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陸地的圍困(3 / 3)

佘龍子一跺腳:“你快走!隻要不再作惡,過個三、五年,你盡可以回來,我保你無事!”

萬裏浪慘笑一聲:“佘龍子,你要是真夠朋友,就請你把我的屍首……埋在這座島上!”

“你——!”

佘龍子正要撲過去,萬裏浪已猛然躍起,一頭撞在一塊突起的黑色岩石上。

可是湖呢?

湖和湖的美麗,湖和湖的神秘都沒有了。

佘龍子走了一個月,湖底原來這樣肮髒、汙臭。這是他從來不曾想到的。

成群成群的漁民呢?蝦呢?螃蟹呢?螺呢?蚌呢?還有你無法想象的無窮無盡的寶藏,都到哪裏去啦?

空蕩蕩的湖!

佘龍子覺得被人欺騙、被人捉弄了。

這就是你從小崇拜、從小摯愛的湖嗎?

那時,你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女人,豐滿、嫵媚、野性、迷大。康老大和她耐心說過多次:“你有事隻管好好說,嚷什麼?嚷也少嚷幾句,罵什麼呀?”老婆根本不理他:“你還給我賣斯文呀!當初……”

一提當初,康老大就沒話了,趕緊閉上嘴蹲到船頭去。的確,自己早已斯文掃地,那就別斯文了。

有時,他真覺得老婆是對的。要說就說,要嚷就嚷,要罵就罵,肚裏不存什麼。粗野是一種發泄和坦蕩。而斯文卻難免掩飾和虛偽。明明心裏不痛快,卻要裝得很平靜。於是,有時撐個小劃子下湖起網時,康老大也學著罵人。那時,周圍沒什麼人。他看過了,左看右看看了幾圈,確定無疑是沒有人。那時,他低聲而恨恨地就罵開了:“我操你!……六妹子,我日!我……”一個人罵,一個人聽,罵得很難聽,很粗野,像老婆、像漁民們那樣罵。一邊罵,一邊耳熱心跳,同時瞅著左右。那樣子完全像個在偷偷幹壞事的家夥。他很怕有人突然出現。雖然膽戰心驚,還是覺得痛快。平日自己想的,都在這時說出來,平日心裏恨的,都在這時罵出來。然後就平靜多了。但平靜之後又感到羞愧,他覺得自己很下流,怎麼能這樣呢?這些髒話!於是回到船上,回到漁民們中間時,康老大依然斯文。漁家婆娘們偶爾到一起閑扯,就說:“康老大到底是先生出身,你看人家說話,慢聲慢語,多斯文呀!”康老大婆娘就嘴一撇:“那號人,放一個屁也得分三回!”

康老大真是本不該做船老大的。可到底還是做了。那年打成右派,流放到湖邊勞動改造。後來就和這女人成了夫妻,一串生了六個孩子。到平反時,他早已做了漁民。他想了想,沒有回城去。再回縣中學當教書先生,一家人怎麼糊口?而且多年不摸書本,學業早廢了,去了也是誤人子弟。算了,還是當漁民吧,落得個自由身。縣裏來人,他啥要求也沒提,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可後來又時常後悔,猶猶豫豫地後悔。覺得如果回城,生活也許是另一種樣子了。自從湖幹以來,這種想法就尤為強烈。他不相信湖會永遠幹下去,但他看到了危機。他比一般漁民看得遠一點。有這第一次幹湖,不會有第二次嗎?他隱隱感到這是個信號。眼見湖上生活前景不妙,今後該怎麼辦呢。

他又想到了書。

他不知道書還能幫他什麼忙,但他立刻就想到了書。

老婆去岸上走娘家了。她還有個80多歲的老爹住在湖邊的一個小村裏。康老大給買了滿滿一籃子禮物把老婆送上岸:“去吧去吧!難得看看老人家,多住些日子。孩子們有我照料呢!”老婆高高興興走了。剛走出幾步又回頭吆喝:“說給你聽!上岸喝點酒還行,可不能勾搭別的女人!”那時,菱菱就在旁邊站著,臉一紅走開了。康老大一臉尷尬:“你胡說些什麼!我啥時勾搭過女人?”

老婆一撇嘴:“你心裏想著呢,當我不知道哇!”

