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涸轍(1 / 3)

1

黃河在這裏打個滾,走了。

走的時候是在黎明,人們正睡著。一聲極有底氣的悶響,好似天塌地陷,一下子,全都驚醒了。男人還沉得住氣,在黑暗中躺著沒動,隻駭然睜大了眼。女人嚇得機靈坐起,光著上身打哆嗦:“他爹……快!……”孩子哭喊著直往大人襠裏藏。

雞飛、狗叫、女人嚎……聲音嘈雜而又遙遠。

這時,四野已是一片呼呼的濤聲。

陰風驟起,嗖嗖地往屋裏鑽。男人大吼一聲,甩下女人和孩子,跳下床直撲大門。他想看個究竟,但晚了。手剛摸到門閂,滔天的洪水已撞到門上。轟隆一聲,很微弱的一聲,屋子就倒了。其實,轟隆了一陣子,屋子都倒了,村莊沒有了。所有的村莊都沒有了。但他沒聽到,沒看到。

就這麼快。

那個男人隻來得及說了兩個字:“我日!——”

傍晚,螃蟹拱進村頭的一個麥秸垛,蜷蜷身子,便和衣躺下了,躺著的樣子像一條狗。一條不安分的小公狗。

真暖和,渾身都在解凍,大腿麻酥酥的,光想笑。草窩窩裏彌漫著麥秸發酵的氣息,有點酒味。不大會兒,他便醉醺醺地睡沉了。

從老黃河沿刮來的北風卷著雪粒,沙啦沙啦地打在草垛上,又滾落下去。草垛像鑲了一圈銀邊,場院旁邊的小溝漸漸存滿了灰白,隻那條大路依然光溜溜的。雪粒還來不及停留,如鞭的長風便凶狠地抽過來,被打落到別處去了。

遠遠近近的村莊都凝固了。真冷!

螃蟹卻睡得熱氣騰騰。他舒舒服服翻個身,忽然醒過來。一摸一把汗。操他二姨,舒服得過頭了。他快活地想。

外頭有動靜。

天到啥時候了?說不準。麥秸垛上沒窗戶。外頭下雪,他也不知道,隻知道已經睡了很久。他愛睡。

外頭有動靜。車軲轆咯噔咯噔響,人喊馬嘶,腳步雜遝。過隊伍嗎?他困倦地打個哈欠,想接著睡。天兵天將下凡,和老子又有什麼關係。剛合上眼,又憋不住好奇。夜間過隊伍一定很神秘,說不定能看到大炮。想了想,就往外拱,使勁拱,拱得麥秸垛亂搖晃,卻拱不出來。操他三姨!挨黑拱進來時,也沒這麼費勁呀,咋就拱不出去呢?肯定哪裏不對頭。他趴下來摸摸腦門,呱呱拍了兩下,這才記起拱錯了方向。挨黑拱進草垛是頭朝裏,腳在外。現在要拱出去,就得掉轉身子,或者往後出溜。可是,在麥秸垛裏轉身並不那麼容易,窄窄的一條洞,窩脖兒。往後退又似乎太簡單了一點。就是說,拱了半天白拱了。操他四姨,老子就這麼個拱法——一直朝前!拱個透洞出去。不信麥秸垛有地球大。楊八姐說地球是圓的,我不信。怎麼會是圓的呢?我從八歲要飯,去的地方多啦,火車也扒過,沒看出哪裏是圓的。

楊八姐笑了,格格的,說:“你懂個屁!地球當然是圓的。”

“好好好,就算是圓的。咋個圓法?像你的奶子那麼圓嗎?你的奶子可真圓,像扣上的兩個發麵饃。”接著就摑來一巴掌:“胡說就打死你!”可你打得並不疼,就像是摸了一把,手掌軟乎乎的。還笑,還臉紅,露出一嘴白牙,眉也揚起來。我知道你沒有真生氣。也想摸一下你的臉。我已經三年沒摸你的臉了。那時我隻有14歲,不想摸,你老讓摸,拿著我的手摸。摸你的臉,摸你的奶子。那時,我老害怕,老不敢摸。現在老想摸你的臉。我也學你,也笑,也臉紅,也露出一嘴白牙,想那麼來一下。你一偏頭躲開了。現在我17歲了,你不讓摸了。你躲不開,今晚我就拱你的地球,拱你的圓圓的白地球!你能跑了!

