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在西北方向!
那位富有詩意的常委瞠目結舌了。他紅著小白臉說:“你這人完全沒有詩意!哪兒是哪兒呀?”
大嗓門看自己已完全占了主動,寬容地放出一串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詩意……詩意算什麼玩意兒?——嗬去!”他興奮過度,跳起來響亮地打了一個噴嚏,渾身舒坦極了。
富有詩意的常委臉更紅了。他憤怒地扭轉臉,再不作聲,以示大辯無言。
場麵有點僵。一位分管農業的常委站起來打哈哈:“你們全是扯蛋!依我看,枯塘這名字根本不用改。變化再大還叫枯塘。一代代傳下去,也便於後人今昔對比。”但接著又有不同意見。
會場全亂了。
縣委書記聽得沒頭沒腦,一揮手說:“再議!”
常委會不歡而散,以至門票、廁所、汽水諸項大事都沒來得及研究,但這畢竟還可以再議。事後沒幾天,修造魚塘、建設美麗可愛公園的事,還是以縣委名義發了文件。
5
這一次,縣城居民真的歡騰起來了。有縣委出麵,修魚塘的事再不會落空。喜歡釣魚的人開始張羅買釣魚杆,喜歡吃魚的人忙著研究菜譜,年輕人幾近雀躍,聚堆閑聊時高興得拍手:“這可好啦!”
“多好!有地方玩了。”一位正在戀愛的姑娘,甚至向小夥子宣布說:“戀愛暫停,等公園建起來再說。”老年人呢,自然也歡迎,散步、下棋、打太極拳,總算有了一個去處。
全城的人都像遇上了喜事,心情都是那麼急迫。
6
一個月、兩個月。第一季度沒有動靜。大家互相打聽:“公園還建不建呢?”
“當然建!縣委發了文件的,還能含糊?”回答的人是個百事通。世上的事沒有什麼他不知道的。
“咋不見行動呢?”
“哪個說沒行動?昨天縣常委還開了會呢。有些事你不懂,一個縣的工作,重心在農村,眼下正是大忙季節,忙過這一陣子,準動手。等著吧!”
“等著唄。”
7
第二季度、第三季度仍不見動靜。
“公園的事吹了吧?”
仍然是那個百事通:“吹倒吹不了。隻是難。這麼大的工程,很多事得籌備。一旦籌備齊全,動手快得很。我聽說從省裏請來一位設計師呢。建公園,了得?百年大計,一般人弄不了。等著吧!”
“等著唄!”
8
兩年過去,公園的事到底吹了。
不是縣委不重視,而是研究多次,兩個大問題無法解決。
一是,全縣城的垃圾往哪裏倒?沒有枯塘,垃圾就沒有出路,弄不好搞得全城都是垃圾。
二是,化工廠的廢水往哪裏流?通過地下道往城外排,勢必汙染農田。而首當其衝,受害的就是北關大隊。北關大隊每人隻合三分田,地貴如金。幹部社員表示,隻要魚塘不讓他們修造管理,絕不同意廢水流進他們的土地。如果縣裏強行這麼幹,他們將投書報社,廣泛贏得社會輿論的同情;同時,他們也將強行堵塞下水道,為此不惜蹲監坐牢,不惜流血犧牲。一句話,豁出去了!北關大隊是全縣回民聚居的地方,不僅一向驍勇,而且心齊。此地漢人雖多,卻沒有人敢欺負他們。這樣一來,又派生出另一個更重大的問題:民族關係!
駝背書記雖是漢人,卻極懂得利用他屬下子民的分量。每次縣裏來人商量,他都狡黠地笑笑:“民族團結可是件大事,社員吃飯可是件大事……”
改造枯塘,建設美麗可愛公園的事,就這麼成了破碎的氣泡。好在這並沒有影響人們正常的生活秩序。悻悻者依然喜歡對諸事悻悻,百事通依然到處傳播消息,連那位暫停戀愛的姑娘,也沒耽誤懷上孩子。就是說,誰也沒有損失什麼。
可見世上很多事,原本可有可無,不必十分認真。
而且說到底,公園沒建成,你能說得清怪誰?
