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涸轍(3 / 3)

魚王莊真的誤不起了!

這一天,河灘上又昏倒30多個人。

河灘上支了兩個大灶,周圍用蘆席圍上。一個大鍋燒白開水。一個大鍋燒稀糊塗,糊塗裏有一點混合麵。幹活渴了,喝白開水。隻有老人、孩子和昏倒的人,才能分到一碗稀糊塗。相繼昏倒的30多個人,大都搶救過來,隻有兩個人死了,其中包括那個挨了一皮帶骷髏樣的漢子。老扁親自把他埋了。男人遠不如女人耐饑、耐累。

剛埋上那條漢子,就有一個外村人來叫,風塵仆仆的樣子。說是王縣長有請,要開個什麼會。老扁扔下鐵鍁,拔腿跑了。

黃河數次改道,數次決口。橫七豎八加起來,故道有數千裏之多,但又分成一段一段的。

這一段一百單三村,全在河灘上。魚王莊位居中間。如果從高空看,這一百單三村如兵盤連營,擺成一字長蛇陣。都受風沙之苦,窮得和魚王莊差不多。距老黃河較遠的兩旁的村莊,不大看得起一百單三村,統稱為叫化子村。叫化子村便有一種內合力,曆史上曾多次連手。一個叫化子村和別村發生械鬥,抵擋不住,便去別的叫化子村搬兵求助,竟是一呼百應。這些村莊叫化子多,打起架來沒什麼牽掛,都肯舍身向前。相反,那些村莊就不怎麼心齊,和叫化子村打一次,敗一次。狼餓了凶,人窮了狠。管她娘的,拚!

慶祝解放,開完會,老扁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栽樹。他撩開長腿,鼓動沿河一百單三村一齊幹,共同營造防林帶。這事驚動政府,大為讚賞。不久,成立一個防風治沙指揮部,總指揮是一位姓王的副縣長。掛個名,不大管事。主要靠老扁上竄下跳。老扁被任命為副總指揮,那個得意,別提!他能幹也能吹:“當年蘇秦背劍,也不過掛六國相印。咱老扁執掌一百單三村的大權,了得!”各村的村長們便笑,罵他不要臉。大家熟得很,老扁從八歲跟梅山洞提藥箱,十二歲趕馬車,跑遍了黃河灘,哪個不認識“小神鞭”?

大夥信服他,統領千軍萬馬,非他莫屬。

老扁肯吃苦,也沒個洋驢騎,隻憑自己跑。撩開兩條長腿,這村到那村,這灘到那灘,黑天白天,風裏雨裏。吃苦不說,單是規劃河灘、組織民工、調集樹苗、籌措資金,沒個心胸就不行。魚王莊那個幹法傳出去,更令人佩服:大人孩娃上河灘,扔下鐵鍁去要飯。要飯回來再栽樹,死了人埋上,活著的接著幹。眼皮不眨一眨,這叫啥?這叫帥才!就像打仗,死幾個人就撤兵,能管?

不服這狗日的老扁,愣是不行!他有股子狠勁。

一冬一春,黃河灘上植下的樹苗不計其數。昔日黃沙滾滾的河灘,一改舊貌。春風一吹,綠葉點點,透出一派鮮活。70多座新墳夾雜其間,鮮活中又含著悲壯。

魚王莊醉了。一百單三村醉了。

老扁的事跡上了省報,記者拍個照片印到報上。兩個肩膀夾個扁頭,要多醜有多醜。村長們和他開玩笑:“老扁,你狗日的肩上咋立塊豆餅?”他卻哈哈大笑,小心剪下,保存起來。他沒想到,多年以後,這張照片會救他一命!

老扁也醉了,這是他在魚王莊舞台上最輝煌的時期。

這當口,斧頭要離開魚王廟回村,他能同意?

斧頭執意要走。魚王廟斷了香火,寂寞難耐。他受不住這份冷清。

老扁翻了臉:“斧頭!你個雜種,沒女人玩了不是?”