螃蟹來了精神,兩手朝前爬,雙腳往後蹬,一撞一撞地拱開了。麥秸垛搖晃得更厲害了。他像一頭發情的小公狗,瘋狂地在裏頭撞來撞去。他已經忘記了方向,也忘記了外頭的動靜。隻是忘情地拱他心中的地球。麥草軟柔柔的,頭臉觸碰之處,都有一種發泄的快意。他覺得自己是在楊八姐的懷裏。他崇拜那個開茶館的年輕女人。她愛罵人,敢和男人打架,在地上翻滾著打。可她心眼好,她老照應他。他永遠忘不了三年前的那個夜晚。他要了一天飯,晚上縮在三岔路口的一個茶棚下睡了。半夜裏凍醒了,凍得哼唧哼唧的。他把身子蜷了又蜷,還是冷得打哆嗦。忽然門開了,從門裏伸出一隻手,扯胳膊把他拉進了屋。他暈暈乎乎進來了,暈暈乎乎被她脫掉了衣裳,暈暈乎乎上了床。他被她緊緊地摟著,撫摩著,漸漸地睡著了。眼角裏汪著兩滴淚,他在夢裏哭了。從此,那個茶館成了他的聖地,楊八姐成了他的親人。他要報答她。他把自己要飯吃剩的飯菜全給了她,讓她喂豬。每次都是這樣,一給就是大半口袋。爛窩頭、紅芋幹、菜團子,什麼都有。對一頭豬來說,夠豐盛了。有的莊稼人,連這還吃不上呢。

一日,螃蟹把背來的飯菜倒進豬槽,轉身就走。出了大門,無意間一扭頭,見楊八姐趕開正在大吃大嚼的那頭花豬,彎腰撿起幾塊窩頭,用毛巾包起來,匆匆跑進屋去了。螃蟹明白了,也心酸了。這麼好一個人兒,竟和豬爭食,還不如我呢。打那,他再背來剩飯剩菜,就不往豬食槽倒了。大門後頭掛一隻空籃子。他取下來,就倒那裏頭。他知道楊八姐會去撿。他有點自豪了,他覺得自己像個男子漢了。

他本來可以有點積蓄,把要來的百家飯吃剩了,每天積存起來,再賣給一戶人家喂豬,就能得到一點錢。或三毛,或五毛,久而久之,會是一筆可觀的收入。莊稼人都樂意買乞丐的東西,便宜。一位要飯的老太太,積蓄十年,居然給兒子蓋了三間瓦房。外人以為她發了橫財,其實不是。隻有乞丐才懂得乞丐。

生存是一門學問,小豬往前拱,小雞向後扒,各有各的法。

在乞丐行裏,螃蟹有許多朋友,其中不少已經洗手不幹了。他們都有家,日積月累攢一筆錢,正兒八經過日子去了。螃蟹不打算攢錢,老家魚王莊沒任何親人,無牽無掛。隔些日子回去一趟,就住在魚王廟裏。那座廟離莊子還很遠,那是他的祖居地,祖上都是看廟的。

轟隆一聲,麥秸垛倒了。

一道雪亮的手電光罩住一個蛤蟆狀趴伏的家夥,頭上熱氣直冒。

“奶奶熊!我說麥秸垛咋亂晃,我看了一陣子了,什麼人!?”民兵營長大喝一聲。

螃蟹還沒鬧明白咋回事,四肢就被兩條漢子按住了。一股北風掃來,他打個寒戰,一身汗水都幹了,緊緊地箍住皮。

“你們吵啥!”他使勁掙紮著,什麼也看不清。手電光仍照著他的臉。他眯縫著眼,吃力地抬起頭:“我不偷不搶,老拿我開什麼心?”

