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吹起的時候,那些縣城來的懂技術的家夥才擰緊接收器上的最後一顆螺釘。一直蹲在旁邊的王長跑拍拍手站起來:“有了這個大鍋蓋,今後就不用天黑上床,我也不必每晚交公糧。”圍觀的村民沒給王長跑半個笑聲,他們搶著滑下樓梯,急手急腳地回家,都想第一個看上電視。偏偏所有的電視機都是雪花點,嘁裏喀喳的聲音好像熱油鍋炒菜。王長跑摔了電視一巴掌,轉身跳出門檻朝村頭跑去。盡管三十年都沒聽到發令槍的聲音了,但他蹬腿擺臂的老底子還留在身上,僅僅二十秒鍾就到達公路。縣城來的汽車已經駛出去三百多米,它的屁股後麵揚起一條長長的土龍。王長跑一頭紮進灰塵喊著技術員的名字跟汽車賽跑,跑過一棵又一棵茶樹,就連坳口那棵大楓樹也跑過去了。汽車的尾燈一閃一閃的越來越大越來越亮,王長跑隻要做一個標準的壓線動作就完全有可能讓汽車獲亞軍。不巧的是他踩到了一顆鬆動的石頭,右腳忽然崴了,鑽心的痛把整個地麵都抬了起來。汽車轟的一聲衝出去,王長跑站在那裏眼睜睜地看著,落下的泥塵很快擋住了他的視線。漸漸地,他的衣服重了,頭發和眉毛都白了,好像所有的灰塵都愛他。怪不得當他一瘸一拐地邁進家門時,兒子王大帥會驚叫:“爸,你怎麼變成老頭了?”王長跑趕緊把頭發和眉毛上的灰塵拍下來:“你爸有這麼老嗎?要是讓你劉阿姨聽見,沒準轉身就嫁年輕人。到時,別恨我沒幫你找後媽。”吃了一個煮紅苕,王長跑就坐到椅子上對著電視機拍拍打打,還掏出《說明書》一頁頁地往下翻,但不管他是拍電視機或是按遙控器,屏幕就是沒一點兒改變。坐在旁邊的王大帥實在沒盼頭,打了一個噴嚏:“爸,我困了。”王長跑又按了一下遙控器:“你別、別急,畫麵馬上就出來,沒縣城的技術員我們照樣能打噴嚏。縣城有什麼了不起,當年你爸不也到縣城參加過農民運動會嗎。大不了,爸把老花眼鏡戴上。”王長跑真的把老花眼鏡架到鼻梁上,以為有了這個核武器就能看到畫麵。王大帥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眼鏡又不是電視天線,我可沒力氣陪你。”到了後半夜,忽然“嘭”地響了一聲,嚇得王長跑的眼鏡從鼻梁直直地掉下去。他回過頭:“大帥,能不能輕點?像你這樣關門,三天就得換門板。”房門緊閉著,又傳來“嘭”的一響。王長跑跳起來四處尋找聲音,才發現電視上已經有了畫麵:一枚枚炮彈騰空而起,嘭嘭嘭的聲音來自電視。播音員說美國實行“斬首”,小布什終於向伊拉克宣戰。就算在腦袋裏安裝12匹馬力的發動機,王長跑也不會想到自家的電視節目會從打仗開始。他推開房門,拉起熟睡中的王大帥:“兒子哎,不好了,打仗了。”王大帥抓起零錢罐直接往床底鑽,動作快得像個熟練工。王長跑把王大帥拽出來:“不是這裏打仗,是美國打伊拉克。”王大帥“啊”了一聲倒到床上,任憑王長跑怎麼喊他、掐他就是不睜眼。電視上的烏姆蓋斯爾上空不時劃過飛機的聲音,炮聲隆隆,好端端的樓房在一聲巨響後立刻垮塌。王長跑忍不住心痛起來,那麼高大的樓房要是放到村子裏,恐怕連牛馬都有單人間。他來回瘸了幾步,越想越不服氣,急得屁股像冒了火煙,抓起拐杖走出去。村子早安靜了,隻有夜蟲唧唧喳喳地還在加班。王長跑碎步來到劉家,把敲門聲壓得很低但聽上去還像打雷,嚇得周圍的蟲子都變成了啞巴。“桂英,桂英……”門輕輕地打開,劉桂英倚在門縫裏:“都什麼時候了,還來吵我的瞌睡。”“不好了,出大事了,美國和伊拉克打起來了。”“你敲門就是想告訴我這個?”“可不是嗎,樓房都炸爛了,工廠都燒起來了。”
