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涸轍(2 / 3)

熊一樣的漢子早看見他了,他知道他會叫他。他就是專幹這個的,這叫拉纖。和河裏拉纖不同。河裏拉纖是拉船,這裏是拉車,一樣叫纖夫。

河灘裏無路,全是沙窩,幾尺深的沙窩,車子拉過去,留一道深深的轍印,但不久自行平複。有轍,但永遠沒有路。上百年都是如此,附近莊上便有人以此謀生,見天拎個綆繩,蹲在河灘上等車子,幫人拉過沙窩去,不論輕重,按程計價。

沙灘裏零零星星還蹲著幾個纖夫,但都是在沙丘背陰處,或倚在一棵孤樹下。隻那條熊一樣的大漢蹲在沙丘頂尖上,他不怕曬。一身油光光的烏黑。這裏顯眼,過路人容易發現他,他也容易發現過路人。他一天一天的不說話。他沒人說話。偶爾,隻回答過路人幾個字:“中!”“不沉。”“你別慌!”

過路人常驚慌。因為河灘裏有蟊賊打劫。或一個、或三五成群。藏在河灘深處的草叢裏。單等客商經過,冷不防竄出去,一棍把人敲昏,也有敲死的。搶了東西就走。

逢這時,他便說:“你別慌!”他有一棍棗木棍。丟下韁繩,提著棍迎上去。一棍打倒一個,三棍打倒三個。他不會武藝,隻憑一身蠻力。他力氣太大,打翻一個人像打翻一捆草。“噗!”就那麼一下,就倒了。如果被對方圍上,扭住,他也不慌。丟了棗木棍,用兩隻大手,一手抓住一個,像抓兔子。一扔,再撲上來,再抓住,又一扔。能扔十幾步遠。蟊賊被扔暈了,趴在地上翻白眼,恨得咬牙:“日升,你等著瞧!”爬起來一拐一拐地走了。日升也不追,回身對客商說:“沒事了。走吧。”摸起綆繩,又背到肩上。七八百斤的重載,隻要客商架得住把手,日升就拉得動。二三百斤的輕載,擱他肩上像燈草。沙窩裏拉車,死沉。硬路上一斤,沙窩裏十斤,吃這碗飯不易。

別的纖夫都不如日升生意好。日升拉纖管護送,保險。別的纖夫隻管拉車,不保安全。蟊賊太厲害,多是亡命之徒,纖夫一般不敢得罪他們。常走這條道的客商,專愛找日升拉纖。通常,日升都有空閑。一天過不了幾輛車子,客商盡量避開這條道。但非走這條道不可的,也隻好從這裏走。某一天就會忙起來。不知內情的客商隨便叫個纖夫就進灘了,有的被搶了,也有的僥幸過去了。熟客就專找日升拉纖,如果東西貴重,這一天日升又沒空閑,客商寧肯下店等一天兩天。

車過黃河灘,如闖鬼門關。鬧著玩的?

日升從沙丘上站起來了,順手抄起坐在屁股下的棗木棍。綆繩在肩上一擺一擺的。他走下來了,朝那招手的客商走去。

是個販紅棗的。客商掏出一捧:“吃!”

日升悶悶地說:“不吃!”把綆繩拴在車架前頭,轉身上肩:“起!”車子動了。沙沙響。車輪在沙窩裏切開一道深溝。兩人的腿都插進沙窩,像趟水。沙沙沙沙沙!……

除了喘氣,並無人語。

兩個瘦瘦的餓鬼樣的纖夫,對肩倚在一棵幹樹上。肩上也搭著繩,果然沒有棗木棍一類器械。四隻眼,流著冷漠的光,看著車子從麵前緩緩過去。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一直入灘去了。

頭上飛過一隻雀鷹,也入灘去了。

黃昏時,日升從河灘深處返回,左手提繩,右手提棍,耳朵在流血,臉上也在流血。他用手背抹一抹,繼續走。估摸血又流出來了,抬起手背再抹一下。一直流,他有些心煩。彎腰抓起一把滾燙的細沙,往傷口處按了幾按,提起棍又走。他走得很慢,略略顯出一點疲憊,像是經過一場惡鬥。

四五裏外那個村莊,已經模糊不清了。

他拐個彎,朝那個村莊走去,那是魚王莊。

這段路,他沒有碰到一個人,隻碰到一些鳥雀歸巢,叫得急切切讓人心疼。

日升剛入村口,迎麵碰到一輛馬車飛馳著奔出來。眼看撞到他身上,忙往道旁一閃,同時喝一聲:“能!”

