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畢培打電話給我說蔣葦來了。我問畢培誰是蔣葦?畢培在電話裏哈哈大笑,笑一笑來笑一笑,笑得那個我手裏的電話像通了電,一陣陣地抖動。我的大腿也像發電機那樣不停地抖動起來,跟著抖動的還有我的心髒和褲子以及我的發毛。我想哪裏出錯了嗎?沒有,絕對沒有出什麼差錯。畢培在電話裏又笑了兩聲,說你真他媽的忘恩負義,兩年前蔣葦還給你寫過評論呢。我用手掌一拍腦門,啊了一聲,說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原來是那個蔣葦,她怎麼跑到這裏來了,是出差或是旅遊?抑或是專程來看我們?畢培說你別管那麼多,別管她是來幹什麼的,反正今晚你得請客。她寫過你的評論文章,你不請客說不過去的。我說不就是請吃嘛,又不是要殺我的頭,又不是要我賣淫,何足懼哉!畢培和蔣葦都是搞評論的,他們彼此十分熟悉,好像還同時到過某大學進修,可以稱為非嚴格意義上的同學。好像是為了堅定我請客的信念,畢培反複強調蔣葦的美麗。我問畢培在大學進修的時候,你跟蔣葦是不是有過不明不白的交往或者關係。畢培說你這種想法首先就是不健康的,我跟蔣葦有沒有不明不白的關係和你今晚請客有什麼關係?你是為你的評論而請,沒有蔣葦這樣的評論家,你們寫的會被讀者注意嗎?我說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好奇,所以問一問。畢培說請放心,我跟蔣葦就像兄妹,沒有絲毫感情上的關係,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機會大大地有。我說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下午六時,我和畢培、蔣葦在金重慶飯店會麵,握手之後,彼此表揚了幾句,仿佛不彼此表揚幾句就吃不下飯似的。蔣葦說他十分喜歡我的。蔣葦在說喜歡我的時候,我認真地看了她幾眼,發現她臉蛋並不漂亮,但卻給人以好感。這主要得益於她的才華,也就是所謂的氣質。她屬於一看上去就是滿腹經綸的那類人,肚子裏裝有不少看法和主意,誰都不敢小瞧。我最怕跟別人談論我的,所以王顧左右而言他。但是蔣葦偏要跟我談。她一邊不停地吃菜,一邊不停地談,那些聲音就從她的牙縫裏漏出來,並且越漏越多,仿佛黃河之水天上來,滔滔不絕,一瀉千裏,幾絲青菜跟隨她的聲音飄飛而出。但是我是一個唯美主義者,蔣葦一揮手,碰翻了麵前的茶杯,茶水撒在桌布上,桌布上洪水滔滔,洇出幾團雲狀的水漬,我不喜歡你中的有些描寫,它們既肮髒又醜陋,比如《祖先》裏的莫太婆,你就把她寫得太讓人惡心了。你能不能把你的寫得幹淨一點,讓人舒服一點?至於那些暴力的描寫和性描寫,我更是不喜歡。我咧嘴一笑,表示讚同。她扶起茶杯,說活著真沒意思,我才二十八歲,就感到活著沒什麼意思了,不知道你們有沒有同感?活在一個沒人讀的時代真沒意思。畢培哈哈大笑,說活著才有意思,讀不讀則無關緊要,蔣葦你怎麼被迷住了心竅?蔣葦說我們的雜誌根本沒人看,也賣不出去,稿費發不出,印刷費付不起,主編像暴君,根本聽不進我們的意見,從來不發年輕人的作品。一個不發年輕人作品的刊物,是絕對沒人看的。對我,主編更是近乎苛刻,住房不給我職稱不給我,連發表文章他也不高興。