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走出藍水河(2 / 3)

當時我們都看到了,心裏就不忍起來。我們這些小男孩摸他的胡須完全是開玩笑。雖然帶點嘲笑的意味,但那畢竟是出於少年的無知。可劉達這麼下手,就顯得是惡意的侮辱了。

那天晚上大家都覺得十分無趣,早早就睡了。好像自己做了一件錯事。此後幾個月的時間,竟再也沒有人摸他的胡須。我當時尤其不平。因為徐一海是個那麼好的人。他給了我很多的溫暖,像大哥哥一樣愛護我。尿床是我的老毛病了。在村裏上小學時還不覺得怎樣,反正大家也不知道,每天由母親把尿濕的被褥曬出去,晚上照樣是一個幹淨暖和的被窩。考上一中就不一樣了。這裏是集體宿舍。一尿床大家都知道。而且年齡也大了一點,懂得害羞了。就很怕同學們笑話,尤其怕班上的女同學知道了笑話。那時已開始朦朧注意女同學,盡管是漫不經心的。但徐一海寬厚。他睡下鋪。我每一次尿床都會淋得他濕漉漉的。那時候天還很熱,床上隻鋪一張蘆席,根本就隔不住尿。而我向來是憋急了尿床。睡夢裏不知在哪裏玩,雲山霧海的。忽然尿急,掏出來就尿。猛見有人走來,忙提上褲子換個地方。正要再尿,又有人來,那是個永遠的苦惱,永遠擺脫不了人的追蹤。13年來重複著同一個故事。連跑幾個地方,終於憋不住了,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閉上眼一瀉千裏,由飛流而細泉,點點滴滴排除幹淨。居然暢美之極。忽又覺得不妙,整個下半身泡在熱乎乎的水裏,朧朦知道又尿了床,然後一下子就驚醒了。每次都這樣。

但徐一海不僅沒怪罪我,而且幫我曬床鋪。一連數天,外宿舍好多同學都以為是他尿了床,就嘲笑他。他也不分辯,隻是嘿嘿笑說沒提防。後來,我堅決要求換到下鋪來,這才不再殃及徐一海。但此後,他每日半夜必定下床來,輕輕搖醒我撒尿。每次都正是時候,果然從此不再尿床。

徐一海過於寬厚,寬厚到可以忍受一切侮辱。有時連同學們都覺得不能忍受了,他還是忍受著。一次睡覺前,劉達走到他床前,解開褲子就尿。而且不斷調整方向,把一泡尿整個都撒他床鋪了。當時徐一海就在他旁邊,他完全可以製止他,一拳把他打倒。真要動起手來,我相信劉達決不是徐一海的對手。但徐一海眼睜睜地看著他把尿撒在自己床上,到底沒動一動。劉達尿完了,一邊係褲帶,一邊陰陽怪氣地問徐一海:“這泡尿大不大?”

那時,大家都圍住看,沒有一個人說話。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腥臊味。怪不得聽人說,人越大尿越臊,一點兒不假。有人捂住鼻子笑起來:“嗤嗤!……”也有人打量徐一海。估計這回有熱鬧看了。但徐一海毫無表示,隻是懦弱地垂下頭。

我實在看不下去,衝劉達說:“你欺負老實人?幹嘛尿人家床上?”

劉達轉回頭,驚奇地看著我:“嗬!你能尿他床上,我為什麼不能?”

“我不是故意的!”

“我也不是故意的。”

“你是故意的!”

“啪!”

劉達突然一耳光打來,出手又重又快。我跟跟鬥鬥一路栽出宿舍,猛地趴在一片水窪裏。那情景狼狽極了。我也顧不得哭喊,順手摸起一塊半頭磚,正要爬起來和他拚鬥一場,劉達已水蛇樣竄出。他飛起一腳又把我踢出幾步遠,腰部重重地硌在一個硬東西上。我疼得慘叫一聲,再也爬不起來。疼痛加上屈辱,淚水就流出來了。我得承認我不是他的對手。他高我足有一頭,那時我又瘦又小。他對付我就是獅子對付小羊羔那樣輕鬆。但我不服氣,抹著淚大罵起來。劉達正要撲上來再打,卻被一隻有力的手扯住了。他掙了掙沒有掙動,回頭看是徐一海。我高興極了,大喊徐一海快替我報仇!