斧頭一下紅了臉:“你……你……!”頓時失了銳氣。

魚王廟求子的秘密,老扁早就知道。

那時,他才十幾歲,還跟著梅山洞趕車。一次行醫歸來,經過蘆蕩時,看到一個男人在外立著,顯然是等女人出來。老扁就問:“梅先生,到魚王廟進香,真能求子?”梅山洞哈哈大笑:“騙人的把戲!什麼進香求子,是進廟找男人,借種罷了,不信你去看。”

有一次,老扁真的去了。一個年輕女人剛由斧頭領進蘆蕩,他也悄悄尾隨而入。稍遲了一會,斧頭和那女人已進廟內。他正要起身跟進,卻見老斧頭出門巡風,隻好伏地不動。不大會,就聽廟內一陣撕扯忸怩之聲,很快平寂。老扁突然一躍而起。老斧頭攔阻不及,他已衝入廟內。果見兩人都脫了下身,赤條條摟在一起。那是兩頭被情欲之火燒得滾燙的野獸,正在狂熱地交媾。老扁一時覺得廟裏空氣也變得黏糊糊的炙人肌膚。老扁的腦袋往後縮了縮,又朝前探了探,終於驚動了那對男女。

爺兒倆都嚇壞了。女人忙忙地提著褲子,用乞求的眼光看著這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老扁卻笑嘻嘻說道:“你們放心。我什麼都沒看見!”轉回頭,蹦跳著走了。

這是他少年時一次成功的惡作劇。但回去後,除了梅山洞,他果然沒告訴任何人。老扁自小愛說愛鬧,但不當說的,他絕對不說。他知道魚王廟在魚王莊乃至整個黃河灘上的神聖地位。他不敢打碎它,他還沒有力量打碎它。

等他長大,成為魚王莊的頭麵人物後,他又不願去打碎它了。他知道那個關於魚王廟的古老傳說,他在這傳說中長大。他越來越覺得,在那個代代相傳的故事裏,蘊藏著一種令人肅然的精神,包孕著一個沉重而又頑強的內核。他不能說出它,隻能感覺它。在那個古老的故事麵前,人間的一時的榮辱富貴,朝代的覆滅更迭,似乎都渺小得微不足道了。

那是一個生命的大題目!

也許是一個祖輩留傳的真實故事,也許是一個被誇張演義的神話。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潛入魚王莊人的血液,鑄成魚王莊的村魂,養育了一代又一代人,包括他自己——盡管在世俗的人生舞台上,這是多麼落後,多麼野蠻,多麼愚昧,多麼貧窮,多麼卑瑣,多麼肮髒,多麼下流的一群!

你盡可以端起世間最汙穢的語言潑向他們,卻不能不承認,這是多麼堅韌、多麼頑強的一群生命。

魚王廟求子之謎,老扁會永遠埋在肚裏。

那算不了什麼,因為魚王莊要繁衍。

至於那是誰的種,誰的後代,孩子爹究竟是誰,應該姓什麼,人類本不必那麼計較。生下來的是人,是魚王莊人,就夠了,這是一個群體。

斧頭窘住了,老扁卻笑了:“你不就是想要個女人嗎?安心在這裏看樹。三個月內,我給你送個女人來!”

一月未到,老扁就領個女人進了魚王廟。是個外鄉討飯的,還帶個孩子。老扁用兩個菜窩窩留住了。他交給斧頭一個女人,又交給他一杆槍:“有偷樹損樹的,照腿打!出了事我擔著!”

他製定了極嚴的保樹製度。他不允許任何人破壞一棵樹苗。損一棵,栽十棵。這是魚王莊惟一的法律,這條法律一直保留了多少年。

那個外鄉的女人跟著斧頭過了八年。最後一年在廟裏生下一個兒子,取名螃蟹。不久後的一天傍晚,她丟下螃蟹,帶上原來的兒子,又逃走了。她嫌這裏太窮太苦。

螃蟹靠喝狗奶一天天長大,滿河灘的樹木也漸漸長成幼林。斧頭領著他,見天在林子裏轉遊,獵兔捉鳥,竟也不覺孤獨。

4

一頭老牛拉著拖車,晃晃蕩蕩在沼澤中跋涉。

這種木製拖車,與東北莽莽雪野上的雪橇有異曲同工之妙,著地的兩根扁木滑而微翹,在泥水中穿行便少了阻力。拖車上放一架木犁,彎彎的,一條襤褸的獨臂漢子揮著鞭,打出一聲脆響,卻並不抽在老牛身上,仿佛隻是行進間的伴奏。

人和牛都悠悠地走。

獨臂漢子一隻袖口空蕩蕩地吊著,嘴裏哼一支孤獨的歌,像哭:

