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走出藍水河(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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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和黑夜,

夢和非夢,

虛幻和實在,

他從來就沒有弄清過。

一村子人也就糊塗著。大夥老是昏頭昏腦地打聽,這天上懸著的是天地呢?還是月亮地呢?

沒有人能夠回答。

接下來,就都抄起手,疑惑地打量天上那個亮亮的盤子,很久很久沒人吭氣。

風從曠野裏漫過來,如潮湧動,小村霎時間被淹沒了。泥牆草舍、樹林村道,都變得虛幻起來。人在如潮的野風裏浮沉、掙紮,如幹柴棒樣豎起。這時滿天空亂雲如絮,光波琉璃。那個亮亮的盤子卵子樣浮遊著,愈加捉摸不定。終於,有人遲疑著說:“是天地罷……說不定是月亮地……誰知道呢。”

要不去問問那個孩子——

你說去問野孩?

著,野孩。

那個雜種!全叫他攪活亂了。

野孩被螞蚱牙扯著耳朵揪來。他往天上隨隨便便地瞅了一眼說,是天地哈……

啥?——天地!

……是月亮地哈?

野種!到底是啥?

嘿嘿!……嘿嘿。

他實在鬧不清楚,也從來沒打算鬧清楚。他不知道這有什麼意義。

“啪!”

螞蚱牙咬住一嘴螞蚱牙,甩手一個大耳刮子,野孩像陀螺樣飛出去。一晃,站住了。愣愣的。看時,滿嘴流血,腮上暴起幾個雞爪印。螞蚱牙指頭像樹枝一樣幹硬。

“啪!”他衝上去又來了一下,帶有某種表演的性質。

於是眾人都笑起來,刮風一樣笑起來。黃牙、白牙、黑牙、奶牙,以及沒有牙的空洞的嘴巴,都在奇怪地抖動。日鬼!野孩真的經打,真的很難打倒。不管用耳刮子還是用拳腳。你至多打他一臉血漿,打得他飛轉。但是一晃,又站住了,就像腳底生了根。就那樣,愣愣地傻不拉嘰地看著你,不還手,不罵人,甚至也不問為什麼。還有比這再好的嗎?

那樣子實在有趣呢。

這怪不得別人。他老在誘發你打的欲望,他每次回到村裏來,總是把一個肉敦敦的小身體呈現給你,不打就會覺得吃了虧。那麼,你盡可以去打罷。在你不順心的時候,比如你剛和人打了架心裏正憋氣;比如你家裏缺了柴米;比如一股風刮來眼裏眯了沙子;比如你在賭場上輸了錢;比如你老婆偷漢子被你捉住了而你又不敢管教;比如你希望你的母豬一窩下十個崽結果隻下了九個。或者幹脆就是你覺得無聊,等等,等等。就是說,在任何你認為需要發泄而且方便的時候,你都可以把野孩揪來扇他一頓耳光。然後揚長而去,讓他愣一陣子。這時,你會覺得心裏好受得多。而假使你看見他不衝上去揍他一頓,就會覺得犯了一個錯誤,不打白不打。