但徐一海並沒有動手。劉達卻轉身對著他冷笑了:“你到底站出來了!”說著從褲帶裏拔出一把刀子,“來吧!”他拉開架式。看來,他今天是蓄意要和徐一海爭個高低了。

這時,宿舍前已經圍上來許多同學。有人在呐喊助威:“徐一海,上!”但更多的人沉默著,緊張地等待事態的發展。

徐一海沒有上。他鬆開手,把頭垂下,囁嚅道:“我是來……上學的。”

同學們轟然笑起來,為他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

劉達勝利了。可他卻極為惱火,衝徐一海狠狠吐了一口,轉身回宿舍去了。一個人想打架卻找不到對手,大概也是很窩囊的。

徐一海用袖口擦擦臉上的唾沫,默默地走過來,像抱嬰兒一樣輕輕把我托在懷裏。我依偎在他堅實的胸膛上,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心跳。那是一顆堅實而平靜的心髒。

後來回想起來,正是從那一刻開始,我對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和敬佩之情。他有一副大海樣寧靜的胸懷。而在這沉默和寧靜中,使你感到一種不可摧毀的信念和力量。那時我就常常納悶,是誰鑄造了徐一海這種性格呢?

3

野孩回到藍水河邊。

藍水河是他的母親。

藍水河能治好他的傷口。

野孩把沾滿膿血的衣裳碎片剝離下來,丟在河邊的草叢裏。一出溜,一個血乎乎的小身體就浸在河水裏了。

藍水河彎彎曲曲從這片荒原上流過。它的形狀極不規則。

細處不過五七丈寬,寬處如一片靜止的湖泊。整個像一隻巨大的懷孕的蜥蜴,在荒原上艱難地爬行。那樣子醜陋可怕,給人一種怪誕的神秘感。羅爺說過,這是一條古河,不知年代不知來龍去脈,水的顏色湛藍湛藍的。站在岸上,能隱約看見河底的水草。河裏有許多誰也不知名字的魚種在那裏遊蕩。有時,還有些古裏古怪的帶腳的動物爬上岸來,鬼鬼祟祟向四野窺探,或者望著天空出神,小眼睛一閃一閃的。聽到什麼動靜,便慌慌張張爬回去,嘩喇一聲躍進河底,蕩起一圈漣漪。河水依舊死氣沉沉,每到黃昏,河麵會升起一層毒霧樣的藍色的汽體。漸漸地,藍水河便被夜色整個兒覆蓋了。

藍水河魚種混雜,魚也很稠。隨便飛去一叉,就能叉住一條二三斤的大青魚。但除了大黑驢和螞蚱牙,村裏沒人來這裏叉過魚。他們說,藍水河裏的魚是上古傳下來的,都是些精靈,吃不得。當然,也極少有人敢下到河裏來洗澡。他們說,精靈會把人拖進河底。

但野孩卻是藍水河的常客,他不知道什麼叫害怕。

野孩剛下到水裏,魚群就從水草裏迎出來了。它們都認識他。圍著他的小身體搖頭擺尾,水便柔柔地湧動。一個僵硬的血乎乎的肉體就鬆弛下來。接著從傷口處散出一縷縷淡紅的血跡。那血跡像一張漂浮的網,很快被魚兒們撕碎並吞吃幹淨。藍水河依然藍得晶瑩,野孩的小身體也變得光鮮了。野孩仰臥在水麵,眯起眼,享受著奇異的酥癢。野孩猛地躥出水麵,大青魚率領魚群也鑽出水麵。野孩興奮了,揮動雙臂,舞動浪花,和魚群爭相在水麵上飛遊。於是藍水河翻江倒海了!

