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處長依然躺在沙發床上“午睡”哩。今天的事情來得太突然!小司機張興要調走就調走吧,為何又引出了“小公主愛上了小司機”的羅曼蒂克呢?女兒愛上了司機就愛上了吧,為何又引出了“黃裁縫進府認妹”的悲喜劇呢?姐妹相認就相認吧,為何又演出了這一幕“胡同裏跌跤磕頭”的鬧劇哩?唉,這麼多事情接踵而來,叫我這個小小的處級幹部怎麼一手處理呀!我必須跟院長商量。可是餘院長還沒有回來。唉,餘虎呀餘虎,假若不是為了你的前程,我葉綠漪怎麼會在胡同裏摔這一跤呢?!
葉處長為自己摔這一跤感到震驚和慚愧。北京的護城河早都填平啦,為什麼我與老母親之間的“護城河”還不能逾越呢?唉,餘虎呀餘虎,你為何還不回來……
一九五二年的隆冬,文工團員葉綠漪已經向黨支部呈遞過多次入黨申請書了,心情特別迫切。這時候,一起參軍的同學中,已經有好幾個成為光榮的黨員了。葉綠漪是個要強好勝的姑娘,恨不能下到連隊裏去打仗,在戰鬥中立幾個功,火線入黨才好哩!那樣,既沒有候補期,更不用細談對家庭的認識,多痛快呀!她盼望著參加戰鬥的機會,真金不怕火煉。不久,機會果然來了,不是叫她去打仗,而是在火線演出時,碰上了搶救傷員的任務。這個傷員有點特別,他姓餘名虎,是本部隊赫赫有名的偵察英雄。他當時的職務是師司令部的偵察科長,剛剛領著一個偵察班到敵後摸地形,原定三天,卻提前一天爬回來了,回到了葉綠漪正在演唱京韻大鼓的三連陣地上。
餘科長帶回來了重要情報:對麵的敵軍正在悄悄換防。這是突襲敵人的極好戰機。師長當機立斷,親自趕到了前沿陣地組織突襲,把三連的指戰員全都派出去了。前沿陣地上隻剩下了包括葉綠漪和餘虎在內的十幾個人。餘虎由於在敵後爬冰臥雪兩晝夜,沒進過屋,沒烤過火,兩隻腳全凍僵了。師長就把搶救餘虎的任務交給了葉綠漪等人。
按規矩,凍傷了的腿腳,隻能用涼水慢慢“拔”,或者用酒來擦,才能逐漸提高溫度,疏通血脈,使筋骨複蘇。可這前沿陣地上,既沒有水,也沒有酒。升起一堆火來烤嗎?那可萬萬使不得,一烤火,凍傷的部位就會“融化”掉!要是繼續凍下去,也會組織壞死的。這可怎麼辦呢?葉綠漪等人麵對著站不起來的英雄餘虎,真是心急如焚!
三連的指戰員們早就衝出了陣地,在師長率領下,與兄弟連隊一起,向敵人發起了突然襲擊。槍炮聲響成了一片。這音響使葉綠漪想起了另一次爆炸聲。那是一年前的冬天,軍文工團住在小鎮溫井的附近。溫井,就是溫泉。鎮子上有一個利用溫泉熱水開設的澡塘子,此時雖然無人經營,卻仍然可以洗澡。當時這一帶的朝鮮居民,男與女的比例是一比八,也就是說中青年的男子都參軍打仗去了,一個村子裏,除了老頭和小孩,幾乎全是婦女。這座無人管理的溫泉,實際上形成了女子專用浴池。葉綠漪所在的軍文工團住到這裏以後,最初鬧過幾次小小的笑話。連年累月的行軍打仗,同誌們根本無暇顧及個人衛生,所以大家身上都長了“光榮蟲”(虱子),特別是留長頭發的女兵,就更難加以清除了。如今住到溫井附近整休,誰個不喜愛這零下三十度嚴寒中的溫泉哩!年輕的文工團員們立刻跑到溫井小鎮的浴室來了,按著男部和女部兩個門分別跑進去,在更衣室脫去衣服,就象魚一般地跳進了頗為寬綽的浴池裏。這浴室內沒有人負責升爐子,玻璃窗又被炸彈震碎了,氣溫很低,可是水溫高達四五十度,所以滿屋子全是濃重的霧汽,往窗外直冒。洗了一陣子,人們才發現浴池中間有一道矮牆,齊腰高,牆的頂端恰好是搭毛巾和放肥皂的地方。中國人誰也不知道這段矮牆就是隔開男女浴池的唯一屏障。所以身體泡熱了之後,矮牆兩側的男女文工團員陸續從水中站起身來,靠到矮牆邊上來取毛巾、擦肥皂,這才彼此發現生理上有某些不同,演出了一場異國風光的喜劇……。自然又有積極分子報告了文工團的協理員(就是從前宣傳隊的那位指導員,他升官了),他聽說之後深感遺憾。也許是害怕軍政治部主任批評自己;也許是害怕這些青年男女在溫泉中沾染了資產階級思想(盡管朝鮮還沒有資產階級的時候就先有了這個溫泉);也許是後悔自己未能親臨浴池指揮“美人魚”的演出……加之此種偶然事件是無法批評下級的,隻好宣布了一條規定:女同誌單日洗澡,男同誌雙日洗澡。此後,本團男女不再打“遭遇戰”了;可是朝鮮婦女卻不管這一套,不分單日雙日,照洗不誤。在她們的觀念裏,洗澡就是洗澡唄,何必大驚小怪哩!結果倒是文工團的男人害怕了,退出了“陣地”。溫井浴池又恢複了女人的一統天下。無論如何,中國的男人總比朝鮮的女人多一點孔孟之道啊。有一天,偵察科長餘虎帶著一些戰士從溫井路過。正逢敵機轟炸,就找個田坎隱蔽起來。不料炸彈落在了溫泉浴室的牆外,轟倒了一堵牆,轉眼之間就從浴室裏逃出來十幾個女人。這是零下三十度的三九天呀!這些女人,赤裸著身體,被別人看見隻是小事一件,要緊的是很快就會凍死!餘虎帶著戰士們跑了過去,立刻把軍大衣脫下來,裹住了這些女人,然後又衝進浴室,救出了兩個受傷的,還從瓦礫堆中扒出來不少衣帽鞋襪。扒出來的都是軍衣,餘虎才知道了這些女人是本軍的文工團員。由於衣物不全,餘虎就讓這些文工團員把軍大衣穿走了。這些遇救的女兵當中,就有我們的公主葉綠漪。她回到住地之後,才發現自己披著的軍大衣裏子上寫著“餘虎”二字。她記不得脫大衣給自己裹身子的戰士是什麼模樣兒了,卻牢牢地記住了這個名字。後來,軍文工團派人把這些軍大衣送回去了,葉綠漪很想給餘虎捎一封感謝信,但一回想自己當時的窘態,立刻臉上發燒,這種信還是不寫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