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書包,我聽到一個破爛的聲音從窗口鑽進來。那是韋軍在叫。正處於變聲期的韋軍,像一隻剛剛學習打鳴的公雞引吭高歌,聲音尖利單薄,聽起來十分嚇人。我伸頭往樓下看了一眼,韋軍的臉憋紅了脖子撐粗了。他的周圍已經聚集了十幾個人。他們高矮不一,年齡不等,以韋軍為圓心站在操場上。韋軍對著住宿樓叫喊遲到者的名字,包括我的名字。他叫到誰的名字,操場上的目光就齊刷刷地盯著誰家的窗口。直到窗口裏飛出一聲“來了”,他們的目光又才往下一個窗口移動。通常都是這樣,隻要一聽到韋軍歇斯底裏的叫喊,我就知道暑假開始了。我來不及喝上一口水,就朝著樓下飛跑,生怕自己會成為最後一名。當我跑到操場上時,所有的人都捏緊拳頭看我。他們的掌心一定出了不少的汗。我用手指點著操場上的人頭數了一遍,一股涼意頓時從腳後跟躥上脊梁骨。操場上現在一共站著21名學生,其中初、高中生12名,小學生9名,我差一點兒就成為倒數第一了。我為自己能排在倒數第二而暗自慶幸,目光偷偷搜索那個今天倒黴的家夥。那個家夥就要出現在大家的視野裏了,他的腳步聲正從一單元的三樓一步一步地響下來。我們看見出現在樓梯口的,是初中二年級學生公答臘。他的肩上架著一挑空空蕩蕩的泥箕,西偏的太陽照著他的額頭。他對著操場眯了一會兒眼睛,身後多出一個人頭,多出一挑同樣的泥箕。那個多出來的人,是公答臘的母親劉彩文。韋軍揮手示意公答臘過來。公答臘看看身後搖搖頭,說我媽要我跟她去挑煤球。公答臘在前,他的母親在後。他們背過身子挑著空蕩蕩的泥箕朝院門方向走去。一隻黑白相間的足球從韋軍的腳下飛起來,劃過操場落到公答臘的臉上。我們看見他雙手一撒,泥箕從他的肩頭掉下來,身體歪了一下。他捂著臉怒視操場上的人群。韋軍說你難道把規矩給忘了嗎?公答臘揚手扇了自己一巴掌,清脆的掌聲傳遍操場,到處都是笑聲。自己給自己一巴掌,是韋軍對最後一名遲到者的懲罰。公答臘打完巴掌後,撿起空擔子放到肩頭跟著她的母親繼續前行。他以為打過一巴掌什麼問題都解決了,所以步子邁得很大,右手甩得很高,總之是走得很有些姿態,仿佛剛才的那一巴掌不是打到自己的臉上。韋軍被公答臘的這種姿態激怒了,他衝到公答臘的麵前,奪下公答臘肩上的扁擔,攔住公答臘的去路。公答臘說你要幹什麼?韋軍說我要你跟我們踢足球。已經走在前麵的公答臘的母親,脫掉扁擔兩頭的泥箕,舉起光溜溜的扁擔,返身對著韋軍的後背打下去,嘴裏喊道:真是豈有此理!我的兒子怎麼要你來管?我想這一扁擔下去,韋軍至少會落個殘疾。但是韋軍就像身後長了眼睛,他一閃,用手裏的扁擔架住了劉彩文打下來的扁擔。他們開始對打起來,從路上打到球場上,扁擔上下飛舞,乒乒乓乓的聲音響徹雲霄。盡管雙方的扁擔都來勢凶猛,但是卻總打不到對方的身上。劉彩文的武功,我們早有所聞,因為她是女警察。讓我們想不到的是,韋軍竟然也會武功。我們看見韋軍最後把扁擔高高地舉起來,劈斷了劉彩文的扁擔。這一刻,操場上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我們對韋軍的崇拜又上了一個檔次。韋軍把手裏的扁擔遞給劉彩文。