“潑喇喇!……潑喇喇!觀觀”

“潑喇喇!……潑喇喇!……”

河水重又平靜下來。天地照在上頭,發出寶石樣的藍光。一群羊在河灘上吃草,偶爾抬頭叫一聲:“咩——”那有點顫抖的淒涼的叫聲,使空邈的荒野更顯出無邊的靜謐。

野孩精赤著身子,坐在綠茸茸的草坡上,愛撫地看著羊群,眼睛裏異常溫和。

他來這裏已有八年了。那時他七歲。大黑驢把他帶到河邊,給他搭好庵棚,又交給他一群羊:“看好,少一個我劈了你!”並做了用腳跺住兩臂奮力撕扯的動作。野孩馬上就懂了,那是一種很疼的懲罰,自己寧願挨打,也不能讓他劈了。等大黑驢回村以後,他隱約感到大腿根疼了很長時間,好像已經被他劈過一次了。

那時,他孤零零呆在河邊,守著庵棚和一群羊,有點興奮,也有點茫然。他依稀覺得自由了。這麼大一片天地都屬於自己了嗎?還有這麼大這麼藍的一條河!真是好呢。但他又有些不知所措,惶惶然的樣子。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害怕,怕啥呀?這裏有一群羊做伴,自己不是從小在羊群裏長大的嗎?他想了很久,的確不是害怕。而是覺得孤獨。這麼大的地方空曠得看不到什麼,除了荒草就是一些零星的野榆錢樹兒。還有些飛來飛去的鳥兒。但他想了想,還是很喜歡這裏。他覺得他很熟悉這條河和這條河的藍澄澄的顏色。好像前一世就在這裏生活過。

藍水河離村子很遠。野孩好像才回村一趟,然後背半口袋窩窩頭來。那是他的幹糧。渴了,就捧河水喝。藍水河的水有點鹹味,野孩不覺得難喝。

晚上到了,他睡在庵棚裏和羊擠在一起。羊睡熟了,他卻睡不著。事實上,從記事以來,他就很少睡覺,也從不覺得困倦。他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久久地凝視著黑夜,諦聽黑夜中的一切動靜。他有一雙夜的眼。在那雙眼睛裏,天地和月亮地是一樣的。但他似乎更喜歡月亮地。他會聽到黑暗中有一種渾厚的聲音。那聲音很有節律地緩緩地起伏,顯得極有力量。起先,他不知道那聲音是什麼。好像是草木在生長,河水在湧動,夜風在吹拂。但逐一分辨又不是。於是他俯下身體,把耳朵貼在草地上傾聽,良久良久。終於他弄明白了,那聲音來自地下,是大地呼吸的聲音。

這真是個了不起的發現。他為此驚喜不已。大地和人一樣是活著的嗎?他已經發現了它的胸膛,就是麵前的無邊無際的荒原。它可以馱得動村莊,河流,可以讓人耕耘和收獲,可以生長無數草木。那麼,它的四肢和頭在哪裏呢?

野孩無法回答。但他相信一定在某個遙遠的地方。

從此,野孩更加迷戀黑暗。因為大地的渾厚的呼吸在白天是聽不到的。他常常久久地趴在草地上,凝神感受大地呼吸的節律。他能從中聽出各種不同的變化。那來自地層深處的聲音,有時雜亂無章,好像各種樂器在敲打;有時如戰場,似有千軍萬馬在廝殺;有時如琴聲飄渺悅耳,有時如洞簫在嗚咽哭泣……於是他眼前洞開了一個又一個世界,看到一幅又一幅畫麵。但他不懂。隻是情不自禁地被感染著,時而亢奮,時而煩躁,時而憂傷。

白天,他又平靜下來。眼前的羊群和藍水河使他回到現實中來。他依然是個純淨而孤獨的孩子。

有時候,大黑驢也來,順便帶幾個窩頭。大黑驢隻會做窩窩頭,屋裏沒有女人,沒有女人就沒有家。爺倆各過各的,一個伴著酒葫蘆,一個伴著羊群。大黑驢時常牽掛羊群,這幾乎是他的全部財產。他要靠這群羊喝酒睡女人。三岔路口雜貨店的那個娘們要現錢,一手接錢,一手解褲帶。大黑驢幾次想殺了她。那是很容易的事。有一次掐住脖子,已經快把她弄死了。她極力掙紮著腳蹬手抓,忽然露出一段雪白的肚皮。大黑驢歎口氣又舍不得了。他需要她。但那個野雞並不需要他。她不缺男人,要來就得掂錢來。而且自從那次差點掐死她之後,價錢足足長了一半。大黑驢認定那娘們是天底下最黑心的女人。他一惱火三個月沒去。但最後還是去了。那段雪白老在眼前晃,晃得他起火。