趕車的是個十來歲的少年,猛勒馬韁。兩匹馬噅噅亂叫,前蹄騰空而起。這當兒,少年一伸頭,笑嘻嘻地問:“大叔!沒碰著吧?”日升黑著臉,沒吭聲,進村去了。

馬車又飛馳著撲人黑夜。

少年加一鞭:“叭!”空曠曠的河灘裏,盡可以放馬奔馳。他喜歡這麼趕車。

車篷下坐著兩個男人。一個破衣爛衫,唉聲歎氣。馬車跑得如飛,他仍嫌慢,但不敢說,隻小心地向另一個男人討好:“梅先生,真……真麻煩您啦!這麼黑的天。”

梅先生扶扶禮帽,又趕緊摟結實懷裏的藥箱子,淡淡地笑笑,沒說什麼。

馬車顛得有些坐不住了。梅先生伸頭向坐在車轅上的少年說:“老扁,穩一點!”少年說:“好!”卻依然揚鞭催馬,車速一點也沒減。他知道那個窮漢子心裏急,他女人難產,生了兩天還沒生下來,血流了一地。

他是個孤兒。八歲跟著梅先生提藥箱。十二歲跟著梅先生趕馬車。人都叫他老扁,老扁不老,隻因為頭扁。小時候睡得太久,無人管,老睡著,老是一個姿勢,睡扁了。梅先生收留了他。在他看來,梅先生是個好人,在這幾百裏河灘上,誰不說梅先生是個好人?他和他爹不一樣。

梅先生叫梅山洞。是魚王莊也是這一方最大的地主。家裏除了有七千畝地,在縣城還開了一個很大的藥材店。梅山洞的醫術是黃河灘上的一絕。他去過巴黎,去過倫敦,去過東京,會說四國話。回國後就行醫,但不去大城市。常有省長、司令之類的大官派人來接他。他不去,隻在鄉間行醫。白天請白天去,夜裏請夜裏去,風雨無阻。他的興趣不在土地上。土地使梅家在黃河灘上臭名昭著,失盡民心。

梅山洞的爹是個惡霸,為聚斂土地害過十七條人命。老子臨終前,把沾滿血腥的幾千畝地交給梅山洞,梅山洞視為糞土。他終日奔波為百姓治病,百姓們感激的目光使他滿足。他看重精神享受,和他爹不一樣。

他從西洋帶來的平等、博愛,不僅他的老子不能理解,連老百姓也不能理解。在老百姓的眼裏,梅山洞是個怪物、是個憨家夥、是個慈善家、是個神醫。

那年,黃河灘上瘟疫流行。人一沾上便發高燒,燒得火炭一樣,渾身出血斑。一天兩天,蹬蹬腿就死了,快得很。

這種病十年八年就有一次大流行,這種病治不好。

這一年,又來了。梅山洞天天被人請出去,黑天半夜不歸家,後來幹脆不出門了,病人抬家來。兩進大院,裏外都是病人。梅山洞派人從城裏藥材店拉藥來,用大鍋煮,煮好的藥汁倒缸裏,讓病人喝。那些日子,他派出去好多人到外地買藥。供不應求。來看病的,多數都治好了,但死的人更多,那麼多村莊,那麼多病人,他顧不上。黃河灘上每時每刻都在死人。死了就埋在沙窩裏。

那一年的狗最肥。

二更天,馬車進了一個村莊,在一間低矮的草房前停住。梅山洞跳下車,直奔屋子,老扁提個藥箱隨在後頭。請醫生的漢子已搶先進了屋。

女人躺在床上,死了一般,臉白得像一張紙。梅山洞伸手拉開破被單,一股腥臭撲鼻。老扁看得真切,那女人的肚皮鼓得放亮,大腿根一片血肉模糊。他想不到一個分娩的女人形象竟如此肮髒醜陋。直到多少年後,一想起來仍然惡心。他一生對女人都沒有興趣,大約從這時開始。女人那地方怎麼是那樣的!

梅山洞把把脈,說:“不咋。”一屋人都鬆了一口氣,他要來一盆清水,洗洗手,洗洗胳膊。怎麼,他要用手掏嗎?老扁打開藥箱,轉臉過去了。這太慘,他不敢看。

屋裏傳出女人一聲慘叫,慘得沒法聽。

但女人得救了。

回來的路上,老扁光想哭。人降生到世上,真不易。

3

不知多少年過去,從沼澤中冒出一塊塊沙灘。太陽不再那麼潮濕,而像大火球那樣灼熱了。沙灘剛冒出水麵,很快就被蒸得滾燙。細密的沙粒發出鱗鱗的光。幾棵草芽從沙粒間喘息著艱難地鑽出來。一陣狂風(又是狂風!)過後,草芽被埋上了,沙粒間裸出一片殘瓦,一根枯骨,一縷柔軟的女人的長發……

漸漸有人涉足此地。零零星星,背一架筐,拄一根棍子,來這裏察訪、窺探,隨手撿拾點什麼。或者久久佇立,麵孔木訥而蒼涼,仿佛在憑吊一個陷落的年代。

這裏也有過輝煌的曆史嗎?