黃河來了,黃河來了,

不知你從哪裏來。

黃河來了,黃河來了,

不知流了多少年。

黃河走了,黃河走了,

不知你到哪裏去。

黃河走了,黃河走了,

不知如今在哪裏。

唔嗨嗨嗨嗨嗨嗨嗨嗨!……

沒有韻,唱得亂糟糟的。隻見出心中的迷茫。

一道小河彎在那裏,水清亮清亮的。

河邊,一大群羊低頭啃草。山羊、綿羊、黑羊、白羊、花羊。公羊,母羊,有幾百隻。

這是魚王莊惟一的羊群。

幾頭公羊闖來闖去,羊群不時發生騷亂,一隻公山羊,青色,長胡子,雄壯如虎。十幾步以外就能聞到它滿身臊氣,牙齒朝天,唇翻著,發出“呃呃”的喉音。前蹄在一隻母山羊屁股上扒了扒,忽然躍起,箍住母山羊的腰,一聳、一聳……猛一聳。母羊大叫一聲,像被紮了一槍。公羊跳下,連打幾個噴鼻。兩眼綠綠的,又盯住了另一隻漂亮而年輕的白山羊。白山羊已是它今天的第八個瞄準對象。

泥鰍側臥在一簇幹草上,靜靜地看著羊群吃草。忽然覺得自己老了。60歲就老了,人老得真快。人老了就像一簇幹草,什麼都不行了,什麼欲望也沒有了。守著魚王莊第一個美人,也激不起任何情欲。他隻能以一個過來人的眼光和心境,憐憫地看著那個一天天枯萎的女人。這女人可惜了,她有40多歲了吧?

他向不遠處的一個沙坡上望望,梅子正低頭織一件毛衣,偶爾看一眼羊群。幾隻羊走遠了,她走過去趕回來:“羅羅羅羅羅!……”又坐到沙坡上,繼續織毛衣。她是魚王莊惟一會織毛衣的女人。魚王莊的許多孩子都穿著她織的毛衣。毛線很粗糙。每年冬天,她都要為羊群梳理一次羊毛,不梳理會結疙瘩。她愛惜這群羊,不僅因為魚王莊幾百個老弱婦孺要靠這群羊養活,而且因為這是一群活鮮鮮的生命。靠著這活鮮生命的啟迪和滋潤,自己的生命才得以延續。羊群仿佛成了她生命的支柱。每年冬天梳理下來的羊毛,她用堿水洗淨了,再用線錘撚成線坨子,然後織毛衣。織各種各樣的毛衣,都送給村上的小孩子。這是她生活的全部樂趣。

魚王莊的風沙眼見得小多了。

泥鰍說:“梅子,閑著不好嗎?”他和她共同管理著這群羊。

梅子隻管低頭織自己的,兩隻纖弱柔軟的手動得飛快。線坨子裝在一側的口袋裏,一根粗毛線不停地往外抽動,像抽筋,他看著難受,一身都難受。

“梅子,你這是何苦呢?一天到晚不停手。孩子又不是自己的。”

梅子依然不吭氣,隻管低了頭織,雙手動得飛快。又一件小毛線衣快成了。她拿起來抖了抖,放在膝蓋上扯一扯,端詳一下,低了頭又織。

“梅子,你幹脆嫁人算啦!”

梅子被泥鰍嘟嚕得心煩,停下手,抬頭厭惡地看他一眼,出一口長氣,很悶的一口氣。長睫毛一閉,低下頭又織。

他不知梅子心裏想些什麼,他永遠也不能理解這個女人。20多年了,朝朝暮暮,兩人在一起放羊,她好像就沒有給過他一個笑臉。

她美,比她三個姐姐都美。美得可怕,美得像一把刀子,她的三個姐姐可不是這樣的。

他自以為最了解女人,他曾是魚王莊最風流的男人。為什麼現在變得這樣遲鈍了呢?

一切都是因為老了嗎?

他不再看梅子。

那是個神秘得令他疲倦的女人,怕是永遠也不能討得她的歡心了。

他已無意再討得她的歡心,應該告別了。告別女人,告別昨天的泥鰍,告別整個世界。他可不像老扁那樣活得有滋有味。他不想對人世承擔什麼責任,他隻是他自己。年輕時,能快活就盡情地快活;年老了,不能快活地活著就去死。死有什麼呢?

