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龐府是地地道道的書香門第,世代在朝為官。龐闕父親龐盛同,在林雲山入主東宮之時,官拜太子太傅,而待林雲山即位後,再拜其為太傅。當時陛下欽賜一座府邸給龐家,就坐落在緊挨皇城的平康巷內,以昭聖寵。
龐盛同僅娶了一位妻子,育四子二女,其中三子皆在五寺六部曆練,唯獨四子龐闕願意舞刀弄槍,師承高將軍,長樂十年,官拜柱國將軍。彼時,龐府聖眷極隆,到達極致。
官場如戰場,一不留神,便是萬丈深淵。
長樂十三年,龐太傅不知為何牽連上了謀逆案,當年祁州龐府被抄,家破人亡,這座宅子此後就一直空著。
今年的龐闕案平反後,聖上便又將府邸一並賜還給了他,又免了龐闕母親和妹妹們的罪,以示聖恩。
季堂自車上下來,抬頭就見到門簷上那道匾額。九年前,他領兵出征抗敵,父母兄長就是在這道門前,為他斟酒送行,至此他再未歸家,真真是應了那句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年少時一幕幕飛快閃現,壓抑許久的記憶齊齊湧上心頭,季堂喉頭上下蠕動,如今近鄉情更怯,他一時竟不敢踏足進去。
似知道哥哥此時的心境,一直挽著季堂胳膊的小妹龐悅,扯扯他衣角:“四哥,進去吧,別讓娘久等了。”
季堂側過臉來,他離京時小妹將將十七,才訂了親,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姑娘,可現在眉間眼梢已留下歲月風霜,再看原先的一雙濯濯玉手,掌間布滿老繭,已變得是粗糙不堪。
季堂眼眶禁不住濕潤,心中懊悔更甚,這些年,他在金州錦衣玉食,卻讓至親在祁州受苦!
許是空置久了的緣故,宅子大體模樣沒有變,就是有些破敗相。沿門廊一直向前,庭院裏的下人們都還在埋頭打掃,見主子來了,皆垂手而立。
季堂看看這些麵孔,都不認識,應是這些日子剛買回來的。
再往裏走,拐了幾個彎,就是龐府正廳,廳前一老夫人,滿頭銀發,形容消瘦,由人攙著,顫顫巍巍,正焦急地向他們來得方向張望。
印象中,母親一直是個那個溫柔賢淑的模樣,如今見了,竟一下子蒼老了二十歲都不止!
季堂心中一震,唇角止不住地顫抖,他的心砰砰直跳,像戰鼓擂擂,又似有陣陣巨浪高高卷起,又狠狠地拍下,到處奔騰,無處宣泄。
他再也無法抑製,撩起衣擺,快步上前,跪在那夫人麵前,一連磕了好幾個響頭,其餘人都攔他不住,自見到妹妹那刻起就隱忍的淚水,此時終於緩緩流下。
“娘——”他如泣如訴,如癡如夢。這個字,有多少年沒有親口喚過了;這個字,有多少年僅在夢中徘徊了。
那老夫人亦嚎啕大哭,伸手去扶他:“闕兒,娘親以為,今生都再也見不著你了!”他們母子二人相擁,又哭了一場,惹得周圍的人也默默掉淚。
季堂還住自己原先的院子,收拾得極為幹淨,竟連擺設都和走時一模一樣。他心中一動,推開窗,正對著的仍是那幾棵竹子,竹葉沙沙作響,他閉上雙眸,像是聽見了少年的舞劍聲。
龐母特地命人準備艾葉,下人們燒好熱水,伺候他沐浴,季堂擺手,讓他們都下去了。屏風後熱氣騰騰,季堂自顧褪下中衣,散下束發,熱水的包裹讓他渾身通體舒暢,整個人漸漸放鬆下來,回想這一切,才真的覺得自己回家了,他心中忍不住喟歎,這樣真好。
待洗完,早有人備好換洗衣物,是他鍾愛的雪青色長衫,繡著精致的蓮花紋。下人領著他去了廳內,已擺好菜肴,就等他一人。
席間隻坐著母親,小妹,還有五副空碗筷並酒盅,整齊列著,觸目驚心!
季堂斂色問道:“雪兒呢?”龐雪是他另一個妹妹,小他三歲,他今日回來還未曾見到。
龐悅起身,手執酒壺緩緩移步,將酒盅一一斟滿,說道:“這第一杯自然要先替父親滿上,第二杯輪到大哥,第三、第四杯,便是為遠在南蠻的二哥三哥斟的,最後這一杯,是給長姐的。”
季堂一滯,剛剛那句話,他沒法也不敢去揣摩其中深意,似乎這樣子心底間還能有些期盼,他愣了會,再問道:“雪兒呢?”
“家裏出事後,母親、長姐和我,幸好隻是被賣進官家為奴,十五年冬日,姐姐熬不住風寒,就去了,沒怎麼難受。”最後那個尾音低低輕歎,是訴不盡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