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縣城西北隅有一座不規則的枯塘,塘岸凸凸凹凹,麵積有三頃之多,按舊城址計算,十停要占去一停。
這座枯塘不知是天地之造化,還是人工所為,更不知起於何朝何代。岸邊的土風化鬆散,形同蜂窩,人打個噴嚏也要震落一層。枯塘周圍長些荒草和枯柳,秋天一到,西風颯颯,枯枝敗葉四處飄落,枯塘也就愈見其枯。
說它是枯塘,又並不十分確切。一年四季有些水凝在裏頭,這裏一窪,那裏一窪。水多屬落雨存積,一部分是從陰溝裏淌來的,裏頭夾雜些穢物,故而水質濃稠。上麵常浮一層暗綠色氣泡,烈日一曬,氣泡便膨脹起來,且極斑斕,但很快就爆了;接著,又從水底嘟嚕嚕冒出一層來,一樣的膨脹,一樣的斑斕,一樣的破碎,於是不斷向外釋放著臭氣。
這裏還是縣城最大的垃圾場。機關、工廠、居民區的垃圾,源源不斷用汽車拉來,轟隆隆卸下,騰起一股股塵煙。塵煙散去,垃圾堆裏剩飯酸菜、死貓爛狗、女人用過的物件,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都攤在那裏。冷天還好,一入伏天,便有陣陣惡臭衝出,行人常常掩鼻而過。後來,這附近又建了一座化工廠,廢水整日汩汩往塘裏流,老遠就看見熱霧蒸騰。於是,枯塘在傳統的物理臭上,又添了些化學臭,枯塘也就愈見其臭。
如果光是臭倒還罷了,掩掩鼻子也就過去。問題是還蒙著一股凶野之氣,很叫人發怵。兩個男人打架,一個拔出刀子,剛要動家夥,另一個說:“慢!有種咱去枯塘。”對方很讚成這主意,說聲:“好!”因為那裏僻靜,免得娘們鬼哭狼嚎,打得不痛快。剛走兩步,又問:“還帶家夥不?”“帶上!”兩人一個跟著一個去了枯塘。回來時,多半是一個攙著一個,都是血頭血臉。
舊時,枯塘是男子漢爭強鬥狠的理想之地。解放後少了。倒是有幾年連續在這裏發生強奸案。其中三個強奸殺人的罪犯,又被槍斃在這裏。這樣一來,枯塘就更使人望而卻步了。天一落黑,姑娘和姑娘開玩笑:“你敢去枯塘轉一圈?”
“你敢我就敢!”
“我不敢。”
“我也不敢。”
年輕的女人都不敢,犯不著。
枯塘老是被人們提起,又老是被人們遺忘。多少年過去,它還是老樣子。
2
這麼一大片枯塘荒廢著,很多人都覺得可惜了。居民們談起來,會有這樣的對話:“這塘大著呢!”
“真大。”
“修個魚塘多好。”
“多好。”
“全城的人都有魚吃了。”
“就是。”
說說也就過去了。一家一戶的居民,誰有這麼大力量修魚塘呢?
枯塘還是枯塘。
3
終於傳出話來,北關大隊要修魚塘了。
城裏居民大都感到歡欣,但也有少數人為之悻悻:“媽的,倒會撿便宜!……”
枯塘最靠近北關大隊。多年來,縣城的垃圾大都傾倒枯塘裏,枯塘裏的垃圾又全部由北關大隊的社員拉走,再加工成肥料,頗有一些收益。為爭搶垃圾,枯塘裏曾發生過多次爭鬥,對手是南關、西關和東關大隊的社員。當然,最後還是北關大隊勝了。他們占地利之先。那一段爭執最激烈的時候,北關大隊派出民兵放哨。天黑以後,如果發現有人影在塘邊晃動,民兵嘩啦一抖槍,會毫不客氣地喝問:“幹什麼的!”那人突然驚跳起來,雙手提著褲子:“拉……拉——怎麼?”民兵端著槍走近了,伸頭看看是個過路人,再參考空氣中的氣味,明白了。於是輕描淡寫地說:“不怎麼。拉吧。”過路人罵罵咧咧又蹲下了:“媽的,管得倒寬。呔!”
