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早晨,南樹從井邊經過,看見井底蹲著一個人。那人的頭發上結了一層白色的露珠,目光死板地盯住隨季節而幹枯的井水。南村沒有看見水桶,想這人又不來挑水像僵屍一樣蹲在井底恐怕要凍死了。南樹吃力地往井底看,當他看清井底蹲著的是他二兒成良時,嚇了一個大跳。南樹把肩上的鋤頭當做拐杖捏在手裏,很有耐心地等待成良。冷風呼呼地從井口吹過,在洞口留下一串奇妙的聲音,然後盤旋而去。南樹說成良,跟我下地種樹去。成良似乎真的凍僵了,一動不動地望著水。南樹說等錢分到手了,我給你相一門親。成良說有錢的話,給我買一瓶農藥。南樹覺得這聲音聽起來很刺耳也很陌生,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但南樹的懷疑馬上被成良消滅了。成良在井底吼道:我想死。南樹想這無非是成良不想下地幹活的借口,年關就要到了,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想到死?成良看見爹轉身走了,爹的嘴裏哼唱一首下流的山歌,山歌聲裏不時夾雜輕薄的呼哨。成良爬上井台,望一眼遠去的爹,便朝家門狂奔,渴望這一刻能有一股火辣辣的毒藥灌進喉嚨流竄全身。成良撲向屋角的水缸,水缸裏映出一個模糊的人影。成良喝下半瓢冷水之後,才漸漸平息那種強烈的渴望。成良感到冷水冰凍了他的內髒,肚子裏像下了刺骨的雪。甘蘋站在火坑邊燒火,鼓著腮幫子使勁地吹一顆明亮的火子,嘴唇幾乎貼到了火子上。火子時明時暗,潮濕的柴草騰起團團嗆鼻的濃煙,濃煙穿過甘蘋亂七八糟的頭發升上樓板,從屋頂飄出。冬天的早晨,每一個家庭都會冒出一柱濃濃的青煙,青煙直上天空不知不覺地消失。猛然躥起的火苗燒卷了甘蘋的一撮亂發,照亮了甘蘋的麻臉。甘蘋說成良,你沒跟你爹下地?成良推開爹的房門,在昏暗的床底、櫃角尋找毒藥。爹的床底排滿陳年的酒瓶,空瓶裏依然殘存濃烈的酒香。光線的昏暗使成良一次一次振奮,他似乎已看到農藥瓶了,但一抓到手中才知道又是一場騙局。激動不安的成良失手打碎了一個酒瓶,酒瓶的脆響並未驚動屋外的甘蘋。甘蘋此刻正在往灶鍋裏添水,她一邊添水一邊嘟囔:你怎麼不下地幹活?成良在甘蘋的追問聲中變得煩躁不安,對著房門大聲喊道:甘蘋,農藥你放到哪裏去了?甘蘋的身子像被喊聲割了一刀,怔怔地站在火坑邊。但多年來甘蘋已習慣了這種炸雷似的喊叫,並且時常為這種喊叫聲奔忙。僅僅是一瞬間,甘蘋便進入南樹的臥室。成良看見甘蘋頂著一頭長年不梳的亂發,鑽到爹的床底,為自己尋找毒藥。自懂事以來,成良很少聽到甘蘋說話,她就像家庭裏的一件農具供大家使喚。某些時候,甘蘋會自己嘟囔一些別人聽不懂的咒語,爹說過這一輩子我不是在跟人生活。甘蘋的頭已完全沉入床底的雜物中。成良間歇地聽到床底傳出雜物小心的碰撞聲。甘蘋說你找農藥做什麼?成良說喝,我想喝。在急迫的尋找過程中,甘蘋的頭不時碰到床板發出聲聲悶響。找了一會兒,成良看見甘蘋先把腳伸出床底,然後屁股、頭和手依次而出。成良問找到沒有?甘草沒有回話,右手緊緊捏住左手的拇指,一縷鮮血從甘蘋的指縫間流出,但甘蘋的臉部沒有半點疼痛的表情。成良想她的手一定是讓玻璃劃破了。甘蘋捏著手走出南樹的房門,說我還要煮豬潲喂豬,圈裏的豬已經餓慌了。成良開始踢那些酒瓶,酒瓶從他的腳尖飛向櫃子、板壁,然後劈劈啪啪地碎落在地麵。玻璃瓶破碎聲像炊煙一樣撕裂空氣脫穎而出。屋外的火坑邊,甘蘋仍在有條不紊地煮豬潲,她對屋內的響動置若罔聞。火勢愈來愈猛,鍋裏冒出熱氣,菜葉漸漸地變黃,甘蘋的拇指上結了幾塊血斑。甘蘋望著她的拇指,說農藥瓶好像放在火鋪底。片刻之後,成良從火鋪底拉出一個黃色的藥瓶,藥瓶裏空空蕩蕩。成良對著空蕩蕩的藥瓶連連發出古怪的笑聲。羅老師吹奏的笛音像冬天的一層薄雨,輕輕地飄落在屋頂,漸漸地滲透瓦片,滴落到屋的中央。成良走到戶外,看見村莊被早晨的炊煙籠罩。學校立在村莊之外的山腳,一柱孤單的炊煙伴著老師的音符擴散到灰蒙蒙的天空。羅老師的音樂像一把無形的抓撓,使整個村莊浪漫飄浮。