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
縣革命委員會成立,看門人仍是老卜。
老卜外號鐵門,從文化大革命前就給縣人委看門,老看門人了。機關大院沒有人不認識他。一些“老機關”愛和他開開玩笑:“老卜,聽說你連姓也不會寫?”“放屁!”老卜識不得幾個字,但又最怕別人說他不識字。便彎腰拾一根柴棒,叉開腿,在地上先畫一道粗大的豎,又在豎道上重複地補上一點把柴棒一扔:“看清啦?”很得意的樣子。“看清了。驢×上趴一隻蒼蠅,謂之卜。”“放驢屁!”那人一陣大笑而去。老卜氣得半天臉煞白,但過後又沒事。他不記人仇。不過你要提防著,經過他的門時,會冷不防用一根柴棒,在屁股上捅你一家夥,然後拍著手大笑一陣,嘎嘎的。他愛捅人的屁股。這時,極像個老頑童。
那時,每周一、三、五學習。要求每人都發言,發言前照例要背一段語錄。平日可以亂開玩笑,這時便很緊張,惟恐弄錯了。開會前就把語錄選好,寫在本子上,到時候照著念。念得很慢,逗號,句號都念出來。發言時字斟句酌,幾分鍾下來,出一頭大汗。輪到老卜,就很簡單了,他不會寫,也沒有那麼多顧慮。張口就來:“毛主席語錄:人民委員會好!”他老把革命委員會和人民委員會弄混。要麼就是:“最高指示是毛主席語錄!”聲音很高,很慷慨。誰也不敢笑,也沒人揪他,都知道他是無心,沒文化,又是老資格。1940年打日本時,一氣捅死過三個鬼子,也是捅屁股。
老卜對工作極負責。每天清晨即起,把大門內外打掃一遍,幹幹淨淨,然後再關上大門,待到八點準時打開。一秒不早,一秒不晚,以他的馬蹄鍾為準。一次,八點已到,大門外湧了一片上班人,吵著讓他開門。老卜站在門裏,手提馬蹄鍾,看看時間才七點,便隔著門縫吼:“忙什麼?還不到呢!”大家隻好等。都知道他的脾氣,早一秒也不開的。可是過了十幾分鍾,還是不開。大家又叫起來,有人把鐵門擂得咚咚響:“你個老雜毛!咋還不開門?”老卜已回傳達室了,聽到鐵門響得緊,幾步竄出來,朝外嚷:“不到時間,誰也別想進來!”門外有人喊:“老卜,你的鍾不走了吧?”一句話提醒了他。他原也有點疑惑,趕緊回屋,提起馬蹄鍾一看,果然是停了。晃一晃,走一下,不晃又停了。這才記起頭天晚上忘了上發條。忙返回,慌慌張張把大門拉開。這時,任你開什麼玩笑,他也不吭氣了。事後,他卻受到表揚:認真。
上班以後,除了撒尿,老卜很少離開大門。門線上立一塊木牌,上寫:“閑人莫入!”不是大院裏人,不經他允許,誰也進不去。他拿一麵小旗,在大門外走來走去,極威風地打著響鼻,掃視著街上的行人。隨時提防有人衝擊革命委員會。領導最欣賞的就是這一點。
大院深而幽靜。從大街上隻能看到一條筆直的馬路伸進去,兩旁濃蔭夾道,時有鳥雀喳喳,卻不會看到人影。老百姓趕集,有時拐到這條街上,遠遠地往裏看,“人呢?”“人家在辦公!”