他已經快活過了。

他把臉轉向小河。兩隻塌陷很深的眼珠,昏黃而汙濁。他空茫地看著河,他看到了什麼……

河不寬,卻長。誰也沒有走到過盡頭。沿河走去,可以走到縣城。除了老扁每年進城開一趟會,莊裏男人們三年五年也不走一趟城,到過縣城的女人就更少,大家要飯也不去縣城。據說縣城的飯難要,城裏人小氣得很。給一點東西,數落你一頓。弄不好會被抓起來,誰知道呢。他沒要過飯,餓死也不要飯。那一年,他真的準備死了。躺在床上等死,五天沒吃東西。快差不多了,老扁卻來了,喂他一碗稀糊,派他放羊。他想了想,就去放羊了。沒想得甚清楚,好像隻是覺得死還太早了一點。從此,他就放羊了,再也沒有離開羊群。

打解放到現在20多年了,泥鰍還沒去過縣城一趟。太遠,又沒事。依稀那是個很遙遠的地方,一片擁擠不堪的房子,灰黑。瓦壟間長著蓬蓬的荒草,幾道青石老街,窄窄的,一輛破汽車嘭嘭地開過去,留下一股難聞的氣味。忽然從街口擁進一群怪物,高大,脖子長長的,頭那麼小,一身赤褐色的毛,背上兩座山峰。

“駱駝!”有人叫起來。許多人迎上去看。幾條狗衝上去,又趕緊退回來,遠遠地吠,不敢近前。這種沙漠裏常見的力畜,在這裏卻是稀有動物。一街兩巷的人都轟動了。兩個塞外來的漢子,分乘兩匹駱駝,臉上布滿塵土,疲憊地打量著這個蘇北小縣城。突然摘下獸皮帽子,向人群揮動起來,一嘴黃牙,多少年過去了,一閉眼,還能看見那嘴黃牙。

小河無名,大家都叫它無名河。無名河彎彎曲曲通向縣城。縣城到了,它打個彎,又往前流。不緊不慢地往前流。不知它到底要流向哪裏,不知它從哪裏來,不知它從啥時開始流的。人說,無名河很古,比黃河還古。黃河沒來時,它就有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黃河突然從天而降,日夜咆哮,奔騰不息。

哦,那麼大一條河,據說是天下第一河,舉世聞名呢。從此,無名河被忘了。它太小,太不顯眼。八百年後,也是在一天夜裏,黃河大吼一聲又走了。無名河才被人們重新發現,它居然沒有淤塞。它就那麼默默地流著,不知流了多少個世紀。看樣子,它還會流下去,不停地流下去,流向冥冥未知的年月,就像從亙古未知的年月流下來一樣。

無名河沒有幹枯過,從來沒有,一輩一輩的人都這麼說。冬天,河水少得可憐,河床像老人深凹的胸膛,瘦骨嶙峋,用鞭一敲,咚咚響。河心那一線褐色的水從來不上凍。遠看像死水臭水,近看卻慢慢流哩,就那麼緩緩地,緩緩地。水色發褐是因為河床現出土的本色。褐色,才是這裏的原始土層。三尺厚的黃沙下,才是本土,可惜本土被掩埋了。

無名河的水甜。他常喝,他就是喝無名河水長大的。他知道無名河水永遠都不會發臭,因為裏頭是活水。是活水,但不喧囂。隻是無聲無息地痛苦地流淌,延續著河的生命。它淌著,抖抖扭扭,像垂死老人腿上的一根筋,頑強的痙攣著,顫動著。那根筋負載過一生的苦難和歡樂,勞損得太厲害了。但它不願就此完結,不甘心就此完結,它在竭力掙紮。終於,僵硬的肌肉複活了,閉合的心髒重新啟動了。

到底,春天來了。

淅淅瀝瀝幾場春雨,河床滋潤起來,那一線水彎成小溪。叮叮汩汩,咕咕嚕嚕,像唱像哭,抒發著生命複蘇的悲歡。它又變得年輕了。人老了還能變得年輕嗎?自己曾有過這種渴望,這種期待。那一年終於沒死,其實也含著這希冀的。可他終於沒有留住時光。他變得更老了,老得像一條厭食的狗。人老得真快,人和無名河相比,一滴水珠也比不上。他悲哀地歎口氣,又看了一眼梅子。梅子仍在織毛衣。低下頭,兩隻手飛快地動。她也在編織一個什麼夢嗎?那是她自己的夢。

夏天一場暴雨,無名河陡然歡騰起來,膨脹起來,田野的水都往河裏湧,嘩嘩響。河岸上刺開無數道豁口,一股股水呈扁麵衝下來,像無數個娘兒們蹲在河沿上撒尿。毫不害羞地把小河尿滿了,於是河水湓溢,大浪滔滔。浪脊一滾一滾的,亦如小夥子肩膀上的肉束。起先,他舒心地揮臂暢遊,嘻嘻哈哈,全不當一回事兒。後來,他被吞沒了。河水那麼恣肆,讓他感到那麼難以駕馭。他惶恐了,憤怒地揮舞著胳膊,掙紮著,咆哮著,粗野地咒罵著岸上那無數個放蕩的娘兒們。小河野馬一樣奔騰著,喧鬧著。整整一個夏天就這麼過去了。