“哈哈!這不是小螃蟹嗎?”民兵營長開心了。

“是這小子!”兩個漢子把螃蟹抓起來,反剪著背,推到營長麵前。營長和藹地笑了。他認識螃蟹,老黃河沿上的人都認識螃蟹。他是吃千家飯長大的。

“開心?我看你才是窮開心!半夜三更拱麥秸垛,八成是閑得難受了。這麼著吧,跟我去挖大河,說不定能當個治河英雄呢!”

螃蟹傻眼了。還當是過隊伍呢,操他五姨!是挖大河的民工。他認識這個營長,胸前永遠掛一嘟嚕勳章,都褪了色了。據說是在朝鮮得的,他有英雄癖。

我可不當英雄。他一晃膀子,掙開背後的人:“我不去!我不是你們村上的人,你們不能抓我的差!”

“喝!你倒有理?”營長慢慢從腰間抽出皮帶,“你不是俺村上的人,為啥來俺村要飯?”

“我是借飯!俺魚王莊的支書給俺開了證明的,俺是貧農。不信你看!”螃蟹伸手往懷裏摸。

營長知道他懷裏有張蓋有紅印的證明信。他們不知看過多少遍了。每次拿他開心,他總要一本正經掏出來,已經皺巴得不成樣子。

“我不看,知道你是貧農。你來借飯,俺借你幹活,兩不吃虧。走吧,兒子!”螃蟹是公兒子,就像公共廁所一樣。

“我不去!”他一扭頭,很英勇的樣子。

刷——!牛皮帶在手電光中舞了一下,像一條飛蛇,帶著哨音。“去不去?”

螃蟹嚇得一縮頭,不吭聲了。他見過這個營長揍人,一皮帶能打出一道血痕,他打過美國人,也打過村上的人。

營長並沒有揍他,提著皮帶湊近了一點,擠擠眼:“兒子,有你的虧吃嗎?挖大河累點,可飯也白吃。公家補助洋麵,一天能吃一頓白麵饃呢!”他真想讓他吃幾頓飽飯。小時候,他也要過飯,知道要飯的味道。螃蟹每次到他門上要飯,他都給。他心眼不錯,就是愛揍人。

螃蟹加入了浩蕩的民工隊伍。

他拉一輛裝滿柴草的平板車,足有800斤。肩上的皮帶勒得骨頭茬吱吱響。民工們都和他開玩笑,亂喊兒子。他也不理,隻悶悶地走。倒黴!他怕幹活。準確地說,他煩幹活。長到這麼大,還是頭一次上套。像一頭沒經過調理的小牛犢。他真不甘心。他準備伺機逃跑。撒丫子跑他六姨!

在他看來,世界上沒有比要飯更好的職業了,不用操心,不用幹活,隻要裝出一副可憐相,吃的穿的全要得來。現在,身上的破棉襖、破棉褲全是要來的。隻是裏頭那個胸罩是偷來的。他帶了一副胸罩,空蕩蕩地吊在胸前,是偷的楊八姐的。他崇拜楊八姐,崇拜她身上的每一個物件。他並不想做賊,隻想拿她身上的一點東西做紀念。在她身上所有的物件中,沒有比胸罩更富有想象力了。

從那個夜晚以後,他常到茶館借宿。夏天,睡在門外茶棚下的石桌子上。冬天,就睡在楊八姐的屋當門。鋪一張苫子,楊八姐給他一條棉被。也很破,但補得整整齊齊,也幹淨。有時候,楊八姐也拉他去裏間,和她同睡一張床。楊八姐沒有孩子,也沒有男人。男人不知犯了什麼事,蹲監牢去了。白天,常有男人來喝茶,借火,湊機會碰一下她的奶子。她伸手就是一巴掌。男人要打她,她就和男人廝打,打得氣喘籲籲,頭發散亂。男人治不服她。晚上,常有男人來敲門,她也不理睬。嘭嘭嘭!敲一陣子,走了。她便輕輕地歎一口氣。