野孩沒人疼。他大不也打他嗎?而且鬼知道大黑驢是不是他大。那時,那個討飯的姑娘抱著他尋到村子裏,哭哭啼啼的。她說她記不得那個男人的麵孔了,隻記得黑不溜一個大個子。他沒說叫啥,光說是這個村裏人,還有一股子酒氣。她跪在村口,裸著膝蓋。旁邊放個要飯籃子,裏頭有半塊菜窩窩。姑娘淚水漣漣,求那個男人出來把孩子收下。她說她沒錢也沒有奶,沒法把孩子養活。她說她並不是想讓那個男人出醜,也不要他什麼,就覺得這孩子怪可憐的。她說是個男孩呢,真的!眼睛就一亮,你們看嬸子大娘大叔大爺。就扒開包孩子的破布片,露出個幹棗樣的小雞雞,不騙你們吧?帶淚的雙眼滴溜溜在人臉上掃。那樣子又天真又可憐。當時一村人都出來了,男男女女一片人。還有一群狗圍著打轉轉,吱吱叫著等她把孩子扔出去。姑娘用要飯棍把狗捅開,趕緊又把破布片裹緊,裹得亂七八糟的,像胡亂包一條小狗。大夥一臉驚奇,女人們尤其驚奇,怎麼能這樣包小孩?不是那架式。“難怪呢唉唉,她才多大個人兒!”有女人回頭寬容地說。姑娘衣衫襤褸,麵色蠟黃,想必是生孩子失血過多。可你透過披散的頭發和一臉汙垢,仍能感到她的年輕,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她的確沒奶。女人們注意到她的胸脯子,確實沒有鼓凸的一大砣,隻是微微隆起一點。可這咋能奶孩子呢?大夥靜靜的。忽然就有個男人喊:“是誰下的種?”引得一群群人哈哈大笑。那姑娘就臉紅了,淚水撲嗒撲嗒往下落。氣氛又窘起來。男人們都有點尷尬,擠成一坨,縮頭縮腦的,有人想往外溜。女人們火了,都不能溜!今兒非找出那個東西來不可!大喊大叫,橫衝直撞的。這是懲治男人的好機會。有個女人伸手把螞蚱牙從男人堆裏揪出來。

別看這家夥長一嘴螞蚱牙,人像幹螳螂似的,平日卻愛撿女人的便宜。一隻彎鉤樣的手老不閑著。迎麵走來個女人,他偷偷瞄準了,突然在人家胸脯子上擰一把,然後撒腿跑開,任你怎麼罵也不回頭。他曾發誓要摸遍全村女人的奶子,是個標準的二流子。不是他還能是誰!可螞蚱牙被女人們拖出來後死活不認賬,他發誓賭咒說長到二十幾歲,至今還沒跟女人睡過覺。然後就憤憤不平,大罵女人不是東西,瞧不起他什麼的。後來就跳了起來,一跳老高。女人們想想也許不是他,這家夥有賊心沒賊膽,確實隻愛占點小便宜。何況姑娘說那個男人黑不溜一個大個子,螞蚱牙可沒那麼壯實,於是就鬆了手。之後就專揀黑不溜的大個子揪,接連揪出來幾個,沒有一個人承認。而且仔細鑒別一番都不甚符合條件。要麼黑不溜溜,但個頭小一點,要麼大個頭,卻不甚黑不溜。好不容易找出個黑不溜大個子,但此人平日滴酒不沾,聞到酒就能醉倒三天。顯然都不是。

女人們一陣忙亂,累得咻咻喘氣。男人們就有點得意,說姑娘你弄錯了吧?也有人喊有種的站出來!瞎起哄。

其時,羅爺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看那姑娘那嬰兒,瞅瞅麵前的一群男人,氣得鐵青了臉。他相信姑娘不會弄錯,麵前這些熊男人隻要給他機會誰都幹得出來。他非要把那個男人找出來不可。他要狠狠地教訓他一頓,叫他懂得什麼叫男人!男人在女人那裏下了種,不能像撒泡尿那樣提上褲子算完事。

這時候,正好大黑驢醉醺醺走來,從村外雜貨店那個方向。肩上搭個酒葫蘆,東倒西歪的。來到村口,兩眼盯住跪在地上的姑娘,冷丁打個尿戰轉身就逃。大夥有點明白了。有人剛喊出口“就是他”,羅爺已飛步攆上,伸手揪住他衣領,一旋。大黑驢踉蹌著剛轉身,羅爺的拳就砸在他鼻子上了。那血就熱乎乎地噴出。

羅爺一聲喝:“是你幹的?”

大黑驢舌頭打轉,沒說清是或不是。羅爺已拉他回到村口:“把孩子抱家去!你的東西下來的!”