你們說這還有什麼意思……也不管我們聽不聽,蔣葦隻管把我的當飯把她的苦惱當菜,一並放在她的嘴裏嚼著,並且愈嚼愈來勁。我說你抽煙嗎?她說抽。我說喝不喝一點酒?她說喝就喝,東風吹戰鼓擂,這個世界誰怕誰。我叫小姐上一包香煙,並問蔣葦喝什麼酒?蔣葦說度數越高越好。我說二鍋頭你也敢喝?她說有什麼不敢?隻管拿來便是。我叫小姐上了一瓶二鍋頭,然後分給每人一大杯。我說為我們認識而幹杯。蔣葦說為了我們的友誼而幹杯!遵照感情深一口吞的原則,我們三人一口氣把酒杯裏的酒幹完。放下酒杯,我看見一層紅暈迅速爬上蔣葦的臉龐,她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她緩慢地坐下來,用餐巾紙擦了一下嘴角,話頭開始多了起來。她說女子無才是不是便是德?畢培問她為什麼問這個問題?她搖搖頭,說不為什麼,隻是我想不通為什麼有才華的女子愛情都曲折。我們問她你失戀了嗎?她說第一個男朋友,喜歡抽煙,第二個男朋友喜歡喝酒,第三個男朋友喜歡賭博,他們的這些習氣我一點都不喜歡。我曾經要求他們把這些習氣戒掉,但他們沒有一個聽我的。他們說如果戒掉這些,生活還有什麼樂趣?與其讓我戒掉不如我們分手。最後他們一個一個地離我而去。現在他們的這些習性我全部學得了,如果你們感興趣的話,吃完飯後,我們賭一把。我說可以,但是你必須告訴我們你帶了多少人民幣,賭過之後還有沒有路費回家?畢培說我可從來沒賭過,我們還是喝酒吧。蔣葦於是又喝了一杯二鍋頭。蔣葦一邊喝一邊說話,她說我們編輯部的同事全是他媽的庸才,跟他們沒法談,文學已經發展到後現代了,他們卻還在要求要有典型人物,要有鳳頭、豬肚、豹尾,要有高潮。現在連過性生活都沒有高潮,你怎麼能要求有高潮呢?所以我在編輯部基本不說話,不與人交流。今天喝多了,我才說這麼多話。蔣葦又喝了一杯,臉色由紅變紫,話音越來越高。你知道嗎?東西,我可不是一個隨便給人寫評論的人,我現在隻要一出手就是幾千元,而給你寫評論純粹是出於友情。我說謝謝,於是又跟蔣葦喝了一杯。突然,蔣葦沉默了,她的臉色由紫變白,嘴唇烏得像葡萄皮。我問她怎麼了?她咬緊牙關,一言不發,右手按在左胸上。畢培開始變得緊張起來,他伸手去推蔣葦,蔣葦像死人一樣倒到地毯上。我們知道出事了,便抬著蔣葦往外走。服務員像抓小偷一樣追了上來,說你們還沒結賬。服務員說你們還沒結賬的時候,她的手已像鉗子一樣鉗住了我的衣服,生怕我們跑掉,騙了她們的錢。我說我經常到你的飯店來吃,還怕我跑了不成?現在我的朋友都快死了,你還逼著我交錢,哪裏還有一點人道主義精神,哪裏還像是社會主義國家,請你讓我把朋友送進醫院了我再來跟你結賬。她說不行,我收不到錢,就拿不到工資,就會被老板開除。我說你怎麼會收不到錢,你看我像一個騙子嗎?她說不像,但也不能排除你不是,現在什麼人都有。畢培說你是不是沒帶錢?蔣葦快不行了,你還有興趣跟她聊天,快結賬吧。我把蔣葦放在地毯上,返身回到服務台結賬。畢培扶著蔣葦的頭部,大聲叫喊快點快點,蔣葦快不行了。我顧不上要零錢,衝過來和畢培抬著蔣葦往外走。這時我才感到蔣葦十分有分量。我們不得不把她放到飯店外的地板上歇一會兒。畢培仍然扶著蔣葦的頭,我到路邊去攔的士。司機看見我的身後橫躺著一個人,以為是醉鬼,怕弄髒他的車,他們隻朝蔣葦看一眼,便把車開走了,沒有一輛的士願意停下來拉我們。我朝馬路的中間走去,一輛的士差一點兒撞到了我。司機從窗口伸出頭來罵道,你有病嗎,想死呀。我說我沒有病,但是我的朋友心髒發作了,請你拉她到醫院去。