螃蟹和她睡一起,像睡在草垛裏一樣暖和。兩人睡兩頭。他一伸腿,到處軟乎乎的。他老想碰,又怕碰。他老是害怕。半夜裏,楊八姐睡他這頭來了,緊緊地摟住他哭。有時摟住他笑,笑比哭還嚇人。哭著時光摟住他不動。笑著時就老是擺弄他,像擺弄一個玩意兒。她老擺弄他的小雞,小雞先是像一顆軟棗,一會兒成了一根小棍,細細的一根小棍。她笑得嗤嗤的,發瘋一般吻他,他嚇得不敢動一動。終於有一天晚上,他覺得渾身出火,要有一股什麼東西從身體的哪一部分竄出來。他一下子來了猛勁,翻身壓到楊八姐身上。楊八姐先還嗤嗤地笑,忽然翻了臉,一巴掌把他打到床下去了。從此,再不許他上她的床。白天看見他,她顯得有點不自然了,愛紅臉。以前卻從來不紅臉的,她一直把他看成個孩子。她沒有想到,她已經不知不覺把一個小男孩變成了一個小男人,一個像小公狗一樣的小男人。

楊八姐仍然留他在家裏住。他變得不安分了,他老想接她,老在她身邊轉,聳著鼻子嗅。她身上有一股好聞的味兒他終於偷了她的胸罩,他知道那是女人的物件,男人用不的。但他願意掛在脖子上,就像掛著楊八姐。最初的騷動平了,他又去要飯了。

他是個快活的小乞丐。他活得無憂無慮。

當然,要飯得厚著臉皮。可臉皮值幾個錢?支書老扁說對呢,人得活著,人得想開!那次會上,他兩個肩膀夾個頭,揮揮手不讓大夥哭:“別像出老殯似的!到這地步,有丟人不丟人?衣食足而知榮辱,臉皮不如肚皮當緊!人都有背的時候,韓信受過胯下辱,越王勾踐臥薪嚐膽十年,朱元璋要過飯,後來都成了大氣候!我不信咱魚王莊的日頭老黑著!會兒,誰給咱一個爛窩頭,就記住他一份情。等魚王莊的果長起來,咱還他一筐鮮蘋果!挨村送,挨門送!都出去都出去走得動的都出去!能掙錢的掙錢,不能掙錢的要飯。隻要不大法,幹什麼都行!大夥要是怕在外頭遇到麻煩,黨支部給個信揣上!”

當時,老扁就拉個破桌子出來,讓大隊會計開信。會計出印章,鋪好紙筆,問:“支書,這信咋寫?”

老扁想了想,邊走動邊口述:

“茲證明我村社員某某某,是貧農成分,因生活困難,外借飯。請沿途村莊給予方便為盼。魚王莊黨支部。”

滿會場千把號人正一片哭聲,聽到這裏又都破涕為笑了要飯成了借飯,還冠冕堂皇地開個信。老扁真會日弄人。但此以外,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沒有了。

會計正要動手寫,忽又想起一個問題:“都寫成貧農?”

“都寫成貧農。”

“那……幾戶地主富農呢?”

在場的幾戶地富子女都低下了頭。老扁掃了一遍,全是破衣爛衫,麵黃肌瘦。隻有大地主梅山洞的老閨女梅子穿得整整齊齊。一身青布褲褂,裁剪合體,脖子下扣一盤花布扣,勾勒出胸脯那兒兩座丘。四方圓臉略顯清瘦,白得像雪。兩眼像兩潭深水,冷冷的。當時,螃蟹就坐她旁邊。當老扁的目光掃過來時,她把臉轉向一旁。並不像其他地富子女那般尷尬、惶恐,送出諂媚的光。