劉彩文接過扁擔,撩起路上的泥箕,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去挑煤球。公答臘留下來做我們這一方的守門員。操場不大,是平時打籃球的地方,水泥地板這一刻就像著了火。我已經聞到了橡膠的氣味。我們的鞋底都快被水泥地板烤熟了。就在球賽即將結束的時刻,對方右前鋒楊九弟把球踢出操場。這個球高高地飛起來,差不多飛到了天上。球一邊飛一邊轉動,像一道緩慢的彩色的光線,一頭撞到鄧家的玻璃窗上。嘭地一聲,玻璃向四周飛濺,足球從窗口鑽了進去。我們被這個如此有力量的球震住了,都睜大眼睛回頭看著楊九弟。楊九弟踢球的右腳還懸在空中,一直到我們回頭看他的時候,他才把腳放下來。現在我已經看不到球了,但是我感到球還在空中飛揚,一次一次地,像回放的電影鏡頭。它把我們帶到鄧家的窗前,讓我們看到了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
最先撲到鄧家窗口的是公答臘。他趴到窗口上往房間裏望了一會兒,突然發出一聲驚叫,身子像觸電一樣從窗台彈回來。我們看見他蒼白的臉色,發紫的嘴唇,哆嗦的身體,正在變軟的雙腿和坐在地上的大屁股。韋軍走過去,對著他的屁股狠狠地踢了一腳,吼道球呢?為什麼不把球拿出來?公答臘指著窗口,手和嘴唇同時哆嗦。韋軍沿著公答臘哆嗦的路線,走近鄧家的窗口。他對著裏麵看了一會兒,然後背對著我們招手。他的手一招,我們全都動了起來,20多個人往鄧家的窗口擠。我們不知道裏麵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們都看不起公答臘哆嗦的表現,每一個從他身邊走過的人,都對著他的大屁股踹上一腳,像是踢足球。踹過公答臘的屁股,我們的腳趾尖無比興奮,爭先恐後地擠到韋軍的身後。但是窗口隻有那麼一點,它隻能容納一張臉往裏麵窺視。韋軍還沒有把他的臉蛋從窗口邊移開,所以後麵的人什麼也看不見。我趴到韋軍的身上,又有人趴到我的身上。我感到身後的壓力越來越大。我想這種壓力不可能不傳遞到韋軍的身上。終於這種壓力在韋軍的身上產生了反應。他往後一躬腰,我們前麵的幾個人被推了出來。後麵的人一擁而上,韋軍張開手臂擋住一擁而上的人流,嘴裏不停地喊道排隊。於是我們在鄧家的窗前排起了一列長隊。韋軍站在窗口邊,手裏捏著一隻表。他規定每人隻許往裏麵看兩分鍾。前麵的人在看了兩分鍾之後,一個一個地走開了,他們表情嚴肅都不說話。終於輪到我了,我還不知道將在裏麵看到什麼?我把臉湊到窗口上,看見床上蜷縮著一團肉,肉色光亮透明,連皮膚下麵的血管都清晰可辨。這是什麼呀?我揉揉眼睛,才發現這是一個人。他穿著一條藍色的褲衩,像一隻狗那樣蜷縮著,下巴擱在他的大腿上,眼睛緊閉,呼吸均勻,好像正在做夢。我對他哎了一聲。他睜開眼睛,驚恐地望著窗外,身體徐徐伸長,愈伸愈長,長得像一根棍子,然後打了一個哈欠,重新蜷縮成一團。我說我叫樸傑,你叫什麼名字?你能把足球遞給我嗎?他爬下床,把地板上的足球舉起來,說我叫鄧加。我接過足球,乘機摸了一下他的手。他的手綿軟光滑,是那種讓你一摸就會終身難忘的手。他的手對我的手也產生了戀情。