她沒有醉,我敢保證她沒喝酒,她是病了,而不是醉了,她不會弄髒你的車子,你一千個放心一萬個放心,她絕對不會吐,不會弄髒你的車子。司機把車子靠到路邊。我和畢培抬著蔣葦爬進的士,車子朝醫院方向開去。蔣葦好像是有了感覺,她開始閉著眼睛說瞎話,她說畢培我們現在在哪裏?要去什麼地方?你們不要以為我醉了,我現在十分明白,十分清楚你們的用心。你們以為我醉了嗎?如果你們以為我醉了,那就是對我的汙辱。畢培說你沒有醉,誰說你醉了我就跟他過不去,你放心地睡吧,我們現在不去別的地方,而是去桑拿。蔣葦又沉默了,但是她能說出話來,這使我們懸著的心終於有了著落。她能說話至少可以說明她沒有生命危險,生命誠可貴,友誼價更高,我和畢培都害怕她會有個三長兩短,到時無法向她的父母交代。的士停到醫院門口,我們抬著蔣葦朝急診室奔赴。在馬路與急診室之間有十幾級台階,由於蔣葦太有分量,我們不得不讓她從我們的手裏滑落,跌到台階上,如此反複幾次,也就是蔣葦的臀部跟台階撞擊了幾次,我們歇了幾次手之後才到達急診室。在我給蔣葦掛號的時候,蔣葦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喊聲,她喊畢培你在哪裏,東西你在哪裏,你們在哪裏啊?掛號處與急診室相隔約二十幾米,並且隔了好幾堵牆。她的喊聲像一團炸藥,快把醫院的大樓炸垮了。我匆忙地回到急診室,看見蔣葦已吐出一大堆東西,畢培正用衛生紙幫她擦著頸脖,急診室裏填滿了潮濕古怪的味道,我的喉頭一陣發緊,剛吃進去的東西,都不聽使喚,一心想往外跑。蔣葦一邊喊我們的名字一邊呻吟一邊嘔吐,喊聲呻吟聲和嘔吐物像麻繩一樣纏繞著她的脖子。醫生用手電筒看了一會她的瞳孔,不說一句話便開始開處方。蔣葦仍然喊著呻吟著嘔吐著。我很想分擔一點她的痛苦,但是毫無辦法。我從藥房領出藥後,蔣葦被推進一間病房。她的手開始舞動起來,不讓護士給她打針。我和畢培一個按頭一個按腳,強迫她安靜。她像一隻垂死的雞,抽搐著抖動著,盡管沒掙脫我們的束縛,但我們還是感受到了她的力量。她愈是想掙脫我們,我們愈是抓得有力。我想長這麼大我還沒對別的女人用過這麼大的力,我的手指頭快陷進她的肉裏了。我的周身一陣舒適,好像跟女人擁抱一樣快樂。隨著針頭的推入,蔣葦漸漸變得安靜起來,她的呻吟聲也走向微弱。這時我和畢培才發覺我們都出了一身汗水。我們終於鬆了一口氣,開始把目光投向別的地方。我們同時發現蔣葦的床對麵,躺著一位禿頂的中年男人。他的左手上紮著針頭,右手裏捏著大哥大。他正在跟誰通話,他說我都快死了,你還不過來,我操,你過不過來?也不等對方回答,他便強行關了手機。我和畢培輕聲地猜跟他通話的人是誰?我說是他老婆,畢培說是他的情婦。我們爭執不下,於是打賭,誰輸了誰明天請蔣葦吃喝。半個小時以後,一個年輕的女人走進病房,坐到對麵的床上。女子隻有二十來歲,臉色白嫩,比蔣葦漂亮十倍,看上去很像是他的女兒,但從他們親昵程度來看又不像是父女關係,而像是情人關係。畢竟他們的年齡懸殊太大了,那個女子總免不了多看我們幾眼,眼睛裏一閃閃地,像是在勾引我們。而我們也正願意承受這樣的勾引,免得這個時刻枯燥無味。在這位女子的眼波裏,我們把剛才的打賭拋到了九霄雲外。蔣葦翻了一個身,突然放了一個響亮的屁。我和畢培的臉都有些不自然,對麵的女子用手掌捂住嘴巴,笑了一下。這時我想如此有氣質的女子怎麼也會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