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1 / 1)

這第一次短兵相接的“戰鬥”,以馬大車蔫蔫地縮進北屋、艾京華昂首挺胸凱旋回西廂房而暫告結束。如果說還有點“餘興”的話,那就是正當馬大車衝到院子裏去耍酒瘋、“二隊長”們擠在北屋門口哄笑著助威的時候,菜花已跑進裏間屋推醒了正在睡覺的老爺爺馬駱駝。此時,馬大車戰敗回房,“二隊長”們全都莫名其妙,卻又陪著他挨了馬駱駝一頓兒訓:“這西廂房裏住著的女官兒,是我請來的客人!你要是得罪了她,就是犯上!要是把她氣跑了,我就抽了你的筋!明天一早兒我親自領著你過去給她賠禮道歉去!”唉,不論怎麼說吧,既然主將馬大車敗下陣來,“二隊長”們也就好比戰敗的鵪鶉鬥敗的雞一樣,悄悄地溜出了“運菜世家”的四合院。

午夜,馬大車躺在炕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這些天,事事皆不如意……唉,自己的命運吉凶未卜,兒子的前途更是岌岌可危!思來想去,馬三輩的影子也就在他腦袋瓜裏活現出來了。

三輩是馬大車的長子。當接生員把這個光屁股的胖小子抱給他瞧過第一眼之後,他立刻樂得合不上嘴了,跑到廚房“咕咚咚”地喝了一碗酒,還大聲嚷道:“是個大小子呀!真是我馬大車的兒子,從娘胎裏就帶著小鞭子出世的呀!”

三輩上小學以後,馬大車就常帶著他跟車認道兒。有一回,老師領著小學生們種了一塊菜地,叫學生們拾糞積肥,三輩就拿了學校的一把鐵鏟、一個糞箕子來跟車子。可是,當那棗紅馬沿街拉了糞蛋兒、三輩跳下車去拾的時候,馬大車卻發了脾氣,破口大罵兒子:“下流胚!咱是什麼人家?咱是趕馬車的!犯不著去拾馬糞!”還把三輩手裏的鐵鏟和糞箕子奪下來撇到了大街上。三輩委屈地哭了,馬大車一邊給他抹淚,一邊進行家庭教育,認真地說:“孩子啊,你記住:是狼,走遍天下吃肉;是狗,走遍天下吃屎!隻要你長大了能接過爹手裏這杆馬鞭子,用不著彎腰駝背地拾糞種菜,也照樣兒一輩子吃香的喝辣的!”

三輩上中學以後,功課多了,全天上課,馬大車還是給他立了一條規矩:凡是星期天,必須跟車進趟城,一是認道兒,二是拜門子。為啥上小學就認道兒,上了中學還要認道兒呢?那是因為解放後北京城的建設日新月異、年年變樣兒呀,新建的工廠、學校、機關、商店數不清;新修的公路織成了網;各種車輛更是幾倍、幾十倍地猛增。“三年不出門,變成外鄉人”,所以必須叫三輩跟車認道兒。至於拜門子,那學問可就大啦。船有碼頭車有站。無論是馬駱駝牽駱駝進城也好,馬大車趕車進城也好,送菜這差事,可是無冬立夏、風雨無阻的呀!冬天在哪兒烤火?夏天在哪兒歇晌?人在哪兒喝茶、吃飯?牲口在哪兒飲水、添料?全得有個落腳之處。“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運菜世家”的幾代人,按著不同的季節,進城的路線也各有不同,進西直門出阜成門也好,進複興門出廣安門也好,不論哪條路線,沿途都有幾處“世交之家,歇馬之站”。這些地方,就是馬三輩需要經常拜門子--認識社會、聯絡感情、維持世交的處所。……風風雨雨十幾年,馬大車培養馬三輩,要他接鞭、“世襲”、傳宗接代,可謂用心良苦啊!一轉眼三輩長到二十歲,高中畢了業,可以接鞭趕車啦,他卻報名參了軍。一子參軍,全家光榮!馬大車決不拖後腿,並且在兒子胸戴大紅花臨行出村時,最後叮囑道:“到了部隊,你一定爭取當個馭手--我跟別人打聽過,部隊裏也有大馬車,馭手就是車把式!等你複員回來,那你就是個走南闖北、見過大世麵的車把式羅!”

如今,三輩快複員了,卻偏偏趕上了汽車代替馬車,第一批就要淘汰三百輛啊!可讓他回來幹哪行呢……難道爺兒倆全都下田種菜麼……特別是,三輩那個未過門的對象會不會變心呢?她要是這山看著那山高,再愛上了一個開汽車的小夥子……想著這些窩心事,馬大車一夜沒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