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大車下逐客令,以及“二隊長”們對於“馬辦”勢不兩立的惡劣態度,鬧得小艾也是一夜沒合眼。天剛亮,她開上摩托車就回“馬辦”機關彙報來了,領導同誌跟她談了很久,最後對她說:“英國工業革命的時候,手工業工人就砸過機器;解放初期,咱北京市增加了一批有軌電車,惹怒了蹬三輪車的工人,他們也砸過電車。可是,曾幾何時,連有軌電車也被淘汰啦!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這是誰也阻擋不住的!關鍵是給馬大車他們安排好工作。”小艾心裏有了底兒,立即返回公社,又跟齊書記等人開了個碰頭會,決定分頭到各位“二隊長”家裏先做政治思想工作。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小艾偏要挑個“釘子戶”試巴試巴!這當然就是“運菜世家”羅,說服教育的對象就是馬大車。
傍晚,馬大車掛了鞭,剛吃完飯,一家人還沒離桌,小艾就掀簾子進了北屋。她開口就管馬駱駝叫爺爺,管馬大車夫婦叫大伯、大娘,拉住菜花叫二妹子。這樣親親熱熱地叫了一遍,就好比使了定身法,誰也走不脫了--一次家庭會議就這樣開了場。小艾臉上堆著笑,先講道理,後講實際,把馬車進城的各種壞處數落得淋漓盡致:馬車太慢,蔬菜難以保鮮;堵塞交通,破壞交通規則;騾馬沿街拉尿有礙衛生,即使帶個馬糞兜也有礙觀瞻;車把式掄著鞭子耍威風,以落後為光榮……哎喲喲,她一氣數出了馬車的“十大罪狀”啊!聽得馬大車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剛要跟這黃毛丫頭爭辯,隻聽小艾鄭重地說:“淘汰馬車是大勢所趨,任何人也阻擋不了!那麼,車把式去幹什麼呢?公社已經有了妥善安排!”聽了這句話,馬大車也顧不得辯論了,他實在想聽聽自己今後的命運呀!隻見小艾胸有成竹地說道:“第一,為了不減少你們家庭的經濟收入,公社決定叫菜花去學開汽車。第二,考慮到車把式多年沒下田幹農活了,應該給予照顧--讓大伯您去養豬。”
小艾的話音剛落地,屋子裏“騰騰”跳起兩個人來:菜花又笑又跳;馬大車又啐唾沫又跺腳,他簡直氣炸了肺,大聲嚷著:“別拿土地爺不當神仙!叫我馬大車去養豬,還算照顧哪?呸!這是糟踏聖人哪!”
馬大車的話,反而引起了滿屋子笑聲。菜花娘說:“養豬好!離家近。”馬駱駝也捋著白胡子發話了:“豬為六畜之首。你就沒聽大喇叭廣播?說是豬多、肥多、糧多呀!”馬大車孤立了,他蹲在炕角子上抽煙,一言不發。
晚上,馬駱駝不由得回想起了老北京:一串一串的駱駝,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子,走街穿巷,把門頭溝的煙煤,六郎莊的白米,大紅門的蘿卜,甚至玉泉山的泉水,送進了紫禁城、王爺府,以及小胡同裏的家家戶戶。冬天的寒風,春天的黃沙,刮得那些駱駝常年淌著眼淚。當它們卸下了沉重的馱子,臥在胡同口反芻倒嚼的時候,嘴角流著白沫兒,鼻孔噴著白汽兒,慢慢地嚼哇、嚼哇,一歇就是大半天!這時候,滿清王朝的遺老遺少,左手托個鳥籠子,右手耍著兩枚磨得溜光錚亮的大鐵彈子兒,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邁著方步在街頭閑逛;這時候,拉黃包車的端著雙肩,攥著車把,高抬膝頭似跑實走地向前奔著;這時候,胡同口、槐樹下,婦女們大都在納底子做鞋,“磁兒,磁兒”地勒緊麻線繩兒;全城僅有的幾輛有軌電車,在單牌樓、四牌樓和前門大街上晃晃悠悠、“叮啷當啷”地緩緩行駛。黃昏,日落西山,各處城門樓子上一齊打點,發出“嗲嗲”的聲音,隨後諸門緊閉,要想進出,請待明朝……
馬駱駝畢竟是與世無爭的過來人啦。想著這些“過眼煙雲”,他也悟出了一點哲理,就半夜裏叫過兒子來,認真開導他:“如今,我的駱駝可是連影兒也瞅不見啦。世道多變嘛。當年你馬大車有能耐,就替換了我馬駱駝;難道今天這小一輩的馬汽車,就不興替換你馬大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