門嘭地關上,比前麵任何聲音都響,王長跑緊張四望,生怕自己被關門聲暴露。好在四周都是黑的,隔壁的窗戶也沒打開。他輕聲地:“剛才我在調電視,把給你刮痧的事忘記了。桂英,我的電視能看節目了,你要不要過去看一眼?”屋子裏沒有回答,什麼聲音也沒傳出來。要是在平時,王長跑會捅窗戶、吹口哨、說笑話、遞吃的、唱山歌、撬門閂、故意咳嗽……反正總之,他一定能把生氣的門再次打開,但是今晚他沒做任何動作就乖乖地回家了。
名伊拉克士兵向美軍投降。美軍將星條旗插上烏姆蓋斯爾新港。烏姆蓋斯爾新港被美國海軍陸戰隊占領。星條旗升起又撤下,美軍在烏姆蓋斯爾遭遇伊軍頑強抵抗……電視畫麵不斷跳躍,王長跑看得眼睛一眨不眨,除了上廁所幾乎沒離開過椅子。即便是上廁所,他也從每天的十次減到了五次,尿產量下跌百分之五十。有時,他下半身還在廁所裏,上半身已經歪出來聽電視裏的聲音,弄得褲子的前部分都沒幹過。凡是嘴巴所需,他都擺在麵前的小桌上,香煙、瓜子、紅苕、茶水和麵麵粑品種齊全,手臂不用完全伸直就可以拿到。自開戰以來,王長跑跟廚房基本上說了“再見”,小桌子上的食品全是王大帥從劉桂英那裏送過來的。一天傍晚,劉桂英殺了一隻雞,煮了一鍋濃濃的雞湯,讓王大帥叫王長跑過去吃飯。王長跑的眼睛粘住電視,臉上一副沉重的表情:“大帥,你告訴劉阿姨,爸現在沒心思喝什麼雞湯。”“爸,你都好幾天沒吃飯了,下巴都尖了。”“那也比伊克拉的難民吃得飽,不是開玩笑,爸現在真的沒胃口。”王大帥關掉電視機。王長跑驚叫,屁股從椅子上彈起,揚著巴掌到處找王大帥的臉蛋。王大帥跑過來鑽過去,騙得王長跑一會兒撲東一會兒撲西,崴了的腳比不崴的那隻還靈活。王大帥發現了驚天秘密:“爸,你說腿腳不方便才看電視的,現在你的腳都好了,怎麼還不分白天黑夜地看?”王長跑低頭看著右腳,驚訝程度絕不亞於王大帥,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腳是什麼時候止的痛。“萬萬沒想到,這電視還能療傷,”王長跑來回走了幾步,打開電視機,“但是,現在我是關心戰爭,和腳痛無關,你別來煩我。”王大帥翹起嘴巴走出去:“劉阿姨會生氣的。”“她要是不理解,我也沒辦法,”王長跑提高嗓門,“你說,喝雞湯和死人哪個更重要?”屋頂上垂直的炊煙漸漸彎曲,大楓樹上那抹紅霞不見了,奔跑的孩童被父母的嗬斥打斷,村莊的顏色變深變黑,到處都是吃晚飯的聲音。電視裏,英國士兵向伊拉克平民分發糧食和水。王長跑看著那些麵黃肌瘦、手臂纖細、肚皮鼓凸的孩童,眼睛忽地一熱,淚水不知不覺滑出眼眶。伊拉克的孩子沒有媽,大帥的媽也死得早,王長跑越想感情越脆弱,滿臉都是淚水。劉桂英捧著一隻大瓷碗走進來,被王長跑的淚水驚嚇,碗裏的少許雞湯潑灑到手上。“長跑,你的哪根筋又不對了?”王長跑指著電視:“你看看那些難民,他們連水都沒得喝的。”劉桂英扭頭看電視,畫麵已經跳到了沙漠,一隊軍車正緩慢開進。“哪有什麼難民呀?全是沙子,連棵樹都沒有。你眼睛是不是老花了?”王長跑湊到電視機前:“剛才還在講難民,現在是報道行軍路線。桂英,你看那些沙塵是不是和我們公路上的一樣?”“要是我們公路上跑汽車,那灰塵就和電視裏的沒什麼區別。”“所以,一看見那些沙塵,我就以為隔壁村在打仗,好像戰場就在附近。”“瞎編,不會是發燒了吧?這雞湯到底還喝不喝?”王長跑張開嘴巴。劉桂英:“難道還要我喂你不成?”王長跑把嘴巴張得更大,眼睛卻沒離開電視。“我才沒工夫侍候懶漢,真不講道理……”劉桂英把雞湯重重地擱在桌上,響響地走出去。王長跑沒挽留,沒扭頭目送,連基本的禮貌都沒有。