北關大隊終於成為垃圾霸王,糧食產量直線上升,最後成為高產單位。大隊書記是個駝背老頭,三代要飯出身,一輩子沒風光過,這一下出了名。這老頭別看駝背弓腰的,嘴可會說,在省、地、縣各級先進代表會上發言,經驗一套套地往外拿,引得各地來人參觀。開始,他還挺快活,狡黠地眨著眼,煞有介事。但漸漸就招架不住了,光茶水費就供不起,手頭沒錢。大隊書記火了。一天,他把幾百個前來參觀的人領到枯塘一指:“你們全上當了!我屁經驗都沒有,就靠這一堆垃圾!”說罷轉身走了,駝腰一弓一弓的像個老蝦,嘴裏還咕噥著:
“想看西洋景到日本國去!想玩我的老猴?哼……”
駝背老頭被叫到縣委訓了一頓:“沒有覺悟!怎麼能這樣說呢?怎麼能……”他嘿嘿地一笑:“熱鬧一陣就算了,當玩兒呢。哪能老這麼鬧?還是社員的肚皮當緊。”拍拍屁股走了。剛出門又返回來:“喂!田裏麥子正該提苗,能批給我十噸尿素不?”這人有點厚臉皮。負責訓話的縣委辦公室主任瞪了一眼沒理他。他毫不尷尬地走了。
從此以後,北關大隊先進單位的牌子砸了。但依然高產。
可是漸漸地,駝背老頭不滿足了。偌大一個塘,隻撿些垃圾回來,價值還是太小了。如果修成魚塘,收入會成倍地往上翻。他把想法一說,幹部社員全讚成。於是開始活動。
但一個月以後,這事就告吹了。把這麼大個枯塘修成魚塘,光石料、工錢、買水、買魚苗、買飼料就得四五萬元,到哪兒弄去?這還在其次,最扯皮的是枯塘的歸屬問題。消息傳出後,附近一些國營單位的職工都紅了眼,每天都有些人在枯塘邊轉遊、議論,仿佛那是一塊肥肉,隨時都準備撲上去搶到手。化工廠更有點著急。因為一旦枯塘修成魚塘,廢水就無法流淌,整個工廠就得停產。他們一邊派人去縣委緊急報告情況,一邊派出工人糾察隊在塘邊巡邏。枯塘邊一夜之間氣氛緊張起來。
駝背老頭裝聾作啞,對此視而不見。因為他明白,國營企業再怎麼紅眼,也不會公開出麵爭奪枯塘的所有權。隻要搶先爭取縣委支持,建議化工廠修個地下排水道,其它單位就不能夠構成阻力了。他最擔心的是另外三個大隊會出來搗亂。果然,這天下午,南關、西關和東關大隊的代表來了,提出修建魚塘必須合股經營。他們說得有理:“拉垃圾你們獨占了,枯塘不能獨吞!”官司打到縣委,力量對比是三比一。縣委對北關大隊本來就沒有好印象,於是一語結案:“胡鬧!北關大隊太本位主義!枯塘屬於國家地產,一個集體單位怎麼能據為己有呢?”
魚塘終於沒有修成。居民們白白高興了一場。連當初的悻悻者也搖頭感歎:“枯塘閑著也是閑著,誰修不行?人哪,就這樣。”
4
又過了幾年?
這一年,縣裏開人代會。時逢初春,正是萬象更新時節。有幾個人民代表莊重上書縣委、縣政府,呼籲把枯塘修成魚塘。既可改善人民生活,又可美化城市。這意見很有分量。人民代表嘛,了得!
縣委重視起來。常委們連夜開會決定,年內把修建魚塘作為縣城建設的一個重點項目,不僅要把枯塘改造成魚塘,而且要充分利用這一廣闊水域,在裏頭修涼亭、造曲橋、放遊艇,在周圍栽花植樹,建成一座美麗可愛的公園。
這是一個令人愉快的決定。可是不想在決議順利通過之後,卻發生了一點小小的不愉快。大家繼續乘興議論這座公園的前景和細目。比如,將來總不能老叫枯塘,公園應該起個名字;公園建起後要不要拉圍牆、賣門票;公園裏能不能建廁所、賣汽水,公園旁邊是否需要增加一個飯店,等等。
問題的提出完全是即興式的,大家發表意見也非常自由隨便。在一片嗡嗡的議論聲中,一個大嗓門正興致勃勃談論關於枯塘的更名問題,大家也隻好隨著這一話題發言。可見有時嗓門也能左右局勢。
大嗓門分管商業。此人有魄力,也相當自信,考慮問題愛從經濟效益上著眼。他的觀點大致是:枯塘改造成魚塘,主要應是為了增加收入,不要搞花架子,因此就叫魚塘好了。如果覺得不夠氣派,就加上“國營”二字,全名叫國營魚塘。這名字實惠,也響亮。
他的話剛落音,一個分管文教的常委卻搖搖頭說:“魚塘雖比枯塘好聽一些,但還缺乏一些詩意,應取名為什麼湖、什麼海——比如天鵝湖、小北海之類。因為建公園的目的主要還是供人遊玩,經濟收入應放在次要地位。”
可是大嗓門立刻嗤之以鼻。他嘲笑說:“你不分管經濟,自然不懂經濟的重要,所以會本末倒置。這且不論,單就你起的兩個名字,也根本不行。你剛才說什麼來著?對,天鵝湖!——這和天鵝不搭界嘛!枯塘的形狀既不像天鵝,枯塘乃至全縣境都沒見有天鵝落下過,幹嘛把天鵝扯進來呢?這不夠實事求是。至於小北海,首先就有個方位錯誤。眾所周知,枯塘不是在北麵,而是在縣城的西北方向,北和西北是不同的。否則,我們會犯一個常識性的錯誤。”末了,他有力地反問:“難道枯塘不是在縣城的西北方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