成良想順著笛音去造訪羅老師,但他輕易不敢到達那個地方。成良曾經作為一名學生坐在教室裏,洗耳聆聽羅老師的諄諄教誨。但是一個秋天的早晨,樹葉從窗口飄進來,鳥聲在枝丫間哀鳴,成良被另外的聲音所吸引。王大爺在那個秋天裏斷氣,道師們的鑼鼓家什淹沒了親人們的痛苦。道師誦經的聲音如成群結隊的蚊蟲穿越秋日稀薄透明的空氣,抵達成良的耳邊。成良覺得道師的唱詞以及拙劣的舞蹈比課堂更具吸引力。王大爺下葬的中午,成良再也管不住自己,丟下書包飛出教室撲向自由的懷抱。成良放任自流再也沒有回到教室,就連他的書包也遺忘了。羅老師為此深深地痛惜,並把成良的書包作為反麵教材掛在黑板旁邊,警示那些試圖逃學的孩童。成良站在土坎上細心地觀看每一個人的表情。王大爺的棺木已經放進井中。成良想看看那個被人們哀悼痛哭的王大爺和他平時看見的王大爺有什麼不同。清棺的時刻到了,棺材被最後打開,王大爺慈祥平和地躺在棺材裏,臉上依然布滿那些熟悉的皺紋。嶄新的青布衣穿在王大爺身上,顯得比他活著的任何一個時期都精神抖擻。棺材蓋遮擋了成良的視線,王大爺被再一次關閉。很快泥土就要像冰雹一樣砸在棺材上,王大爺被最後一次騷擾之後走向永遠的安靜。孝子在準備填土之前跪在墓地,叫了三聲:爹,發起!話首剛落泥土紛紛而下,成良仿佛看見一縷透明的氣隨孝子的喊聲,直上雲霄飄飛如煙。那一夜成良沒有回家,他緊跟道師,為王家打點房屋,他甚至記住了幾段唱詞。此後,成良學生的麵孔隱退了,他以道師的麵孔出現在眾人麵前,塊頭飛速地長高長大。方圓幾十裏地的紅白喜事,人們總能看到成良的身影,家庭無法管束他。成良沒有彩禮送人,而是以勞動博得主人的喜愛。最寒冷的冬天裏,挑水劈柴的是他。頂替孝子守靈、執靈旗的是他。他似乎成了一個完全不屬於自己的人。有人說他像他媽一樣沒有藥救。成良試圖捕捉羅老師那些飄散的音符,身子因此顯得發虛。他路經朝陽家門口時,看見朝陽蹲在門口為自己的嬰孩把尿。嬰孩那根管子射出一線熱水,絲絲縷縷的熱氣糾纏不清。去路已被朝陽擋住,成良隻好停下來。朝陽用鄙視的目光打量成良,雙手順勢一擺,嬰孩的尿撒到成良的褲腳上。朝陽說淋一下這個忘恩負義的人,看他懂不懂得感謝。朝陽的話觸動了成良的某根神經,但成良依然一副淡漠的麵孔,聽憑嬰兒的尿像雨點滴落到自己的雙腳。隨著朝陽雙手的舉起,雨點終於停下來。朝陽對著嬰孩說他是一個呆子,怎麼淋他也不會開竅。朝陽轉身走進家門。成良說你家有農藥嗎?朝陽說你要農藥幹什麼?成良說我想喝。朝陽在屋內發出一串大笑,笑聲中夾雜對成良的嘲諷。朝陽說幹什麼想死?你看我老婆有兒子了,年關也到了,活得多自在。早知道你想死,三年前我就不救你了。你真的想死那很容易,何必要找農藥,一根繩子就足夠了。成良想舉起巴掌表達點什麼,但這種衝動一閃即滅,與那個固執的想法比較起來,這種暫時的衝動不在話下。三年前一個初春的傍晚,朝陽曾以積極的態度搶救瀕臨死亡的成良。那個季節坡地上到處都有燒荒鋤地的人群,站在野地裏會嗅到青草被燒傷後的澀味。夕陽慢慢地滾到天邊作最後的回望,霞光像紅色的染料撒在水庫裏。朝陽收工回家,看見一池的春水像整塊飄動的紅綢,仿佛自己的雙眼都塗滿了血。突然,朝陽看到了一顆人頭在水中掙紮。朝陽躍入水中抓住那人的頭發,試圖把他推到岸邊,但朝陽在忙亂中反被那人纏住。生死之間,朝陽曾想放棄救人,可朝陽欲走不能。片刻的糾纏之後,那人完全失去了動作,朝陽最終把人救了上來。成良知道是朝陽救了他的性命之後,開始仇恨朝陽。成良不止一次對人說朝陽多管閑事。成良與朝陽常在鄉間狹路相逢,朝陽說我真想把你再丟進水庫裏去。三年來朝陽想不清楚為什麼恩情那麼廉價?救成良是對了還是錯了?遠遠地成良就聽見笑聲從王大發家飄過來。走近了,成良看見老會計那雙粗糙的手在他多年不用的算盤上擺弄,四五個人圍住桌子看老會計分一筆款子。裏間傳出搓麻將的沙沙聲,成良看見爹也坐在麻將桌上,原來爹也沒有下地種樹。一團哄聲從麻將桌滾到成良的麵前,南樹轉過身對會計說從我戶頭上劃伍拾圓給王大發,今天手氣不好。這時,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