就這麼,大黑驢成了野孩的大。那姑娘自然就走了,從此不知去向。有人說她還在要飯,這村到那村的。也有人說她嫁了人;更有人說那姑娘餓死了。反正都是瞎傳唄。可聽可不聽的。

大黑驢可就遭了災,黑猩猩似地抱個奶娃,滿院子團團轉,不知咋擺弄。後來那孩子餓了就嚎,嚎得大黑驢心煩意亂。也是情急生智,可巧一隻大山羊剛下了羔,奶兒像噴壺似的。大黑驢按倒山羊,扯過奶頭送那孩子嘴裏,居然吱咂有聲,山羊也不動,且用嘴舔他小腦袋。往後一日數次,習以為常。山羊溫良如母,那孩子一如羊子,不哭也不喊,吃飽就睡。大黑驢外出喝酒,索性把他扔進羊圈。一二日不歸,忽然記起,忙回家察看,母羊競臥得好好的,那孩子銜個奶頭,正咿啞玩呢。漸漸地,他就會坐會爬會跑了。大黑驢印象裏,那孩子是某日清晨突然站起來走路的。那時,大黑驢正在趕羊,那孩子呆呆地看著,猛然就搖搖晃晃站起,撿一根枝條,蹣跚著滿圈趕起羊來。野孩長大了,幾乎就沒費什麼心思。

但大黑驢好像日子不順心,喜怒無常。高興了也帶那個孩子去雜貨店,給他買一把洋糖。不高興了一耳刮子打過去。且不高興的時候居多。當野孩長到能承受耳光的時候,他就開始打他,再長大一點就用拳腳。有時倒提腳脖子,呼地扔出去幾丈遠,帶一股腥風和酒氣。野孩落地時,“哇——!”一聲叫。其實那聲音不是叫出來的。村裏人說他是喝羊奶長大的,就有了羊性。羊被捆上案板,在脖子上紮一刀,也很少叫喚。因此,野孩落地時那一聲尖利的響聲,你隻能認為是身體撞擊地麵之後,從胸腔裏擠出來的一股子氣什麼的。

如今,大黑驢很難再提個腳脖子扔他幾丈遠了。野孩已經十多歲,壯得像條小牛犢。好像越摔打越結實。而大黑驢因為酒和雜貨店那個娘們的原因,體力已大不如前。如今打野孩,常要借助一條棍子。就是他尋常挑酒葫蘆的那根棍子。一根醉酗酗的棍子還是很有力量的。刷——!在空中掄圓了,帶著嘯聲落到野孩頭上腰上腚上腿上。於是在絲絲縷縷的衣裳碎片中,結痂的傷口又濺出膿血來。膿血和肉的汁水把棍子浸得滑潤潤的,沉甸甸的,散一股撩人的血腥味,好使喚極了,每一下都能入肉觸骨,每一下都發出濕漉漉的實實在在的聲音。那條極富彈性的棍子毒蛇樣舞動著,一口口咬住他,咬得哢嚓哢嚓響。那帶著白生生茬口的翻開的肉,那鮮紅炫目的豔豔的血,一齊都呈現在你眼前:

哧——!

野孩不吭氣,翻翻白眼;

哧——!

野孩一哆嗦,又翻翻白眼;

哧——!

野孩喘息著,把眼睛緊閉上;

哧——!

野孩大汗淋漓;

哧——!

野孩渾身抽搐……

一群人圍住靜靜地看,沒人攔阻。大黑驢打自己的兒子,是天經地義的事。

這確實是很好看的場麵呢。

村裏好看的場麵實在太少。逢年節有人家殺豬宰羊,血淋淋懸在那裏,會圍上一群人看。兩條狗在野地裏交媾,也會跟上一群人看,或蹲或站,極有耐性地等待它們結束。那時,狗們會被看得忸怩起來,不住地左顧右盼,極想盡快結束,但偏又不能,隻能像拔河一樣僵持著。那是一個尷尬而漫長的過程。一般地說,它們並不經常遭到襲擊。即便有人隨手扔過去一塊土坷垃,也隻屬於玩笑性質。他們常常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抽煙,或者說些天氣、莊稼之類的事。好像狗和狗的性搏鬥,隻是為他們提供了一個令人愉快的場合。

野孩遭打同樣是一種令人愉快的場合。這並沒有什麼好奇怪的。老子當然要打兒子。隻不過誰也不如大黑驢打得像回事。

終於有人幹涉了。羅爺不知是聽說了,還是看見了。從遠處奔來,奪過棍子扔在地上:“畜生!他早晚會殺了你——東西下來的!”