魚王莊西北角三裏遠的地方,有一片孤島樣的荒崗子,遠遠看去像一座小土山,站在上頭能看十幾裏遠。

荒崗上有一座魚王廟。

老輩人說,魚王廟原是一座草廟,廟裏供一條泥塑的大鯉魚。那時,荒崗的地勢也沒現在這樣高。同治辛卯年,魚王莊的人扒掉草廟,加高地勢,重用磚瓦砌成。新廟蓋成,唱了七天大戲。沿河一百單三村的百姓都來聽戲,熱鬧得很。

廟周圍環繞三千畝沼澤蘆蕩。隻在蘆蕩間有一條十分隱蔽的羊腸小道通出去。彎彎扭扭,拐來轉去,不熟悉的人根本摸不進來。當年,兩個中隊的日本兵把一支抗日遊擊隊圍在裏頭,想抓活的。打了一整天,硬是攻不進去。放火把蘆蕩燒掉,仍然攻不進去。到處是丈把深的汙水爛泥,人走到裏頭,三晃兩晃就到脖梗了。遊擊隊20多人據守在魚王廟裏,瞄準了打。一槍一個,像打西瓜一樣。“叭——!”炸一個;“噗——!”炸一個。白皮紅瓤,血腦亂飛,過癮得很。當時老扁也在,他本不是遊擊隊員,他是魚王莊的地下黨員,兼維持會長,正和遊擊隊在廟裏開會,不知怎麼就被圍上了。他也摸了一根槍,瞎打一氣,十槍八槍打不住一個。後來,遊擊隊長不讓他打了,浪費子彈,派他專管瞭望,發現目標讓別人打。

“南邊一個!”

“北邊!”

“西邊上來啦!”直叫喚,嗓子都喊啞了。

看看天要黑,日本人無奈,最後用迫擊炮把魚王廟轟塌完事。20多個遊擊隊員隻活下來三個人,其中包括老扁。他斷了一條左胳膊,後來讓梅山洞給接上了,囑咐他不要動彈。他閑不住,老是亂跑亂動。骨頭錯了位,也長上了,但老是架著,像架畫眉籠子。

現在的魚王廟,是日本人投降後重修的。魚王莊人特別看重魚王廟,魚王是魚王莊的神,是魚王莊的魂。魚王廟修好,又在沙灘上唱了七天大戲。然後,重新派個看廟的。原先看廟的老頭,那次被日本人炸死了,這次派去的是他兒子。兒子叫斧頭,40多歲,一條壯漢。還是光棍一條,住廟裏無牽掛,他很樂意去。

魚王廟香火很旺。不僅逢年過節,平日裏也有人去燒香。香客有魚王莊人,也有別村人。據說魚王爺很靈,能消災免禍,保佑平安。能呼風喚雨,祈求豐年。但黃河灘上從來沒有豐年,因為風沙太大,一年下不了幾場雨。暗中也有人懷疑魚王爺的本領。但一說出口,立刻會挨一頓臭罵:“你混蛋!魚王爺容易嗎?風雨歸老王爺管,魚王爺是和老王爺較力哩!若不是魚王爺會呼風,風比這還要大;若不是魚王爺會喚雨,這幾場雨也下不來!”

那人屁也不敢放一個,瘟頭瘟腦地走了。於是傳說,每逢下雨前,會見一條巨鯉在空中翻騰,搖頭擺尾,極艱難極吃力的樣子,一會兒不見了。接著,雨就來了。這時,你去魚王廟看吧,泥塑的魚王直喘粗氣,身上準有水珠子,折騰累了。隻有一點令人遺憾,魚王爺求雨不均勻。春播時節,總共下不了幾滴雨,沙土幹得像被炒過,根本無法播種。秋天來了,卻暴雨成災,遍地汪洋,黃河灘上能行船。於是又有人說:“魚王爺不懂節氣。”可魚王爺哪能啥都懂呢?有雨就不容易了!若一年四季都不來雨,井裏也淘不出水。你喝尿!