康老大氣急敗壞:“走吧,走吧!讓人笑話。”

老婆一走,船上頓時清靜了。是那種心頭的清靜。孩子們不用打發,每天吃過飯就下船去岸上玩。奔跑喧鬧是孩子們的天性。船像個監獄,把幾個孩子都圈苦了。這些日子都玩瘋了。有時吃飯都找不回來。連菱菱這麼大姑娘了,也一天到晚不回船,和四妮幾個大姑娘形影不離。康老大倒放心。

平日,他最不放心的就是菱菱。這姑娘初中畢業回到船上幾年了,心卻一直不在船上。康老大看得出,女兒討厭這個家,也討厭湖上生活。菱菱已經虛歲20,按照湖上的規矩,早該嫁人了。可她不肯說婆家,逼得急了,她就突然冒出一句:

“你們不用攆,早晚我會離開船!”果然,她就時常上岸去,說是去看同學,一去兩三天不歸。回到船上,也不和人說話,老是坐在船頭或者躺在艙裏看些帶回的花花綠綠的書報雜誌。誰也不知她心裏想些什麼。康老大不敢問,老婆更不敢問,因為菱菱瞧不起她。有時,在她罵康老大的時候,菱菱先是不理不睬。久了,她會突然一翻眼皮:“無聊!”那婆娘弄不懂什麼叫無聊,但知道是輕視她,就很沮喪。她不怕被康老大輕視。事實上,康老大不敢輕視她。但做娘的如果被女兒瞧不起,就在人前沒了根基。因此對菱菱的事,她也從不敢過問,大約意思也是討好。

康老大倒沒有這許多計較,隻是覺得女兒大了,許多事做父親的不好深問。他不能像一般漁民那樣簡單而又粗暴地決定女兒的婚事,菱菱也不會像一般漁家姑娘沒有違抗地服從。他不知道她究竟要怎樣,但他有個預感,女兒早晚要弄出點什麼事來。這姑娘心裏太壓抑。

去年夏天的一晚上,康老大下湖歸來,去六妹子那兒買煙。那時,六妹子還沒搭棚子,隻設個簡單的小攤。有時幹脆挎個籃子去船上叫賣。她的生意一向活絡,和老大們也熟得很,笑笑鬧鬧就把生意做了,為此,張老頭常罵她小騷貨,說她把×一塊賣了。

那晚,康老大剛走到六妹子攤前,就被她一把抓住往黑影裏拉。康老大心裏怪慌,可他擋不住誘人的女性氣息,跟跟鬥鬥隨著走,不知她要幹什麼,隻左顧右盼怕人看見,說:“六妹子,別別卜二,二”六妹子猛一放手:“別啥呀,別!想好事哪?給你說個正經事,你家菱菱呢?”康老大愣一愣:“前兩天去她同學家啦,咋?”六妹子往前湊了湊,低聲說:“後晌我去一條街進貨,見菱菱和一個不相識的姑娘在街頭轉遊,也不見買東西,就是轉來轉去。茶館裏幾個礦工擠眉弄眼,我怕她出事,老遠就喊,想讓她跟我回來。誰知菱菱一聽有人喊,和那姑娘一轉彎就沒影啦。我看,你還是找她回來,一條街亂得很呐!”

康老大一聽,急出一身汗來。回到六妹子攤前,拿一包煙撒腿去了一條街。一條街距鯰魚灣七裏多路,原是一片荒地。前幾年探出地下有大煤礦,忽啦啦一年時間就建了一條街,來了幾萬人。技術人員多是些蠻子,說是上海人。礦工是從附近一些縣招來的青年農民。那些技術人員來得急,多半沒帶家眷。從各縣招來的鄉下小夥子,幾乎清一色光棍漢。一條街幾萬人,除了商店和服務行業有些女人,這條街十之八九都是男人。而且都是些有錢的男人。這幾年,一條街發生的案件,極少偷盜、搶劫,差不多都和女人有關。不是情殺,就是強奸。女人在這裏比什麼都金貴。

菱菱在一條街轉什麼呢?

康老大一路急奔,到一條街時已是滿身大汗。他顧不得喘息,就滿街找開了。那時天色已很晚,一條街路燈昏暗,商店早已關門,隻幾家茶館和飯店還亮著燈,裏頭閑坐的人不少。康老大挨門挨戶看,不見菱菱的影子。他猜想:她也許已經離開這裏,那個不相識的姑娘說不定是她同學。又不知她同學家在哪裏,真是不好找。康老大跑得兩腿發酸,點著一支煙,站在街心花園歇息了一陣子,就往回轉。剛出一條街,忽然聽到前頭黑暗中有女孩子在叫:“你放開我!我不回去!……”康老大一驚,聽出是菱菱的聲音,忙飛也似奔去。在一條小河溝邊,正見兩人扭成一團。康老大看到旁邊有一群下礦的工人,就大聲呼喊:“有壞人!抓流氓啊!……”那群工人聽到喊聲,也立刻和他一道跑去。到了跟前,康老大立刻認出那男的竟是葛雲龍,正拉住菱菱的胳膊不放。康老大撲上去就是一腳:“姓葛的!你敢欺負我的女兒!……”葛雲龍吃一驚,忙鬆手,剛說一句“我不是!……”已被那群工人團團扭住:“媽的!送他派出所去!”“來一條街作惡,礦工的名譽全叫這些流氓敗壞了!……”一群人拉拉扯扯走了。