於是大黑驢就蔫了。

他怕羅爺,一村子男女都怕羅爺。準確地說是敬畏,像敬畏天神一樣敬畏他。羅爺是個仁慈的人,他討厭一切暴力。他常常冷冷地嘲弄那些愛撒野的男人。“你們懂得什麼叫打架?至多三二十人打一場群架,拿個刀子亂捅,完全沒有章法。打個頭破血流,再不然捅死一二個,就以為是英雄了?蛋!我見過的死人比你們見過的活人都多!東西下來的。”

眾人信然。

羅爺打贏過第一次世界大戰。你想想吧!那時他在法蘭西。

羅爺說,你們打什麼打?逞能!都給我收家夥!羅爺說,大家都該相親相愛。人嘛!打什麼打?

於是都自慚形穢起來,立即就收了家夥。

但不久又打,大家好像都憋著什麼氣。男人和男人,男人和女人,老子和兒子,亂打一通。打一場就能安靜一些日子。人們沉默著,臉上木木地春種秋收,依然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依然是母雞咯咯地下蛋,公雞高傲地在村中空地上散步;依然有狗們在野地裏追逐調情。日子古老而平靜。就像村前的藍水河滯留在荒野。在這裏,時間失去了意義,天地和月亮地同樣昏昏然。黑夜連著白天,白天繼續著黑夜,漸漸地黑夜和白天已不能分清,隻覺得日子長得沒有盡頭。

但在木然的沉默中,你會時時感到一種令人窒息的陳腐的味道在空中彌漫,它引發著不安和騷動、悲觀和憤懣。沉默中,大家似乎在等待著什麼。仔細想想,仿佛又什麼也沒有等待,那隻是一個焦灼而虛幻的夢。

人在這種心境下,是很容易發火的。

羅爺常常感歎,這個村子算完了,但沒人懂,怎麼就完了呢?

羅爺把野孩從棍棒下解救出來,摸摸他的頭臉說,去吧孩子,沒事別到村子裏來。就呆在藍水河那裏放羊,我會常常去看你的。

於是野孩蹣跚著走了,漸漸出了村口。遠遠地,藍水河橫在天際,閃閃發亮。河邊,一片白雲在蠕動,那是他的羊群。

2

他說他不認識我,真是怪了。

這年月什麼怪事都可能發生。又是胳肢窩認字,又是氣功飛行,又是哪個古墓裏扒出一台四千年前的彩電,又是發現月球上停一架美國飛機,一年後又不見了,還有還有。這些言之鑿鑿的報道我都可以不信,因為我都沒有親見。但我親身經曆的一段美好日子總是真的吧?假的!我曾經六年朝夕相處的一位老大哥樣的同學20年後再相見總要歡呼一番起碼也要感歎一番吧?沒有。

他說他不認識我。

他說得很認真,而且十分驚訝的樣子。他說他一直生活在藍水河邊,已經住了大半輩子,哪裏都沒去過。

我一再說這怎麼可能呢?我說我是丁山,是你的老同學。你叫徐一海,在一中上學的時候我們同班、同宿舍、同睡一張高低床。我睡上鋪你睡下鋪,頭一夜我就尿了床,一泡尿浩浩蕩蕩都淋你下鋪去了,像下了一場大雨把你淋得精濕。那會我嚇得要命,同宿舍十幾個同學都以為你會揍我,可你仔仔細細察看了一陣子,又在尿濕的席子上抹了一把放在鼻子上嗅嗅忽然讚歎說,這泡尿真大!這下你想起來了吧?我就是那個尿床的丁山。這次專門來看看你的。你讓我想得好苦,一海哥你咋衰老得這麼厲害,像個老頭子一樣呢?你看你頭發都花白了,我記得你比我隻大四歲,今年也就43歲,咋就老成這個樣子啦!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了半天,可是白激動了一陣子。他愣著神很認真地聽我說完了,卻還是搖搖頭很寬厚地笑笑說,你這個同誌肯定弄錯了,我真的不認識你。你快走吧。你看天已經晚了,我忙得要命。然後不再理我,隻顧低下頭幹他的活。

