清脆,眯起眼,搖頭晃腦,哼一段西皮慢板:
“一自瑤琴操離鸞,眼底知音少,不與彈。今朝拂拭錦囊看,雪窗寒,傷心一曲倚闌幹,續關雎調難……”
驀地落下淚來。端起酒杯,“吱——”一飲而盡。但有時又很快活,敲著碗沿,唱一段《西廂記》:
“餓眼望將穿,饞口涎空咽,空著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當她臨去猶波那一轉……”
忽然手舞足蹈,瘋瘋癲癲,衝女打字員常坐的那把空椅打個飛眼,嘻嘻笑一陣。
天明,依然默默地抄稿,刻字,和夜間判若兩人。
日子很平靜,除了工作,他什麼事情都不參與。
辦公室裏並非時時肅然,人人忙碌。上班時間,也常有人聚堆聊天,談笑,傳播點社會新聞。如某家被盜,某女被奸等。有時無聊得很,也做點子遊戲。撕一些紙片,紙片上分別寫上一角、三角、五角、一元,不等。還有一張寫上白吃二字。然後團成蛋,在手裏晃幾晃撒桌上,由大家抓鬮。這時都很興奮,圍在一起亂叫亂抓,抓著幾角拿幾角。最合算的是白吃。取開紙團:白吃!這人便一分錢不掏。但要跑腿,把大家的錢收起來,到大街上買點什麼零食回來,大家打牙祭。這種事一般瞞著領導,怕領導批評。但也有例外,有位縣革委會常委就最愛參加。不僅參加,而且還主動組織。他分管辦事組,常在辦事組轉。他沒多少事幹,就這屋坐坐,那屋聊聊,和女秘書、女打字員開開玩笑。這一天抓鬮,他伸手抓了個白吃。眾人便歡呼起來,說他運氣好。但按規定,他要跑腿。他怎麼跑腿呢?一個女秘書主動說:“我去!”常委忽然很慷慨,抽出一張十元的大票,往桌上一扔:“拿去,算我請客!”自然又引得一陣歡呼。秘書正要轉身走,常委一把捉住她,低聲說:“聽說雜品公司新進了一批雲南香蕉,你去找公司負責人,就說我派你去的,咱嚐嚐鮮!”
這下大家更開心了。此地偏僻,當地許多人不知道香蕉為何物。有的聽說過,卻沒有見過。常委說:“我就沒見過!”大家也都說沒見過。不一會,秘書買來香蕉,滿滿一紙箱。極口稱讚公司負責人:“這人真明白!”他當然要明白。不明白行嗎?於是大家一轟而搶,邊吃邊讚:“好吃!”
正在這時,老呂拿一迭文稿,一頭闖進來。看到大家正在吃東西,很尷尬的樣子,忙要退出。常委興衝衝喊住他:“老呂!別走哇。”拿出一枚香蕉扔過去,“看看!這是什麼東西?”
老呂慌慌張張接住:“香蕉。”老老實實回答。
“唔?你見過這玩意兒?”常委詫然。
“嗯,嗯。南方很平常的水果。我昨天剛吃過。”老呂說著,走過來把香蕉重放進箱子。
“你還吃過!”常委盯住他。屋裏的氣氛有點不對頭。
“嗯,嗯……”老呂邊退邊點頭。
“昨天?”常委站起來。
“嗯、嗯、嗯……”老呂一路雞啄米般點著頭,退出了房間。
常委把吃了半截的香蕉往紙箱裏一扔,哼一聲走了。走出兩步,忽然意識到什麼,又回轉頭,見大家都愣著,又立刻堆下笑來:“吃!吃!大家吃。我……有個會,要去參加。”然後走了。
大家麵麵相覷,知道老呂闖了禍。你看,領導沒見過,大家都說沒見過,老呂卻認得那是香蕉——很平常的南方水果!這是一錯。領導還沒有吃,而他昨天就已經嚐了鮮。這就更不像話,這叫一錯再錯,迂腐!
半個月之後,老呂被告知:你可以退休了!
老呂還蒙在鼓裏,扶扶高度近視鏡:“我、我還能幹的呀!”
“去辦手續吧!”沒有任何商量餘地。
終於,老呂退休了。
老婆更瞧不起他。不久,老呂在街角上擺個小桌,靠給人刻印章謀生。生意很蕭條。他常常坐在桌子後頭,看著大街發愣。一副茫然的神態。有人上街買東西,把自行車,籃子寄放他那裏。他便驚咋咋欠欠身:“行的、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