大黑驢從不牽掛兒子。兒子野生野長,像藍水河裏的小青魚,像野地裏的小榆錢樹兒,耐風耐雨,滋滋潤潤,活得歡實呢。他牽掛羊,是怕羊會生病,怕野孩偷懶。不是怕人偷,這裏沒人偷東西。偷是小人,下流。而搶是好漢,坦蕩。有錢就買,沒錢而又需要就搶,堂堂正正。不管東西還是人。就像當初大黑驢在藍水河邊按倒那個討飯的姑娘一樣。走過去一下子按倒在河坡上,草葉簌簌抖成一片。接著一陣掙紮,大叫。

不過那沒用,哭也沒用。

我說,我就是那個村上的。待會你跟我去拿幾個窩頭。

野孩坐在藍水河邊,老在回想那個時刻。

他模糊記得那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世界完全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沒有天地,沒有月亮地,沒有草木。甚至沒有聲音沒有顏色。靜極了。好像沒有任何活物。但恰恰相反,在那個狹小而潮濕的空間裏,擁擠著數不清的生命。大家都有一個傻乎乎的大腦袋,身後拖一條長長的尾巴。模樣兒醜陋而且千篇一律。根本分不清哪個是哪個。那時,他和大家一樣,隻是更年輕一點。準確地說,他剛剛到了那地方。他不知自己是從哪裏來的。隻知道混混沌沌睜開眼時,自己已經是他們中的一員了。他對一切都感到新鮮。就冒冒失失地問,喂!怎麼都這模樣,不能長得更好看一點嗎?大家轟然笑了。無數雙小眼睛盯住他,像盯著一個小傻瓜。他們說,在這地方隻能長成這模樣,不可能長得更好了。還有另外的地方嗎?幹嘛都擠在這裏。有。當然有。那是什麼地方。呀。不知道。反正肯定有個地方。我們能去哪裏嗎。能,但得等待。

後來他才體味到,等待是多麼難熬。那個狹小而潮濕的空間簡直令人窒息。大家都大口喘著氣。沒有足夠的忍受力,你簡直等不下去。事實上,又有許多像他一樣的大腦袋相繼死去。然後就神秘地消失了。據說他們是老了。這麼快就老啦?

可你隻有等待。

誰也不知道等著自己的是死亡還是新生。一切都撲朔迷離。

這是一座迷宮。迷宮裏籠罩著焦灼和恓惶。大家都有些瘟頭瘟腦的樣子。卻又打起精神,諦聽著外麵的動靜,像一群隨時準備越獄的囚犯。小眼睛灼灼閃光,透著凶狠和猙獰。

機會終於來了。

一陣廝打聲從那裏傳來。迷宮立刻起了一陣騷亂。

肯定要發生什麼事情了。這事情肯定和他們全體都有關係。那是一種本能的意識。廝打在繼續,尖叫、怒吼和沉重的喘息越來越清晰。與此同時,迷宮在劇烈地震顫。大家全像醉漢似地撞來撞去。他惶然而興奮地瞪大了眼,竭力讓自己的身體保持平衡。他本能地尋找著出口。他已經預感到,決定自己命運的時刻就要到了。

他聽到一聲號啕,然後就昏暈了。當他重新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最使他詫異的是,和他一同來的夥伴都消失了,這裏隻有他自己但這裏很開闊。

那是一片藍澄澄的水域。就像眼前的藍水河一樣澄澈透明。水域裏懸浮著一個潔淨透明的圓形物體,像天地又像月亮地。他就依托在那上頭,可以在水域裏自由地漂浮。

這就是新生嗎?