事後,康老大才弄清,恰恰是葛雲龍救了女兒。那天,葛雲龍因事去一條街,晚上回來時,在小河邊發現兩個小流氓追趕菱菱和另一個姑娘。菱菱被打昏過去,那個姑娘跑散了。兩個流氓正要對菱菱施暴,葛雲龍趕到,一頓拳腳把他們打跑了。葛雲龍30多歲,跟阮良學過幾手拳腳,對付兩個流氓足夠。然後,葛雲龍就抱起菱菱,準備回鯰魚灣。誰知走出幾十步,菱菱醒來,掙紮著不肯回去,就是康老大看到的情景了。

葛雲龍被扭到一條街派出所,恰好是兩個合同工民警值班。合同民警就是招來的社會青年,這兩年才興的名堂。有那一群工人嚷著,葛雲龍一身嘴也說不清,結果關了一夜,還挨了幾皮帶。直到第二天所長上班,調查清了,才把他放出來。這事弄得鯰魚灣的船老大們都知道了。要說葛雲龍行這缺德事,大夥也信。因為他平日就愛在女人那兒討點小便宜什麼的。六妹子就常罵他。但沒惹過大亂子。大家也就沒誰當回事,人嘛!可這回欺負菱菱就很叫船老大們生氣,這不明明是欺負康先生老實嗎?誰知道,後晌葛雲龍放出來,大夥才知冤了他。葛雲龍很氣惱的樣子,堵住康老大的艙門跳一陣子腳,罵罵咧咧。康老大忙拿著煙出來賠笑臉,大夥勸一陣才算作罷。但自此,葛雲龍就恨上康老大了。說他讓他平白無故丟了臉,好心不得好報,老是一副受了冤屈的樣子。

其實,葛雲龍不過虛張聲勢。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吃虧。那晚他救了菱菱不假,但也確實占了點便宜。打跑兩個流氓後,他發現菱菱衣服已被撕開,昏迷著躺在地上。就上前把她抱起,一隻手伸進去摸了她的乳房。菱菱雖然身材苗條,乳房卻很豐盈。那是真正的姑娘的乳房,堅挺而柔軟。那時,他的確沒有想進一步把菱菱怎麼樣。他覺得那樣就太對不起康老大了。隻想這麼抱著回鯰魚灣,一路摸著兩個乳房,已是天大的享受。七裏多路呢!平日,菱菱傲氣得很,不像其他姑娘愛和他調笑,連個雲龍哥也沒喊過。葛雲龍一看見她冷冰冰的樣,就不敢嬉皮笑臉了。沒想到今晚碰上這事,這便宜真占大了。誰知剛走出幾十步遠,菱菱突然醒來。他還沒來得及從她懷裏抽出手,臉上就挨了一耳光。但就是這幾十步遠,葛雲龍已是回味無窮了。他不僅用手摸了,握了,還低下臉用嘴親了,吮了。那感覺和那些老娘們的,腫塊樣的奶子完全不同。真是妙不可言。因為那時他的手還在她溫暖而芬芳的懷裏。不然,她怎麼會打他一耳光呢?這一耳光和在派出所挨的幾皮帶值得,太他媽值得了。可是奇怪的是,菱菱當時並沒有罵他流氓,事後也沒有揭穿他,好像他真的是個見義勇為的正人君子。葛雲龍老是捉摸不透菱菱究竟是怎樣想的。越是這樣,他就越是惴惴,惴惴中又有幾分妄想。