那時,他正在那個遙遠的藍水河邊編筐。就是那種拾大糞用的條籃。周圍放著一些成品半成品,還有一捆捆的條子。他時而坐在草地上,時而單膝跪起來,口裏銜一根條子,手上飛快地編織。一根條子編完了,伸手又從嘴裏取下那根備用的條子插插又編。偶而,他也抬一下頭,用袖口擦擦汗,順便往河坡上瞄一眼。我早就注意到了,那裏有上百頭羊,正散散落落在河坡上低頭啃草,也有一些臥在那裏打噸。一頭黑花綿羊稍微走得遠了點,他忙大聲吆喝:“{口(左)來(右)}{口(左)來(右)}{口(左)來(右)}{口(左)來(右)}!……”那羊抬頭朝這邊看看,然後就顛顛地跑了回來,很調皮的樣子。接下來,他又低頭編筐。

他簡直忙得一塌糊塗,一分鍾也不肯浪費。

我在他旁邊已經站了很長時間,不知怎麼才能引起他注意,更不知怎麼才能讓他相信我是他的同學丁山,他好像已經失去記憶。我知道他受過的磨難和刺激太多。看來他腦子壞了。要叫他認出我來不能太急。於是我順勢坐在他旁邊,拉過一個編好的筐捺了捺說,這筐好結實啊!沒想到他猛地轉臉笑了,笑得狡黠而神秘。就說咋樣!你還給我繞圈子,我就猜到你是來買筐的!哈哈哈!……我說同誌我不能賣給你,這筐是和公家訂了合同的,要買你去找我兒子,合同是他與人家訂的,我光管編不管賣。前些日子我賣過幾個都是熟人,也說和我認識。第二天就讓兒子訓了我一頓,說你老糊塗啦!價錢賣那麼低!我說啥貴賤的都是熟人,不在乎那幾個錢。兒子就跳起來,像要打我的樣子,說你懂什麼!貴賤不在乎,指望什麼吃飯?再說,合同也是好撕毀的嗎?我說好好好,再不賣了。兒子有本事咱承認,可現時的年輕人脾氣也太大呢!我說同誌你別讓我為難了。說罷仍舊飛快地編他的筐。在他說這些的時候,透著對兒子的敬畏。好像他是兒子的一個雇工。我知道這是眼下農村常見的一種父子關係。老子不如兒子,就隻好俯首稱臣。他們在向別人講述這種景況時常常抱怨,但在抱怨中又分明含著炫耀。一個地道的舊式農民的心態。

可這些對我說來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把我當成買筐的了。鬼知道我買這些拾糞筐有什麼用處!

於是我反複說不是買筐的,我是你的同學小老弟丁山,現在省作家協會當專業作家,作家協會沒給我采購大糞筐的任務,隻叫我下鄉體驗生活。我這趟是專從省城來看你的,找到你真不容易。今兒一大早出縣城,搭手扶拖拉機跑了50裏,又步行30裏才到藍水河邊。你看我還帶來二斤洋河酒,咱哥倆好好敘談敘談。說著從帆布挎包裏拽出兩瓶洋河大曲,在他眼前討好地一晃。但他隻是冷冷地瞟了一眼不屑地說:“你收回去吧,送禮也沒用。我一輩子不喝酒,不賣就是不賣。咱給公家訂了合同的,莊稼人得講個信用。你說是不是?”