初始,他也曾感到納悶。他老想著同來的那些兄弟們。他企圖找到他們,就在藍澄澄的水域裏東張西望,但毫無結果。直到很久以後,他才隱約感到,他的兄弟們已經萬劫不複了。隻有他自己獲得了新生。為此,他慶幸而又悲涼。生和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是誰和什麼力量在瞬間決定了這一切?難道一切都是機緣?他再生了,都是因為他遇上了那個透明的圓圓的物體。那是他的月亮地,他的天地,那是他的生命之舟。而藍水河是他的母親。後來,當他沿著母親的幽穀再一次獲得新生的時候,也同時帶來一個占老的困惑。

4

庵棚很大。百十隻羊臥在裏頭還不顯得怎麼擁擠。他又把他的那些編好的和沒有編好的大糞筐拎進來。我也殷勤地幫他搬弄那一捆捆的條子。他沒說讓我搬也沒說不讓我搬,隻顧往返忙他的,拎著一隻隻大糞筐磕磕絆絆地奔走。但我必須搬,我得巴結他,也應當搬,人家忙著總不能袖手旁觀吧。

天已經晚了,要下雨的樣子。我已經沒法回去而且也不想急著回去。久住都市使人厭倦。我本是個鄉下人,對都市的擁護和氣味從來就沒有熱愛過。現在有機會下鄉,能在藍水河邊住上幾天,還是很有野趣的。草地庵棚羊臊味是我從小就熟悉的,並不覺得別扭。

剛剛收拾停當,雨就落下來了。秋雨向來從容,不會讓你措手不及。我和他都坐在庵棚下喘息。各自掏出煙來,互相舉了舉,表示禮讓,都不十分認真,我是怕有行賄之嫌,再讓他懷疑成買大筐的二道販子。當然,我也不會重提老話說我是丁山你是徐一海我們是同學之類的蠢話。經過剛才一陣忙亂,他對我的態度和緩了一些,不再有那種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漠。但他仍對我保持著足夠的警惕。因為在他眼裏我仍然是個不明身份的陌生人。對此我表示理解,他不趕我走就很好了。盡管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正式提出要在他這兒住下。可顯然我們心裏有數。對我留宿藍水河,他既警惕又不是十分厭煩。我想他是不是有點寂寞了。因為看架式他是長年累月住這裏的,主要是放羊,編織是副業中的副業。羊群不牽扯多少精力,就是一早一晚趕進趕出。河灘大得很,羊群可以自由吃草休息,渴了伸脖子在藍水河飲一氣。這群羊隻需要他一雙眼就夠了。一雙手就閑著,正好趁空搞編織。誰說農民幹事情不講效率,真是一舉兩得呢。

他抽煙袋,我抽紙煙。悶悶地抽了一陣子沒個煙味。我想這不行得主動一點,就誇他的羊如何肥壯如何聽話。果然誇得他高興起來就眯起眼笑了說我放了一輩子羊也沒啥學問。我說話不能這樣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呢。他就整個把眉頭舒開了感歎說啥狀元不狀元老百姓混日子過罷了。我說哪裏是混日子過你發財哩!這群羊值多少錢?他伸出一大一小兩個指頭在我眼前一搖。六千塊!我驚叫起來,像個沒見過錢的傻瓜。他就得意起來說你們城裏人一年能抓幾個錢?我就給他算了一筆賬,總之盡量地把工作人的收入說得微不足道,並向他訴說了一番城裏人的苦楚:諸如房錢、電錢、水錢、公共廁所手紙錢,等等。他很同情地點點頭。然後就問我究竟是幹啥的。我如實說是作家就是寫書的。他忽然憤憤地說書是個騙人的東西,你別幹那個!然後就起身走到庵棚口站著去了。

當時我一愣,就奇怪這老哥哥怎麼對書恁大仇恨呢?但咂咂嘴沒敢問。極沒意思地出去撒了泡尿。順便看了看秋雨中的藍水河,立刻覺得淒淒冷冷的。煙雨迷蒙中,更像一隻無家可歸的巨大的蜥蜴在泥濘中爬行。它似乎多少年了永遠沒有爬出這片荒原,在縣裏時就聽博物館的同誌說,藍水河是一條古河,估計裏頭還有些稀有魚種和兩棲動物,隻是還沒有認真考察。我就納悶這條古河是怎麼被遺棄在這裏而沒有消失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