電視上的戰爭場麵每天都在更新,但王長跑看花了眼,不管是布什講話,或者薩達姆下令給納西裏耶陣亡將士家屬發撫恤金,始終都有一個孩子的頭像疊在畫麵上。那個孩子的頭大得像堆在屋角的南瓜,眼窩深深像村頭的那口井,滿臉都是害怕的餓了的表情,更可憐的是他還穿著一件打補丁的衣服。王長跑試著換台,用遙控器調出青山綠水,可那孩子的頭像就是不消失,固執地堅強地疊在上麵。難道是我的眼睛出了問題?他緊緊地關上眼皮,甚至睡著了。當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晨,那孩子還眼巴巴地疊在畫麵上,好像等著要吃他做的早飯。王長跑對衣服上的補丁再熟悉不過了,就是現在他也能找出當年外婆給他縫補的衣服,毫不誇張地說他曾經的補丁比那個孩子的補丁還大還密。王長跑把同時看到兩個畫麵的事跟劉桂英彙報。劉桂英呸了一聲:“活該!你再這麼看下去,不把眼睛看瞎就算蒼天保佑了。”王長跑轉身就去找中醫劉順昌。劉順昌號完脈,翻開他的眼皮,再看看他的舌頭,然後語重心長地:“長跑呀,不是我說你,有的事就像喝酒,量不能太大,次數不能太多。你這是玩命,懂嗎!”“玩什麼命呀?不就多看幾眼電視嗎。”“哪是看電視,我是說你跟桂英。坦白從寬,你們是不是每晚來好幾次?”“哎喲,我都半個月沒碰她了。電視裏打得乒乒乓乓的,我哪還有心思碰她。”“不可能!你要是沒碰她怎麼會上虛火?這眼睛怎麼會看出兩個畫麵來?”“我要是能弄清楚,還找你幹什麼?看來,你就懂得治下半身……”劉順昌將信將疑,給王長跑抓了幾服中藥,反複叮囑他吃藥期間不能跟女人親熱。王長跑答應得脆生生的,提著草藥走出門去,忽地又折回來:“順昌,吃這藥能看電視嗎?”“這和看電視八竿子都打不著。”王長跑把小桌上的茶壺換成了中藥罐,繼續坐在椅子上看電視。一壺藥水喝完之後,那個重疊的頭像不見了,電視裏炮彈就是炮彈,凹坑就是凹坑,血就是血,一就是一,絕不混同於二。美伊軍隊在一個叫納傑夫的地方死纏爛打。一會兒美方說要尋找生化武器,一會兒伊方說要保衛家園,就像兩隻公雞打架,看得王長跑都分不清哪邊是正確哪邊是錯誤,更不知道自己該把感情放到哪一方?趁插播廣告的間隙,他鑽進久違的廚房,切了一大塊臘肉。傍晚,三個人圍在小桌旁吃飯。王大帥:“爸,你都十幾天不下廚了,今天是太陽從西邊出來嘍。”“爸送你進學校,不光是要你學會諷刺,還要懂得分析。大帥,你告訴我,美國和伊拉克哪一邊是對的?”“這比數學題難。爸,那你說哪一邊是對的?”“我要是知道,就不會炒臘肉來討好你們。桂英,你說呢,這伊拉克和美國哪一個是正義,哪一個是非正義?”劉桂英丟下飯碗:“你再不耙那兩畝水田,明年大帥就得喝西北風。”“田我是要耙的,但你先告訴我美國和伊拉克哪一邊是正義?”“哪個正義能給你糧食和化肥嗎?我看你是閑得沒事幹了!你要是再不耙田,我就去找沒結過婚的男人。”王長跑嘿嘿一笑:“我就知道你們答不上來,誰要是能回答這個問題,保證能上電視,弄不好還會被外交部請去當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