9
《枯塘紀事》本當到此結束。因為此後幾年再沒有什麼事發生,居民們對建設美麗可愛公園的事也早已失望,甚至連談都懶得談起了。
但人間事卻又常常節外生枝。
這一年,忽然來了一個魁梧的老軍人,穿戴整齊,連風紀扣都扣得嚴嚴的。老軍人鬢發已有白絲,麵色卻極紅潤,下巴的胡須剃淨了,放著冷冷的青光。令人奇怪的是此人威嚴裏透著幾分癡相,身後跟一條凶猛的狼狗,機警地在地上嗅著什麼。他帶著狼狗在枯塘邊轉了三天,然後不見了。
於是,縣城裏有了傳聞,說枯塘那裏又發生了強奸案,上級部門派人偵破來了。但這傳聞又有許多破綻,因為沒聽說哪個女人被強奸。這也罷了,此等事原本不宜張揚,對外保密也是有的。但這樣一樁案子有縣公安局破案也就夠了,何勞上級派人呢?縣城小得很,公安局的幹部大家都認得。顯然,那位老軍人不是本縣人。這仍然罷了!案子出現疑難,上級來人協助也在常理之中。但從老軍人的穿戴看,他並不屬於公安幹警,而是一位現役軍人。地方出了強奸案,總不至於動用野戰軍吧!而且,他又是那麼一副癡相。
大家胡亂猜測一通,沒有結果。於是,興趣轉向更具體的方麵,比如,那位被強奸的姑娘是某街上的。理由是前幾天有人見她哭過,並且這幾天一直都沒有上班。接著,好事者就不斷去打聽那姑娘的近況,對她目前的種種事表示關注。街頭巷尾常有一些女人嘀嘀咕咕。種種飛短流長在縣城蔓延開來,居民們都顯得莫名其妙的亢奮。
半個月之後的一天早晨,枯塘內外突然出現無數民工,號子聲驚動了整個縣城。許多人跑去看出了什麼事,一打聽,原來是北關大隊的社員在修魚塘!
好熱鬧喲!塘底幾百人在揮鍁清理汙水爛泥,小土車、平板車、抬土筐,往來如梭;上邊又圍著幾百人在修補塘岸,七八輛拖拉機正往返奔跑,不斷往這裏運送石料,一群工匠測量放線,忙得不亦樂乎。整個工地歡騰、氣派,有條不紊。可以看出,這樣大規模的施工場麵是有嚴密組織的。
“這麼說,縣委還是同意北關大隊修魚塘啦?”
“不像,沒聽說嘛!”
“是縣委出麵組織的?”
“也不像。”
的確,在整個工地上,看不到一個縣委領導幹部。那麼,是北關大隊強行修建嗎?駝背支書未必有這個膽量。
正當人們一團迷霧時,忽然有人發現了那位“野戰軍人”!此時,他穿著一件白襯衫,手提一把明晃晃的鐵鍁,混跡於塘底的民工中,幹得正歡。他的那條大狼狗靜靜地臥在旁邊的一蓬草棵上,一動不動,很有置百萬軍中而神態安然的大將風度。不一會,駝背支書顛兒顛兒地跑到老軍人麵前彙報什麼,一邊擦著汗。看樣子,他剛從什麼地方來,帶回什麼不好的消息。老軍人聽著聽著不耐煩了,揮揮手把他趕開了,又指指自己的腦袋,手勢極其強硬,意思好像是說:“你別怕,一切有我!”駝背老頭挨了訓,還挺高興的樣子,連連點頭,又轉身衝身邊的民工做個鬼臉。使人懷疑這個狡猾的家夥在利用老軍人。
後來,人們總算打聽清楚了,修建枯塘的發起者、組織者就是那位老軍人。
老軍人何許人也?一個剛從野戰部隊轉來的神經病人!
據說,老軍人姓劉,原是本縣人,1938年參軍走的。他是某邊防部隊的一位師長,有一年戰備值勤,七天七夜不下崗位,大腦勞損過度,從此神經失常。劉師長在部隊幾十年,向來有極強的責任心,加上脾氣暴烈,作風果斷,下級軍官都敬畏他。神經失常後,這種責任心表現得更為突出,常做些有悖常規的事。他發現戰士愛吃饅頭,而廚房老做幹飯,就下令撤了炊事班長的職務,宣布由自己兼任,並且親下廚房蒸饅頭,蒸一籠又一籠,直到饅頭無處放才罷手。事後,戰士們估算了一下,這些饅頭夠他們師直機關戰士灶吃半年。
他要和戰士一樣站崗,誰也勸阻不了,師政委隻好另派一個班的戰士,在他站崗值勤的時候,分散隱蔽在周圍做保護工作。你說他是神經病人嗎?可他胸腔裏卻分明跳蕩著一顆老共產黨人的心。他幾乎完全失去了理智,就是沒失去幹工作的熱情。這種熱情既叫人感動,又令人啼笑皆非。部隊為他治了幾年沒有治好,前不久,才轉到這個縣離職休養,委托地方繼續為他看病。
10
劉師長仍是軍人,組織關係就安在縣武裝部。他幾十年不曾回過家鄉,一回來就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感。當天找到縣委和武裝部黨委,要求分配工作。縣裏自然不會同意。上級早有安排,劉師長回原籍主要是療養,因此派了縣醫院一位老中醫專門為他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