老扁突然衝會計大發其火:“你囉嗦個屌!我說了,都寫成貧農!”說罷就走了。架著一條胳膊。

會場上全亂了。地富子女都鬆了一口氣。其他人似乎也都鬆了一口氣。紛紛站起,拍著屁股上的塵土,擁到會計那裏去領信。同時,就有許多人打招呼:“二叔,你啥時走?讓花花跟你去吧?”一個女人的聲音。她手上牽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

“土改!咱結夥去關外吧?”十幾個壯小夥子呼隆圍上了一個清瘦的年輕人,在那裏雀躍,仿佛要出征。

“桂榮,咱姐妹倆一塊出去,也好有個照應,行不?”這是兩個十八九歲的姑娘,拉著手說悄悄話。興奮而又膽怯的樣子。桂榮是個很豐滿的圓臉姑娘,個頭也很高。另一個卻瘦小一些,叫小菊。

正在這時,梅子突然站起來走了,眼裏噙著淚。螃蟹看著不對勁,忙追上去拉了一把:“梅子姐,你不去領個證明?”

梅子沒理他,一直走出會場。

那時,螃蟹並不知道,黨支部已決定讓梅子留下,留在村裏做點護理工作。她懂些醫術,是小時候跟她爹梅山洞學的。梅山洞是黃河灘上的名醫,可惜死得太早,不然,梅子的醫道會學得更好一些。現在魚王莊離不開她,年輕力壯的都走了,剩些婦孺殘疾。有她在,外出的人才放心。

螃蟹看梅子走遠了,沒趣地轉回來:“你不領,咱領!”直奔會計那裏,一頭擠了進去。

螃蟹腰裏這張證明,就是那次領的,已經好幾年了。這是一張護身符,憑著它,扒火車、坐輪船,走州過府,從不用花錢。被人捉住了,隻要掏出證明,外加幾頭虱子,就能逢凶化吉。大不了被人訓一頓完事。訓斥、責罵、捉弄,他都不在乎。那有什麼呢?又不沾身上。他愛獨來獨往,從不和人搭伴。他曾和土改那幫小夥子一塊出去過。他們年齡大,老揍他,嫌他懶。罵他是個小流氓,光吃不幹。幹個熊!土改他們一出去,老愛找活幹,全是他娘的苦力。犯賤!小爺沒那工夫。餓了,串個門,甜甜地喊點什麼,啥都有了。見人低三輩,一轉臉,我是你爺!又撈回來啦。

要飯真不錯。

可今兒卻被抓了差,操他七姨!

黎明時的寒氣格外逼人。雪停了,到處泛著青光。腳下一走一滑。這麼大的民工隊伍幾乎聽不到人語,隻有車軲轆咯噔咯噔響。單調、沉寂。煙頭的微弱火光在隊伍裏幽幽地閃。走了半夜,又冷又餓又乏,誰也沒有說話的興致。

螃蟹沮喪了半夜,幾次想借機逃走,都沒有成功,營長老在屁股後頭跟著,有時還幫他推一把車子。忽然,他變得異常興奮。因為他朦朧認出這條路是通向河堤口的。過去河堤口,便是三岔口。楊八姐的茶館就在三岔口旁邊,他已有三個多月沒見到她了。這一次,他走得很遠,從蘇北到皖北,從皖北到豫東,從豫東轉到魯西南,從魯西南一路要飯回來。剛到魚王莊,就被抓了差。正好,順道!楊八姐,我回來啦!他幾乎要歡呼起來。一抖膀子,車輪轉得快了。他記起營長的話,河工上每天有一頓白發饃,愈加高興。說什麼也得弄幾個白饃給楊八姐送去。

操他八姨!