魚王廟的香火,終於還是很旺。

有香客在遠處招手,斧頭便走出蘆蕩,把人接進來。他常在廟台上往四下看。還是那條很隱蔽的小路,蘆蕩又長起來了,比先前更見茂盛,更見稠密,外人依然進不去。香客進了魚王廟,斧頭幫著點香、擺供。香客走了,供果就歸他吃。

魚王爺沒牙。

魚王廟管生孩子,這一條最神。在所有的香客中,求子求女的要占一半以上。魚王莊的女人,外村的女人,甚至還有遠道而來的縣城的太太。凡不生育的,隻要到魚王廟進香,準生。隻是情況不同,有的要進香一次,有的要兩次,有的三次,沒有耐性不行。

但有一條規矩極嚴:別類香客,不論同來幾個人,都可一同進廟,燒香磕頭。惟獨求子女的香客,隻準女人進去,不能陪同。男人在蘆蕩外頭等著,女人由斧頭領進。大約要一個時辰。禮儀很複雜,也很神秘。女人進香出來了,也不準說,男人也不能打聽,否則失靈。

斧頭很熟悉這套禮儀,他爹老斧頭看廟時,他就常去廟裏幫忙,大約從18歲開始。當然,老斧頭是跟老老斧頭學的,老老斧頭是跟老老老斧頭學的,一輩輩秘傳下來。老斧頭在世時,有幾年不太靈驗了,外頭就有許多揣測。因為這時老斧頭老了。一老就糊塗,是不是把禮儀都弄混了。可不久又顯靈了,是以18歲的斧頭進廟幫忙開始的。斧頭每次從廟裏幫忙回來,總顯出極累的樣子,回到家倒頭就睡。一覺醒來,煥發如初。第二天又去幫忙,傍晚回來又是很累的樣子。可見這活挺勞神的。女人從廟裏出來則不同,大多歡天喜地,心滿意足。告訴在蘆蕩外等待的男人說:“還要來兩趟呢!”男人欣然,兩趟就兩趟!八趟也行,隻要能生。隻有個別女人,從廟裏出來時,一副羞愧的樣子,滿麵通紅,甚至落下淚來。男人追問,也不說出實情。男人便疑惑,下一趟多半就不來了。不來就不來,礙著別人什麼?

魚王廟依然香火不斷。

縣城一位太太,隻有20來歲,長得嬌媚如狐,花容月貌,來魚王廟進香求子,十分急切。據說她是三姨太,上頭兩房沒生,她又沒生,便常受氣。上兩房罵她,老爺打她。一急,便帶個丫環,乘一頂小轎來了。轎夫和丫環在蘆蕩外落轎等候,她由斧頭帶進廟去。當時斧頭剛進廟幫忙沒幾天,正是英俊少年時。小路窄窄,曲曲彎彎,稍不小心,就會掉進泥潭。三姨太見斧頭濃眉大眼,虎虎生氣,主動伸出手讓他牽住,一路風擺楊柳沒入蘆蕩。在廟裏一呆就是兩個時辰,方才出來。丫環轎夫等得急了,她卻如桃花綻開,春風滿麵,歡天喜地而去。時隔十天又來一趟,再過十天又是一趟。一連進香三次,一年後果然生個大胖小子。也是濃眉大眼,虎虎勢勢。老爺歡喜,長房歡喜,皆大歡喜。第二年,這位太太生子以後,便常來魚王廟還願,大空一月兩月,小空十天半月。每次來,都帶好多東西。每次來,都在廟裏呆上半天。一頂小轎停在蘆蕩外,魚王莊人看得清清楚楚。不由你不信。

魚王爺果然有神通!

1947年,這一帶解放,不興燒香磕頭了。魚王廟斷了香火。

斧頭要搬回魚王莊去住。他不想再混下去了。想回到村裏娶個女人,正兒八經過日子。這年,斧頭已經48歲。

可是老扁不準。

老扁是村長兼支書,讓他留在魚王廟看管樹木。魚王廟地勢高,滿河灘都在眼底,再好不過。

解放第一年,魚王莊數萬畝河灘都栽上了樹苗苗。那時的老扁正雄心勃勃,發誓賭咒要治服風沙。治服風沙就要栽樹,沒有別的辦法。

魚王莊一千多男女老幼,凡是走得動的,都被他趕進河灘,冰天雪地裏,沒黑沒明地幹。那些日子,他表現出空前的殘忍。三歲的娃娃,70歲的老人,都進了河灘。三歲的娃能拎一棵樹苗,70歲的老人能爬著培土。很多人沒有鞋穿,赤腳在雪窩裏挖土,栽樹。凍得青腫紅紫,一塊塊往下掉肉。當時魚王莊人主要靠要飯為生。政府撥了一些救濟糧,遠遠不夠。大人孩娃,半夜被吆喝起來,頂著星星月亮栽樹苗。幹到天亮,餓了,放大夥到周圍村子要飯吃,限時回來。接著再幹。回來晚了,女人挨一頓臭罵,男人挨一頓皮帶。他簡直是瘋了。他成了閻王爺!人們居然也出奇地聽話。不知是因為那時剛解放,人們崇尚權威,還是祖祖輩輩吃盡了風沙的苦頭,反正是咬著牙下死命地幹。