現在不同了。唉,一切都不同了。他惆悵地想,好時光像夏天一樣過去了……

梅子累了,站起身舒個懶腰。女人懶懶的樣子真美,梅子懶懶的樣子更美,腰軟得像棉花。她豐美的大腿,豐美的臀,豐美的胸都挺起來。可惜,她懶懶的時候太少了。她的三個姐姐不像她,老是懶懶地打嗬欠,懶懶地向他走來,懶懶地捏他的肩。一直到了床上,還是懶懶的。直到他凶狠地將她們壓到身下,碾壓著注入生命之泉時,她們才失卻慵懶,現出少見的狂癲。那時,他多麼年輕。胸肌像鐵塊般結實,多少女人為之癡迷。大夥都說他是無名河的精靈,是女人的上帝。

他和老扁同在梅山洞家幹活。老扁常隨梅山洞外出。梅山洞常住縣城的藥材店裏,不常在家。他厭惡這個家。出洋前,他爹為他娶過一個女人,他不喜歡,成親一個月就走了。他沒有沾過那個女人。可是出洋八年歸來時,他的女人已經生了三個女兒。他愣了,傻了。他回到家的第一天夜晚,那個女人就上吊死了。

他爹逼著他認女兒,他不認。但他參加了那個女人的葬禮。他挺可憐她,埋了那個女人,他進縣城去了。

三個女兒在魚王莊長大。她們管梅山洞的爹叫爺爺。爺爺知道他不是爺爺,他是爹。魚王莊人也都知道他是爹。數年之後,梅山洞的爹帶著沉重的罪孽感死了。他的三個稱做孫女的女兒都漸漸長大了。她們失去了依靠,也失去了束縛,她們自由了。那個叫做爺爺的爹死了,那個不承認自己是爹的人不管她們,把她們和萬貫家業都交給了梅家的老賬房。那是個忠心耿耿的老家人,他屁股上的鑰匙有二斤重。他老是陰陰地盯著倉庫,陰陰地盯著這三個找不到爹的閨女。他要像管理倉庫一樣管著她們。

她們不理那個茬。畢竟,她們是主人,他是下人。她們長大了,已經知道了這個家庭混亂的血緣關係。她們就是這個混亂的血緣關係的產物。開始,她們為之羞恥,為之仇恨。後來,就平靜了,淡然了。那個原當稱為爹的爺爺已經不在了,她們仇恨誰呢?那個不承認自己是爹的人又不常來,還有比這更好的嗎?他偶爾來一趟,很少和她們說話,但也很少訓斥她們。他盡量避免和她們見麵,這就使雙方都免去了許多尷尬。

羞恥感漸漸從她們身上消失了,她們變得快活起來。她們畢竟年輕,她們要尋找自己的歡樂。為什麼不歡樂呢?無憂無慮,不愁吃穿。隻是院子太深,太寂寞,太無所事事。於是變得很慵懶,很愁悶。落葉,會令她們傷神;秋雨,會讓她們流淚;飛鳥,會令她們神往發呆。

泥鰍一直在注視著她們。她們也一直在注視著泥鰍。泥鰍是這所深宅大院的忙人。

梅山洞把七千畝地都交他經管了。他很精明,也很能幹。七千畝地,居然讓他經管得有條不紊。作為一個長工,他是少見的幸運兒。在這個特殊的莊院裏,他成了小皇帝。他帶了一幫下人忙裏忙外。他洪亮的聲音,健壯的身影,都一次次讓她們怦然心動。

終於,大女兒最先將他俘虜了。或者,他最先俘虜了大女兒。幾乎沒費什麼周折,他們已用目光交流很久了。是在一個冬天的夜晚,大女兒喊他去她房間,讓他幫著生火盆。他去了,他早就想去了。他時刻等待著叫他,她終於叫了。第一次走進閨房,他幾乎是醉了。富有的擺設,精巧的蚊帳,舒適得光,想叫人昏睡的床鋪,幽幽的暗香,密閉的、誘人幹壞事的房間,姑娘熱辣辣的含情脈脈的目光,都在明顯地說著兩個字:“來吧!”

火盆生好了,一盆火燒得好紅,好熱。姑娘寬衣上床了。扭過臉去,朝著牆壁,透著初次的嬌羞和膽怯。還猶豫什麼?他關好門,也脫衣上床了。立刻,兩人扭成一團。一句話竟然沒說,就成了。直到天明,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