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鐵門·鐵筆(2 / 3)

修女有40多歲。看上去隻像30多歲的樣子,白、文靜,走路低眉順眼。大院裏不少人都見過。她每次來訪,老卜都熱情接待,倒茶,讓坐,手忙腳亂,顯出從未有過的失態。幾個“老機關”看出點門道來,很為老卜高興,私下裏議論:多年的老夥計了,要幫他成全這件事,暫時不要張揚。就在一天晚上結伴去了傳達室。一開始,免不了又鬧一陣子。然後,談到修女,一個“老機關”說:“老卜,你娶了她算啦!”他先還以為又在耍他,臉騰地紅了,連連搖手:“甭胡說!犯政策的事,可不敢。”另外一人又幫腔。老卜終於看出他們並無惡意,漸漸就紅了眼圈。半晌,歎一口氣:“唉——!我這一輩子……”

那晚,他們一直聊到半夜,還喝了酒。老卜喝醉了,末了一拍大腿說:“試吧,試吧!”

過了幾天,修女又來上訪,說要見見領導。老卜沉吟了一陣子,尷尬著臉說:“行!但按規定得搜身。”修女不諳世事,不懂規矩,得信任老卜,就紅了臉,貓兒似地說:“咋樣搜?”老卜說:“外間不方便,到裏間去吧。”兩人就到了裏間。修女很害羞,抖著手要解衣服。老卜喘氣也粗了,忽然說,不要解了,我隔著衣服搜吧。修女便不再動,低著眉。老卜湊上去,兩手在她腰間摸了一遍,汗也流了出來。

修女渾身軟乎乎的,直哆嗦,老卜也哆嗦。這一輩子,他還沒接觸過女人的身體。突然抬高了手,抓住她兩個奶子,結實而富彈性。修女呻吟了一聲,猛地抬起頭,盯住老卜,兩眼燦燦地放光。她還是個老處女,沒有男人碰過她。這一瞬,她似乎從天國回到大地,頓然到了一個奇妙的境界,渾身癱軟了。老卜使勁捏了捏,紫著臉解嘲:“我還以為是……手榴彈呀。”修女無力地一笑,一下癱他懷裏了。

從此,修女更是常來上訪,但隻在傳達室和老卜聊天。白天來,晚上也來,再不談要見領導的事,也不說恢複修道院了。這樣過了約百十天,老卜打了退休報告,沒等批下來,便帶上修女走了。

在一個晚上走的,連領導也不知道,隻有幾個“老機關”為他送行。悄悄的,那時,天上有一彎月牙子,正在薄雲裏穿行。

鐵筆

鐵筆姓呂。大院裏都喊他老呂、鐵筆,或者呂老夫子。他的名字,大家反而口生了。有外人來辦公室,同室向人介紹:“這位是呂、呂、呂——”終於改口說:“這位是老呂。哈哈。”老呂也不計較,卑謙地欠欠身:“二口呂。”

老呂瘦長條,眼窩很深。鼻子架一副花鏡。因常伏案工作,腰有點彎,走路老瞅著地麵。他本是舊職人員,解放前在國民黨縣黨部刻鋼板,刻得一手好仿宋體,不細看和鉛印沒啥區別,有時也刻幾枚印章,鐵筆的雅號即由此而來。因他沒什麼劣跡,家又清貧,為人膽小迂腐,解放後一直由縣政府留用,算廢物利用。革命委員會成立,他仍被錄用,算體現政策。

老呂分在辦事組。

那會時興“組”,組沒大小。

辦事組就是革委會辦事組。

其實,辦事組還是很有實權的,不少人爭著去。那兒實惠,比如,辦事組的人到食堂吃飯,同樣是兩角錢的菜,就格外豐厚。主要的是辦事組還下設秘書組、機要組、保衛組等等,直接和領導打交道,顯赫得很。

哪會兒領導高興了,說:“提!”這人就提起來了。

老呂在辦事組下屬的秘書組,卻既不顯赫,也沒有提,是標準打雜的。

他也算秘書,但不為領導寫講話稿。不會為領導寫講話稿,就算不得好秘書。他不會寫,一寫就有八股氣,夾文夾白,不得要領。

有一年國慶節,領導要在萬人大會上講話,可巧四個文字秘書,一個出差,一個結婚,一個生孩子,一個生病。老呂受命於非常之際,隻得上馬。他連趕兩個通宵,眉毛下係兩個紅燈籠,交了稿。看樣子還挺自信,領導一看,開篇就是:“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一段《報任安書》,接下去洋洋灑灑,引經據典,最後轉到阿房宮裏去了:“……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大談了一通興亡之道。

那位領導人看不懂。幸虧看不懂,卻從此不許他寫講話稿。

但常讓他抄講話稿。老呂寫字一絲不苟,清清爽爽。一般人寫字,會越寫越草。老呂不會,三五萬字的講話稿,從頭到尾一個樣,看著賞心悅目,很好念。抄稿是頗辛苦的,人家寫兩天,他要抄兩天再搭兩夜,但他從無怨言。

不抄稿時,老呂就刻鋼板。辦事組本來有兩台打字機,但文件多,忙不過來。兩個打字員一個是姑娘,一個是小夥子,兩人說說笑笑,眉來眼去,效率不高。那些通知、附件、調查報告之類,就由老呂手刻。不久姑娘和小夥子進入熱戀狀態,晚上要加班打字,他們卻忙著約會、看電影。姑娘扭扭腰,給老呂一個媚眼:“老呂,請你幫忙刻一下。”或者,小夥子拍拍他的肩:“老夥計,幫幫忙!”老呂便扶扶眼鏡,說:“行的。”他愛說“行的”,不說“行、中、管、可以。”

夜晚機關無人了,老呂一個人伏案刻鋼板,一刻就是大半宿。刻好了,再印出來,晾幹,收好,正好天亮。

老呂人好,誰都能支使他。走到大街上,有熟人排隊買東西(那幾年,人也真好排隊,滿街都是),隊很長,排累了看見老呂走過,喊一聲:“老呂!幫我排一會隊。”老呂也不推辭,扶扶眼鏡,說:“行的。”走過來替下那人。那人就蹲在一旁,抽煙,閑談,或者去辦別的事。個把鍾頭過去,估摸到了,又轉回來。老呂正急呢,忙招招手:“快來!到啦。”那人又替下他來,說:“你走吧。”老呂就晃晃蕩蕩走了。

經過一條巷子,忽然被街坊一個娘們伸手拉住。那娘們提一籃青菜,一時尿急,要上廁所,可巧抓住老呂:“呂大哥!你幫我提提菜籃子,我去去就來。”老呂也不生氣,依然扶扶眼鏡,說:“行的。”接過菜籃子,挽在臂彎裏立等,動也不動。不一時,那娘們出來了,一邊係褲帶,一邊笑笑說:“呂大哥,你去哪?”“不去哪?”交過菜籃子,晃晃蕩蕩又走了。

老呂很忙,太忙,機關裏誰也不如他忙,他有做不完的事。案頭常常放著一疊疊待抄待刻的文稿,一上班就縮在屋裏,很少見他出門,機關裏便極少有人注意到他。大家見了他也就是點點頭,說不上尊重,也說不上不尊重。就像一個物件——比如一架鍾,一個熱水瓶,一把椅子。不存在尊重被尊重的問題,隻是個使喚被使喚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