2

那場毀滅性的洪水過後,這一帶成了無邊的沼澤。野葦、蒲子、水草長得簇簇叢叢,在漫天水窪裏半浸半露,發散出濃稠的草腥味。

這裏沒有人跡,卻充溢著生命的瘋狂。

叫不上名字的各種鳥在蒲葦上掠來掠去,喳喳歡叫。密密的草叢中,鳥蛋一堆一堆的,俯拾皆是。蜻蜓在草尖上自由地滑翔交尾,顫栗著幸福。一隻巫婆樣的老蛤蟆,從水草裏伸出頭,鬼鬼祟祟向外窺探,突然不懷好意地叫了一聲:“呱——!”似在召喚它的同類一起鼓噪。立刻,怪聲驟起,疾風一樣蔓延開去,整個沼澤頓時成了蛙的世界。幾條水蛇悄悄遊出葦叢,看準目標,突然箭一般射出去。蛙聲又驟然止息。

“呀——!”遠處,一棵枯朽的歪歪扭扭的老柏樹上,烏鴉不耐煩地叫了一聲。這不祥的聲音使沼澤的空氣凝滯而壓抑。就在這時,一隻凶猛的兀鷹從半天空俯衝下來,“噗”地一聲大響,一陣徒勞的掙紮。之後,一切又歸於平靜。

野狐、狸貓、黃鼠狼……成群結隊遊來蕩去,互相追擊,互相躲避。突然在一片葦棵裏遭遇,然後是一場生死大戰。

日頭依然懶懶地照著。潮濕、昏暗。

沼澤上籠罩著終年不散的霧氣,毒氣一樣在那裏彌漫。霧氣中浮一道變幻莫測的彩虹。這道彩虹一直懸了多少年,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挽住。很遠,深藏在水氣中,撲朔迷離,永遠可望不可及。

傍晚,億萬隻蚊虻從蒲葦中嗡嗡飛出,鋪天蓋地,充斥了這裏的每一寸空間。任何有生命的東西膽敢在此時闖進來,立刻就會落荒而逃。

每一種生命都參與著空間和時間的割據。

沼澤,成了生命的賭場。

夜幕四合。風來了(主角終於登場)!似乎帶著上帝的旨意,從天外撲來。氣勢洶洶,排山倒海,恣肆地踐踏著蒲葦、蘆草、泥淖。鳥兒們縮在草叢裏呻吟;蛤蟆深深藏進水底;四腳獸們伏地顫抖;兀鷹抓牢枝椏,驚恐地瞪著黑夜;密如稠粥的蚊虻被一片片打落水中……

刷——刷——刷——!……

噗——噗——噗——!……

陰森,恐怖。

一瞬間,沼澤變成地獄,生命成為兒戲。

一道一道沙波,一道一道轍印,一座一座沙丘,無邊無際,猶如瀚海。日頭照在上麵,沙灘上像有億萬隻微型反光鏡,折射出五彩繽紛的光。明晃晃的,耀得人睜不開眼。

一座沙丘上蹲一條高大的漢子。像蹲著一頭熊,肩上搭一根粗壯的綆繩,綆繩盤折起來,如一條蟒。他默默地蹲在沙丘的頂端,不動不搖,仿佛鑄在那裏。兩隻眼深陷在眼窩裏,鷹一樣瞄著四方。

沙灘上沒有一個人。他在等待,十分耐心地等待。

終於在他的視野裏出現一輛獨輪車,是叫車子。他一眼就看出來了。從那人架車時分得很開的膀子和兩腿,他一下就能分辨出來。獨輪車有土車和叫車兩種。土車架子窄,輪子小,推起來噔噔響。當然是在硬路上。如果在沙灘裏推,不論土車還是叫車,都一樣隻有沙沙的聲音。但叫車子畢竟輕便一點。叫車子架寬,輪大,推起來“啾啾”叫。裝載越重,叫聲越響:“啾啾啾啾!……”

那漢子兩腿分得很開,正往前推。下一道崗時,身子便往後仰,“啾啾啾啾!……”像趕一群小鳥。

車子衝下崗,一頭栽進沙窩,走不動了。漢子放下車把,擦擦汗,左右尋找。忽然看見遠遠沙丘上蹲著那頭熊一樣的大漢。於是卷起手筒:“喂——!”又招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