常常可以看到這樣的情景:老扁提一口破鍾,拿一根皮帶,高高地站在一座沙丘上,向四野瞭望。要飯的時間結束了,還有一些人沒有回來。遠遠地,幾簇男女像炸了群似的從周圍村莊擁出來,踢踢遝遝往這裏跑。頭發跑散了,一飄一飄的;鞋子跑掉了,彎腰拾起,顧不上穿,提著鞋子又跑。這些人,有的討到吃的了,有的還沒有討到。但估摸時間已到,趕緊往回返,結果還是晚了。漸漸跑近,個個氣喘籲籲,一臉惶恐,像犯下什麼大罪。

一個女人跑得披頭散發,赤著雙腳。路上摔倒幾次,本來就破爛的褂子又扯破幾個洞。衣片飄著,跑到老扁麵前,已是袒胸露背,兩個又白又髒的奶子貨郎鼓似的亂搖。老扁喝一聲:“找野男人去啦!”女人嚇得撲騰跪倒,一麵慌慌張張掩懷,一麵上氣不接下氣地分辯:

“我跑了……十幾家……都……沒要到,人家……也斷了……炊……”

老扁聽得不耐煩:“滾!今天完不成任務,我揭了你的皮!”女人連聲諾諾,趕緊幹活去了。

一個男人形如骷髏,搖搖晃晃跑來,麵色蠟黃,虛汗撲嗒撲嗒往下掉。抬頭見老扁凶神惡煞的樣子,竟嚇得轉身就逃,方寸全亂了。老扁衝上去扔了一皮帶:“回來!”男人乖乖地回來了。七尺高的漢子竟像個七歲的娃娃,低著頭囁嚅:“我……我吃草根……太多,又喝了……涼水,拉……拉肚子……誤了……時間。”

剛解放,到處是荒村餓殍,要飯也難。許多人隻好吃草根。黃河灘上不缺這玩意。吃多了會拉肚子。可不吃又怎麼活著?這個男人一直是吃草根的,一直在拉肚子。今天,他本來想去外村要點飯吃,換換肚腸。但他隻要到半塊糠窩頭,一口就吞了。沒辦法,隻好又去扒草根吃。他實在是餓壞了,老扁盯住他好久,看出他沒說謊,忽然歎一口氣:“幹活去吧!”聲音卻不再那麼凶惡了。

他像驅趕牲口一樣驅趕著全村人栽樹。並沒有誰命令他這麼幹,是他自己要幹,魚王莊人也都要幹。那完全是一種內力的作用。但他又深知,這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魚王莊太窮,魚王莊人太餓。幾乎沒有任何物質力量作後盾。一頭牲口餓倒了,又沒有東西給它吃,隻好用鞭子將它打起來。否則,它會再也爬不起來。

魚王莊人隻能拚命。用生命換取生命,再用生命養育生命,這是一個漫長的循環。樹木起來了,魚王莊就得救了。

這很殘忍,可他沒有別的選擇。殘暴可以驅趕饑餓,可以驅趕惰性,可以驅趕人們為了活著而去死!

事實上,一個冬天,魚王莊已有70多個人死在河灘上。餓死,凍死,累死,反正是死了。但他一點也沒有手軟。魚王莊也沒有發生任何騷亂。不過在挖樹坑時,順便多挖一個坑,埋上就是了。人們都很平靜,很淡漠。不死在河灘上,也會死在家裏,死在要飯的路上,死在他鄉的一個破廟裏。魚王莊哪一年不餓死幾十口人?

上百年來,魚王莊是一盤散沙,隻能各顧各地去逃荒要飯,任憑風沙肆虐。現在,他有力量有可能大規模地向風沙進攻了。他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冬春植樹季節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是寶貴的。誤一天就是誤一年。魚王莊誤不起了!

老人們說,魚王莊最多時達到過四千口人,是黃河決口以後,第一個在廢墟上重建的村莊。沿河一百單三村,都比它晚得多。但上百年下來,魚王莊僅剩千餘口人。長此下去,總有一天,魚王莊會從地球上重新消失。魚王莊麵臨的基本問題是生存。老扁的全部哲學是兩個字: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