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餘虎和張鐵腿已經結交成知心的朋友了。餘虎心想:既然是連襟,又很可能是未來的親家,何不讓他把泰山嶽母、以及張興自學的情況全都說詳盡了呢!我這個老偵察員,幹脆作一次“徹底偵察”吧。尼克鬆總統訪華之前,還要在飛機上細讀兩大本有關中國風土人情的“藍皮書”哩;我在拜見泰山嶽母之前,就更要多知道一些旗人的風俗習慣了。因此,在餘虎頻頻提問下,張鐵腿這個老實人,乘著酒興,真的“竹筒倒豆子”,把自家的秘密全都和盤托出了。
“有人說我張鐵腿是個天生的樂天派。這話隻說對了一半兒……”他喃喃地講了起來。是呀,解放前,他這個拉排子車的窮苦力,何樂之有?倒是解放以後,他參加了運輸合作社,並且升了一級,改行蹬那平板三輪車了,生活又有了保證,才逐漸地快樂起來。怎樣的快樂?張鐵腿憑著親身感受,概括了三句話兒:“能吃飽飯;能進醫院;按月領錢!”其實,這三條,在一般人眼目中不算什麼快樂;可在張鐵腿看起來,卻是天大的樂事兒,樂中有樂,其樂無窮。
“誰要是認為吃飯不重要,那他是沒挨過餓!”張鐵腿憤憤地說道:“我從小是在垃圾堆裏揀著吃的!什麼西瓜皮、冬瓜瓤、茄子蒂巴、帶魚頭,幹餑餑、餿米飯、糠心蘿卜、臭雞蛋,凡是垃圾堆裏能扒拉出來的嚼穀,我全嚼得爛,咽得下!”
爹媽為什麼不養活他呢?他是個孤兒嗎?不,他有爹有媽,而且是血統高貴的滿族、旗人。隻因為他的爹媽是從小生活在黃帶子、紅頂子當中的貝子和格格,除了會玩之外什麼都不會,連揀破爛也不會,所以不能對他有任何照料。於是,張鐵腿就跟同年齡的龍子龍孫、鳳雛鳳蛋一起,生活在垃圾堆上。那些營養不良的病痛和傳染病、食物中毒症,奪去了多少龍種的小生命啊?就象俗話所說的“祖先作孽,子孫還債”一樣,他們的小屍首跟那些死貓死狗一起,被拉排子車的清道伕運了出去,扔在護城河裏,或者荒郊野外。張鐵腿卻活了下來。他十歲上就給拉排子車的老頭推車,被收做一名“小炊巴”(打下手的),吃一點老車伕的殘羹剩飯;練壯了腿腳,十五歲就與那老車伕換了地位,小的在前邊拉,老的在後邊推。老車伕終於死了,小車伕就名正言順地接了班,獨力拉車。一天二斤“雜合麵”,再嚼點生蔥生蒜大黃醬,這可比垃圾堆裏的嚼穀強百倍了!排子車,是一種人力雙輪貨車,拉“鬆貨”(體積大、比重小的東西),可以裝到兩人高,拉“硬貨”(磚瓦灰石、廢銅爛鐵之類),一車能裝千多斤。載重一千斤,日行五十裏,這是一名排子車伕的“考工定額”。因此上,排子車伕要吃飽飯,也與常人大不相同了。
“我是個賣力氣的粗人。”張鐵腿講敘了一番他自己的處世哲學:“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得賣四百多天力氣。因為一天掙二斤雜合麵,全吃光了還填不飽肚子哩,穿啥?住啥?有個災病的躺倒兩天咋過?所以必須多幹幾十天、百十天的,這,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加夜班。我捉摸過賣力氣這三字兒,賣字好懂,力字也簡單,腿腳無力咋拉車呢!唯獨這個氣字,看不見、摸不著,確實有點玄。別人常說,人爭一口氣。我看哪,這一口氣還是咽在肚裏好。比如說,拉著重車爬大坡,胸脯子就得象口風箱似的呼哧呼哧喘大氣,光那腰腿腳上有勁兒不行,還得肚裏有氣!眼瞅著到了分水嶺啦,缺一口氣可也不頂啊!所以我覺著,一個人,不能為點子小事兒就跟別人鬥氣、爭氣、撒氣;相反倒要忍氣、惜氣。要是淨跟別人生氣,拿別人出氣,這氣都出光了,還怎麼能夠一口氣把排子車拉上坡哩?!”
想通了這層道理,張鐵腿從不跟別人吵架拌嘴,別人招(惹)了他,他總是隻說一句話:“我還留著這口氣拉車哩!”扭頭就走。別人追著欺負他,他就躲得更快、更遠,隻在心裏說:“惹不起,還躲不起嗎?”所以那些流氓、地痞、青紅幫,也就覺著跟張鐵腿鬥不起勁兒來,沒意思,算啦。真的,張鐵腿連口唾沫都不肯大聲啐,因為這也是傷氣的。不過,你千萬不要認為他是軟雞蛋,就柿子挑軟的捏。他除了自幼練就一副鋼筋鐵腿之外,還有銅腰、鐵臂、鐵拳頭,舉得起石碌碡,撅得斷大門栓。誰要把他真欺負到家啦,他就豁出命去跟你拚!“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反正我的命不值錢!”“你要是活夠了,我就陪你見閻王去!”誰要是逼得他用那甕聲甕氣的大嗓門嚷出這三句話來,那可就不是鬧著玩的啦,要是被他打上一拳、踹上一腳,不死也殘。因此,在西直門外拉排子車的同行當中,真敢欺負張鐵腿的人,並不多,他也就站住了腳跟。一九四八年冬天,黃掌櫃的黃允中,為了躲避給二八師修理吉普車,逃到西直門來拉排子車,認識了這個為人忠厚、吃苦耐勞、柔中有剛、又是龍血鳳髓的張鐵腿,就決定選他當了“駙馬”,把大女兒黃秋萍下嫁給這位血統高貴的窮車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