我舉著兩瓶酒,悲慘地傻掉了。

望著他漠然的樣子,我心裏咯噔一下清醒了許多。麵前的這個已經有點駝背的農民也許不是徐一海。或者在我過去的生活經曆中,根本就沒有出現過徐一海這個人。我所念念不忘的中學時代關於“徐一海”以及他的一係列故事,純屬子虛烏有。那正是一個作家的虛構和狂想。那麼這樣說來,就不是什麼“徐一海”失去了記憶,而是我把自己虛構的一個小說人物硬要強加給一個毫不相幹的編大糞筐的老漢——這人的確像個老漢了。怪不得人家要莫名其妙了。

我重新把酒裝好,點上一支煙徐徐噴吐,心裏既懊惱又好笑。我幹了一件多麼愚蠢的事情——按圖索驥。“猶察伯樂之圖,求騏驥於市麵不可得。”我在重複一個古代的笑話,這真是作家的悲哀和荒唐。整日徜徉於真實與虛幻之間,以至把自己杜撰的故事也當成真的,而煞有介事地去生活中去尋找我那麼個人。

神經病!我老婆常這麼罵我。

但好在我終於明白過來,不會再讓麵前的這位老漢蒙受不白之冤。而最讓我高興的是麵前這條河。它叫藍水河,當地人這麼說。可它蜥蜴一樣古老而猙獰的形狀,它匍伏在荒野中緩緩爬行的景象,它神秘而幽藍的水麵,居然和我虛構中的蜥蜴河一個模樣!我幾乎是憑預感千裏迢迢直奔這裏來的。這不是很神奇的巧合嗎?

現在,蜥蜴河就展現在我的麵前。哦,我的醜陋的河!小說中的徐一海就是從你這裏走向縣城走向文明的呀。

那一年,我們從不同的地方一同考上了一中,分在同一個班級,住在同一個宿舍、同一張高低床上。那時,初中一年級學生一般就十三四歲。童稚未退,說話尖聲尖氣的。課堂上調皮搗蛋,回到宿舍還是搗蛋調皮。那正是三年困難時期。大家都穿得破破爛爛的,一身家織的土布衣裳。睡覺時脫得精光,把衣裳小心放好。半夜裏起來撒尿一絲不掛,常常是出門就尿,弄得臊烘烘的。回來時不忘記搞個惡作劇,猛地把誰的被子掀開,喊一聲上操了,嚇得他激靈坐起。

但徐一海從來不開這樣的玩笑。他顯然比我們年齡都大,看上去有十七八歲的樣子。說話悶聲悶氣,上唇已有毛茸茸的胡須。他總是像個憨厚的老大哥看著大家耍鬧。看得開心了就嘿嘿笑幾聲。但大家卻愛開他的玩笑,像猴子耍狗熊似地耍他。他的上唇毛茸茸的胡須老是有人去摸弄。我就摸過好多次,用指頭在他上唇撫過,就有一種輕輕的軟柔柔的感覺。他也不躲閃,依然是憨憨地看著你笑。如果老是摸來摸去的他至多會說行了,行了。慢慢拿開你的手,決不會惱怒。對他的男性的胡須和悶聲悶氣的嗓音,我們這些搗蛋鬼是既嘲笑又感到新奇的。有一天晚上,同宿舍的十幾個小男孩圍住他鬧,爭相要摸他的胡須,幾乎打起架來。最後還是徐一海說:“別打,別打,大家排好隊一個一個來好不好?”於是大家就排好隊,他坐在床沿上,把上唇翹起來眯起眼任大家一個個摸夠。到後來他上唇顯然是疼了,摸一下那兒就哆嗦一下。但他硬是撐著不吭氣。記得排在最後的是一個叫劉達的男生。他個頭和徐一海差不多,年齡也有十七八歲。他長得像個女人,一副水蛇腰,走路一扭一扭的,麵孔白白淨淨。可他一點也不文雅,滿嘴粗話,動不動就揍我們這些年齡小的同學。但看得出他最敵視的還是徐一海。也許他認為隻有徐一海才是他真正潛在的對手,他曾幾次尋釁要和徐一海打架,但徐一海偏不惱火,對他的辱罵一再忍讓。正因為這樣,劉達才越來越放肆地羞辱他。那天輪到他最後摸徐一海的胡須了。隻見他陰險地笑著伸出指頭,突然在徐一海上唇扭了一把。徐一海疼得“噢”一聲,眼裏就湧出了淚水。但他強忍著不讓淚流下來,坐在床沿上一動不動,直到劉達陰陽怪氣地走開。不大會,徐一海的上唇就紅腫著翹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