但一年多了,什麼事也沒發生。

實在怪,康老大的藏書太可憐了。他珍藏了幾十年的那一箱子寶貝,其實隻是些語言教材和參考書之類。還有幾大本教案,勞動改造時寫的日記,幾本學生的作文簿。他已記不得當初怎麼把學生的作文本也帶來了。他隻記得自己曾那麼喜歡學生,每一次都那麼精心批改他們的作文,有時晚上辦公室要熄燈了,就抱回宿舍去批改。在幾十篇作文中,如果能發現一二篇寫得好的,會情不自禁地朗讀起來。第二天,再拿到課堂上讀給同學們聽。他依稀記得班上有兩個男生和一個女生才華最為突出,他愛惜他們像愛惜幾顆珍珠。他們好像還成立了一個什麼文學社,經常有些作品被推薦到縣辦的一張報紙上發表。那時,他多麼得意啊。一個老師能教出,不——應當是能發現幾個有才華的學生,那種喜悅和驕傲是別人無法想象的。在他被打成右派的時候,他記得他的學生們都哭了。那天晚上,他收拾行裝,準備到湖邊勞動改造了,那幾個學生陪他坐了半宿。師生相對而坐,幾乎就沒說什麼,隻有幾個學生壓抑的抽泣。康老大回憶起來了。那時,自己是笑著把他們送出宿舍的。他說我很快就會回來的。然後,那幾個學生就留下了自己的作文本。他們都是些窮學生,沒有什麼東西送給老師做紀念。他收下了,這比什麼都珍貴。但過了一會兒,那個女生又返回來,獨自返回來,關上門,一頭撲在他的懷裏,失聲痛哭了。她叫什麼來著?唔唔,康老大翻開一本作文簿,唔——奚秀竹!對了,她家在老黃河沿上的一個村莊,跟縣城很遠,家裏也很窮。不錯,是叫奚秀竹,一個臉上有點雀斑的漂亮姑娘,有一雙憂鬱的眼睛和一副很好的身材,隻是顯得柔弱,但她內心卻十分剛強。他記得她狂亂而熱烈地吻著他,他也緊擁著她的身子。那時,他才20歲,其實比他的學生大不了多少。50年代的中學生,特別從鄉下考來的學生,一般年齡偏大。隻不過在他的感覺裏,他比學生們大得多。但那天晚上,他感到了自己的年輕和脆弱。他哭了,第一次在學生麵前哭了,像麵對一個朋友。後來,奚秀竹突然站起身,隻幾下就脫光了自己的衣服,把一個純淨的少女的身子呈現給他。她流著淚說:“老師,我實在無以回報!……”康老大記得,那時他被深深地感動震驚了。她裸著身子站在他麵前,毫無羞澀之態。野火樣的眼睛裏,燃燒著無邪的坦蕩。她渴盼著奉獻和回報。他驚愕地打量著她,她的雪白的肌膚和顫動的乳峰就在麵前。隻要他願意,就是他的了。他的年輕的肌膚在燃燒,在衝動。他多想把她攬在懷裏,盡情地撫摸、親吻,和她融化為一體。可他到底忍住了,他的手在顫抖,全身都在顫抖,他在經受著欲望的熬煎。她看出了他的猶豫:“老師,你以為我是個放蕩的女孩子嗎?你一會就會知道,我還是個……處女!”奚秀竹又哭了。“我知道!我相信,你當然是……”他語無倫次地說,可這已經夠了,足夠了。他終於慢慢地起身,拿過她的衣服,一件件為她穿上。小心翼翼不要碰著她的身體。仿佛那是一尊潔白的雪雕,碰一碰就會溶化,就會玷汙了她的純淨。他知道他是老師,即使要下地獄了,也仍然是老師。而老師是從來不求學生的回報的,更不要說是這種回報。然後,他吻了她,輕輕地一吻。當他終於把她送走,重新關上宿舍的木門時,他知道他的心已經破碎。

多少年了,破碎的生活已使康老大麻木。他知道自己早已墮落得沒有任何幻想,甚至把一些美好的不應忘記的日子都忘記了,隻有滿身的瘡疤和魚腥味。他沒有想到,當他今天重新翻撿這些書籍的時候,又翻撿出過去的日子,而且居然還那麼清晰。

康老大像一個精神乞丐,跪倒在鋪板上,抖著手一本本翻撿。唔,還有兩本哲學書和半本詩歌集。他捧在手裏,搖搖頭苦笑了。這時,他多麼真切地感到,過去的日子已經離他太遙遠了。自己與哲學與詩也有過關係嗎?費爾巴哈、黑格爾,多麼陌生的名字。還有泰戈爾,是泰戈爾的詩集,還剩半本了。他用粗糙的手一頁頁捏起來,翻過去。他記得他曾向奚秀竹和那兩個才華橫溢的男學生無數次地講過泰戈爾,他說我希望將來的某一天,你們能有一位拿到諾貝爾獎。咳咳,真是空洞的遙遠的回憶,遙遠得像夢,顯得那麼不真實。我說過這樣的話嗎?一個滿身魚腥的船老大曾有過那樣得意的年華和莊嚴的寄語嗎?