我讓他反複撫摸了一陣,然後把手縮回來。這一下他的手跟著我的手從窗口裏伸了出來,後麵的人群不僅能夠看他兩分鍾,還能夠跟他握握手。許多學生在握著他的手時,嘴裏發出了尖叫。所有的人都握過鄧加那隻讓人尖叫的手,隻有公答臘仍然坐在地上,遠遠地看著不敢靠前。韋軍叫我和楊九弟把公答臘架到窗口,強行把他的手放到鄧加的手上。他的手剛一碰到鄧加的手,立即就縮了回來,嘴裏嚇出一串哭聲。盡管有的人曾經發出過驚叫,但是一聽到公答臘哭,他們就覺得驚叫算不了什麼,於是全都衝著公答臘笑。把鄧加苦心收藏了十四個春秋的鄧文武,是公安局的刑偵隊長。除了我們的父輩隱約知道鄧家有一個奇怪的孩子之外,公安局大院的年輕人基本上不知道這個秘密。但是鄧文武怎麼也想不到,一隻小小的足球竟然把他的傷痛大白於天下。晚上,他沒有吃下一口飯,隻喝了一杯酒。喝下這一杯50度的白酒,他便開始抬腳踹韋軍家的大門。我們聞聲而來,看見他的右手提著一支六四手槍。他用手槍指著韋軍的腦袋,說我的子彈已經上膛,你隻要動一動,我就扣動扳機。韋軍舉起雙手,說我不動,我不動還不行嗎?你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
鄧文武擰起韋軍的衣領,說為了窗口,你把我的窗口打破了。韋軍說不是我打破的。鄧文武說那是誰?韋軍猶豫著。我想韋軍一定會把楊九弟賣出來,因為楊九弟是局長的兒子,鄧文武不敢對他怎麼樣。但是韋軍一咬牙,說我不知道。鄧文武說不知道就是你。你現在就去買一塊玻璃來,幫我安上。韋軍被鄧文武推出家門,押到一樓鄧家的窗前。韋軍看著鄧文武黑洞洞的槍口,向我們使了一個眼色。我和公答臘立即朝著玻璃門市部飛奔,買回了一塊又厚又重的玻璃,借助房間的燈光準備把它裝上去。韋軍雙手抱頭蹲在窗下,看著我們的一舉一動。鄧文武的槍口突然往上抬了抬,對著我們吼:誰叫你們裝的?他的這一聲吼,差一點兒就把我手裏的玻璃嚇掉了。我的雙腿顫抖不止。公答臘木然地站在那裏,舉著手裏的錘子,像錄像機裏暫停時的人物一動不動。但是一線尿很快就從他的褲襠裏滑出來。我不僅看到他的褲襠濕了,還聞到了他的尿臊味。鄧文武偏偏槍口,指著韋軍說讓他裝,是他踢破的,就讓他裝。韋軍懶洋洋地從地上站起來,接過我手裏的玻璃,往窗口上裝。我伸手協助他。鄧文武用槍托戳了一下我的手背,說你不要多管閑事。我和公答臘於是再也不敢多管閑事。我們垂手看著韋軍往窗框上釘小鐵釘。汗水從他的額頭冒出來,錘子不斷地敲在他的手指上。他的大拇指都被敲黑了。他捂著大拇指說又不是我踢破的,為什麼要我裝?鄧文武說那是誰踢破的?韋軍指了一下公答臘。鄧文武說是你踢破的嗎?公答臘結結巴巴地說是是是是我踢破的。韋軍把錘子遞給公答臘。公答臘接過錘子,任勞任怨一聲不吭地敲打鐵釘。敲打聲刺激了房間裏的鄧加,他站到窗口邊指著公答臘說,是誰叫你裝的?韋軍說是你爸。鄧加說,爸,你就留著這個窗口,讓我透透氣吧。鄧文武說少羅唆。他說完少羅唆,把手槍別到屁股上。一直到這個時候,我們懸著的心才放下來。這個晚上,楊九弟始終沒有出來。我看見他趴在五樓的陽台上幸災樂禍地看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