辦公,包含著多少權力和神秘,你盡可以想象,但終究看不到人,於是這權力和神秘便集中體現在老卜身上。因為隻能看到老卜。乍看,似乎沒什麼特別,一頂發了白的藍幹部帽,和同樣洗得發了白的藍幹部服。人也平常,隻是高大一些。60多歲了,尚不駝背,紅光滿麵。時不時隔著衣服在襠裏捏一下。忽然大街上飛來一輛吉普,一拐彎要進大門。老卜緊走幾步,把小旗刷地往下一指,臉上毫無表情。小車“吱——!”一聲,打著寒顫栽在門線外頭。司機探出頭,討好地向他解釋什麼。老卜也不搭話,把旗一擺,不耐煩的樣子,小車緩緩駛了進去,無一點聲息。
“威風!”老百姓交口讚歎。心滿意足地散去。
漸漸便有許多傳說:說革命委員會那個看門的老頭不簡單哩,最小的下級都當了專員。至於他愛在襠裏捏一捏,是因為那玩意兒被日本鬼子用槍子兒打掉一截,癢。所以,那老頭一生沒娶女人,對女人從不感興趣,對當官也沒興趣,甘當看門人。老百姓進城,再看到他時,便平添幾分敬畏。老卜從人們的目光裏能看出來,對那些傳聞,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真的有人當麵問及,他便壓低了眉訓你:“瞎打聽什麼!”那人便不敢再問。革命委員會裏的人和事,當然是不能瞎打聽的。什麼地方?
那年月,常有人上訪,也不知訪些什麼,幾乎每天都有幾起。上頭有安排,不能隨便進,以免幹擾辦公。老卜忠於職守,便像鐵門神一樣,把得死死的。沒帶介紹信的,毫無商量餘地。上訪人急了,便耍蠻,老卜就給派出所打電話。傳達室有一部電話,民警一叫就來,不敢怠慢。上訪人就有點害怕,常常是,老卜放下電話,又催耍蠻的人:“快跑!要抓你啦!”民警來了,帶著手銬,人也跑了。
“鬧事的家夥呢?”
“晦!一把沒抓住,跑啦!”老卜一跺腳,“喝茶不?”
民警不是來喝茶的。不悅而去。
有些上訪人拿著大隊、公社介紹信。老卜推不掉,就給信訪組打電話,讓他們來人領進去。但要搜身,防止帶凶器。這也是上頭規定。
有時興致好,老卜還親自接待,尤其好接待婦女。婦女好哭,老卜不能見人掉眼淚。傳達室一明一暗,裏間是他的宿舍。老卜愛在裏間接待婦女。上訪人哭哭啼啼訴說,老卜戴個老花鏡在一旁記。記得很快,橫豎點句,還寫著很多“卜”字,誰也不認識是什麼。記著記著火了,把紙筆往枕頭底下一塞:“娘賣×!不像話,這事我給你反映!”上訪人千恩萬謝走了,果然不久有了結果。老卜著實為上訪人辦過幾件大事,就憑革命委員會看門人的身份。
那年,老卜被選為活學活用典型,而且是全縣的典型,要他大會介紹經驗。會場在縣人民劇場,1500多人聽。過道上,後台八仙桌上都坐滿了人。老卜並不緊張,沒有講稿,拿過話筒就說:“老子不是擠(幾)何擠出來的,也不是三钁(角)钁出來的,是擼槍杆子擼出來的!”然後講打日本人的故事,一講就是三個小時,全場人都聽迷了。主持會議的人一再提醒他,要講點跟形勢的,老卜也不理,隻管講。但末了還是加了一句:“日他奶奶!俺老卜要學王國福,拉革命車不鬆套,一直拉到——呼吸!”後兩個字是猛然站起,挺著肚子喊出來的。全場掌聲笑聲混成一片。後台有人從八仙桌上掉下來,笑翻了個兒。“呼吸”前本應有“停止”二字,但老卜丟了,也是無意丟的。他原不知“呼吸”是什麼意思,隻想用個洋詞,用錯了。
老卜果然沒有革命到停止呼吸。
那次講用會不久,他便帶個女人回山東老家過日子去了。那女人原是個修女,文化大革命初期,修道院被扒了,一群修女被趕出來。有的回了老家,有的嫁了人。這個修女無家可歸,被一個撿破爛的老太太領了去,過了幾年。後來就上訪,要求落實政策,恢複修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