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大車要下逐客令了。他邀了幾位同病相憐的馬車把式來家喝酒,特意叫老伴兒多做了幾個下酒菜,什麼小蔥拌豆腐呀,炸香椿魚兒呀,玫瑰棗呀,油炸花生米呀,田村特產的臭豆腐呀,六必居醬園的甜乳瓜呀,滿滿地擺了一炕桌,而且煤氣灶上還蒸著一鍋梭子蟹,那股子螃蟹味兒已經鑽出籠屜,連大黃貓都饞得“喵喵”叫了。這是一桌好酒!第一是菜多、酒也好,馬大車親手“嘭嘭”地一氣兒開了四瓶北京釀酒總廠出品的正牌“二鍋頭”;第二是來客的身份高,全是三十年“車齡”的老把式羅,一個個走有走象,坐有坐象--大搖大擺地走進四合院,活象京戲演員“架子花臉”的作派,進了北屋往炕上盤腿一坐,儼然幾尊佛,甭挪窩兒一人一頓就能吃它一斤酒、一斤肉、外加一斤麵!第三是動用了煤氣灶(實際是罐裝的液化石油氣,馬大車叫它煤氣灶)。順便提一句,社員家裏是沒有此種炊具的,他馬大車的社交廣、門道多,別家沒有的家什他家有。有盡管有,卻不輕易動用,正象平時難得吃上螃蟹一樣。如今動用了煤氣灶來蒸螃蟹,可見這頓酒的規格不低,非同小可。
人逢知己千杯少,同病相憐話更多!幾位即將下台的“二隊長”將“二鍋頭”喝掉兩瓶之後,嗓門兒擴大了一倍,音調兒也提高了八度,坐在北屋罵西屋,吃著螃蟹指桑罵槐,大發牢騷。
李大車天生一張損人的嘴,一邊擘著螃蟹,一邊扭著脖子朝西廂房說道:“橫行霸道的東西,不看看你的肚臍眼兒就分不出公母來。他媽的,要是惹急了你李大爺,我就把你的螃蟹黃子摳出來!”說得滿桌子哈哈大笑。
王大車咳一聲清清喉嚨,也驢唇不對馬嘴地胡謅一氣兒:“四人幫就好比螃蟹,仨公一母,母的最蠍虎,女人肚裏三把刀,古今中外一概如此……決不能讓女人辦事兒!這回領導上興許瞎了眼啦,派個丫頭片子下鄉蹲點,胡攪一鍋粥,還有不亂套的?我說呀,”他使勁拍了小炕桌,震得杯盤亂跳,“咱大長鞭子一掄,把她給轟了吧!”
幾位“二隊長”同聲叫好。張大車更是火上澆油,直勁兒竄掇馬大車:“轟!你是房東,你說了算!隻要把這黃毛丫頭往大街上一轟,小‘馬辦’她可就算栽啦!”
馬大車得到了眾人支持,騰地跳下炕,抄起自己那杆帶紅纓穗的馬鞭子,拍著胸脯發誓般地說:“這鞭子就是命根子!說啥也不準她住在我家裏砸我的飯碗兒!”
“二隊長”們大聲稱讚道:“到底是馬大車呀!好樣兒的!把‘馬辦’的黃毛丫頭轟走!”
這些粗魯的酒後狂言,艾京華在西廂房裏聽得清清楚楚。她氣得渾身直哆嗦,立刻收拾東西,又動手卷行李……可是,當她聽到“往大街上一轟,小‘馬辦’她可就算栽啦”的時候,她又使勁把行李攤開了--不能“退卻”啊!不能“栽”到馬大車手裏,否則一夜之間那流言蜚語就會傳遍全村全社!她決定“進攻”了,一腳踢開房門,跑到院子中央,朝北屋的“二隊長”們叫陣了:“說了這些肮髒話,你們就不嫌害臊嗎?誰是英雄好漢,出來講道理呀!”
馬大車哪吃過這一套!這不是堵住家門欺負人嗎?要是當眾栽了這個跟鬥,今後還有臉出門見人嗎?想到這兒,他拿著鞭子衝出了北屋,氣勢洶洶地站到小艾對麵,暴跳如雷地吼道:“你給我滾!”
小艾嚇了一跳。當她看見馬大車手握鞭子,頓時氣得臉也黃了,眉也長了,她憤恨地尖聲叫嚷起來:“你敢拿鞭子!……你也不看看我是誰?你敢再抽我嗎?!”
馬大車聞言,趕緊睜大眼睛細看,哎喲喲!這姑娘生著一副好熟識的麵孔呀!而且她的額角上還有一條細細的傷疤……真是冤家路窄,難道會是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