一個破破爛爛的漁化子,誰能信?……一個遙遠的夢罷了。

康老大的手停住了,突然停住了。目光盯住麵前的一首詩。仿佛正漫步在大街上,忽然看見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麵孔。在哪兒見過呢?他打量著,回想著。唔,是它,是它——那首曾經能倒背如流的泰戈爾的詩!他一把抓起那半本破爛的詩集,移到亮一點的位置,吃力而生澀地讀出,像個剛剛識字的小學生:

你喝過我替你倒出的

詩歌的藥汁,

接受過我的夢想織成的花環。

我的在荒野飄遊的心

永遠因你的親手摩觸而感到痛苦。

當我的日子終結了,我的話別

在最後的靜寂中沉沒了,

我的聲音和我們已曾相逢的消息

將在秋光

和濕雲裏回旋。

……

兩滴清淚,沿著康老大清瘦的麵頰緩緩爬下。

6

“娘哎,累死啦!”

“真要命!”

“菱菱,都是你出的歪主意,像登山似的!”

幾個姑娘爬上湖堤時,都累得掐著腰,東倒西歪。四妮本來就胖,最後一個爬上來,張著嘴喘氣,一屁股坐在地上,就抱怨菱菱。

菱菱是最先衝上堤頂的,也掐著腰站在那兒喘氣,用花手帕搧著涼笑道:“你們才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一個姑娘佯裝生氣地打了她一下:“就你詞多!還好心哪,把人累得兩腿酸。”幾個姑娘都跟著附和,喘著氣吵著,鬧成一團。

菱菱越發笑得歡:“嗬!看你們吧,好像我把你們拐騙出來賣了似的。你們再不活動活動腿呀,別說胖得像小豬娃樣,羅圈腿也改不過來啦!”

菱菱這麼一說,姑娘們就靜下來。有的忙著低頭打量自己的身子胖不胖,有的坐在地上把雙腿伸出去,看能不能並攏。問題果然很嚴重,七八個姑娘,除了菱菱,沒一個讓自己滿意的。要麼像四妮樣圓乎乎,要麼兩腿並直了,膝蓋間可以伸進兩個拳頭。這麼一看,大家就很沮喪。可是有啥法子呀,船上人差不多都這樣。長期在船上搖櫓打槳,漁家人多是大屁股,上身發達,胳膊粗壯。而下肢因為缺少活動,就顯得瘦弱幹細,還多多少少有些羅圈腿。整個身材就不成比例。

“這叫畸形!你們懂不懂呀?”菱菱亭亭玉立,站在她們中間,“看咱這身材,四肢勻稱,窈窕,胸是胸,腰是腰,屁股呢,豐滿而不肥大。怎麼樣!姑娘們?”說著,像舞蹈演員似的轉了一個圈。

七八個姑娘都露出羨慕的神態。菱菱的確好看。而且說得有道理,對自己的身材呢,一向都不曾留意。既不懂得愛惜身材,也沒有時間留意身材。一天到晚就是在湖上忙,誰有空管這個呀,身體還不是長啥樣就啥樣。

四妮嘟著嘴說:“管那去,日後還不是一樣嫁人、生孩子。”

大家轟地笑起來,說四妮你不害羞,還沒嫁人就想生孩子啦?四妮紅了臉,忙分辯說,俺不是那意思,俺是說,身材好身材孬,反正都嫁得出去。沒聽說嗎,岸上人買四川姑娘,一個幾千元呢。一個姑娘說:“那價錢也不一樣,長得漂亮的賣個大價錢,長得醜的就隻能賣個小價錢。”菱菱就喝彩:“香香,說得好!”大家又笑起來。四妮就有些惱,隻顧對著香香反擊說:“敢情你想賣個大價錢呀!”香香也不示弱,說:

“我就是想賣個大價錢!起碼身體好了有資本挑對象,可惜呀——咱是個羅圈腿兒!”香香倒灑脫,自己拍拍腿,先笑了。四妮看她笑了,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自嘲:“還不一樣?你看咱,肥得像豬娃。”引得大家笑得前仰後合,碰在一起。又互相胳吱起來,越發鬧得大呼小叫。

菱菱跳出圈子外,把花手帕鋪在地上坐下,看著她們鬧,一個人拍著手喊加油。她今天情緒特別好,從沒有這樣開心過。這些天,姑娘們從船上走下來聚在一起,她在不知不覺中成了大家的領袖。姑娘們都沒文化,對菱菱就很崇拜。她說去哪玩就去哪玩。鯰魚灣那片空地,不幾天就玩夠了。那裏是男人的世界,他們喝酒抽煙賭博打架,一天到晚亂紛紛。於是,她領大家跑到湖堤上來了。這裏距鯰魚灣半裏多路,堤上有很多樹木,又隱蔽又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