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重逢,回憶起來好像在昨天。
她無數次想象重逢時的場景,都是各種尷尬、慘烈或者涕淚交流,要麼他冷冷地嘲諷她,用冷臉來逼迫她先道歉;要麼趕上他的“貓一日”,他會安慰她,表示自己已經原諒了她,這麼多年的感情他還是念的,還是拿她當自己最好的朋友。這都是她清醒時想到過的景象,而在她的夢裏,還有些別的東西,那些東西讓她醒來就為自己感到害臊。
總而言之,無論是清醒時還是在夢中,都不是像現在這樣。和過去二十年中的任何一次碰麵一樣,不像吵架冷戰六個月的和好,而像是他隻是去轉角的小天使給她買了一個雙球冰激淩,還是覆盆子和芒果味的。就好像,他隻從她的生命中走開了半個小時,而不是半年的時間。他拿著冰激淩回來找她,塞給她紙巾,鄙視地說,別又滴在衣服上,送給您的好東西都被您給糟蹋盡了。
她是該覺得這是好事嗎?她隻知道,現在喉嚨幹燥,說不出話,還真很想吃個冰激淩。
“走走走,那邊拐彎就一小天使。我請你。”
比誰看得開是吧,她就不信還能輸給他。
“什麼時候到的?現在住哪兒?”
“今天早晨,阿泰內廣場。”
“那咱倆是鄰居。”
“廢話,必需的啊。”
“喲,這我得問問。”她用小勺一下一下地挖著那倒黴的冰激淩,“您說給我聽聽,什麼叫必需的啊?”
這次,她很想把話說下去。
他聽這一句狠問,眼神縮回去幾寸,不再觸及有她的區域。海潮退下,你就看得清沙灘上麵的溝壑縱生,還有穿進去的尖物與貝殼。她馬上就後悔了,悔得要掉下了眼淚。他是那麼脆弱的一個人,她何必欺負他呢?冰激淩被小勺挖到底,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她手忙腳亂地將洞填平,希望自己從未挖過。
最後,他緩過來了,語氣故意很輕鬆:“住哪兒不是住。”
你看,他依然是不會說下去的。她繼續問嗎,可她怎麼敢。
然後,她就在他看得見的地方,真把冰激淩滴裙子上了,絕對是不小心。
“你是怎麼進到我們學校裏麵的?是接待的大媽讓您進來的?”
“那哪兒能啊,這兒可沒人認識我是誰。”湯毅凡眯眼掃描著她身上的衣服,確定不是他的資產,才沒追究,隻遞過去幾張麵巾紙,“我說我探親。”
“喲,這我又得問問,誰是您的‘親’啊?”她等著那個會讓她很受用的答案。“我就指了一下圖書館裏的那個姑娘,然後我給了她一個求助的眼神,人家就出來了,特配合,沒拆穿我。”得,她等岔了,這混蛋。給我打個電話會死嗎?用得著“親”到別人頭上去?她這次是真不爽了,沒胃口再吃,拉長臉直接站起來就往外走。他這才急了,趕快跟上來,拉住她的胳膊:“怎麼了?大冷天在外麵站了三個小時,眼看要天黑了還不許我進去嗎?”“那您三個小時一直盯著人家姑娘看,是吧?您還覺得人家學習特用功哪,嘿!”
他捶胸頓足,對天發誓,絕對沒有。她繼續往死裏瞪他,不說話。這時天黑了,兩人在車水馬龍的街頭散步,她停了下來,抬頭看他。旁邊的白胡子流浪藝人抱著薩克斯管,吹的正是那首《Sealed with akiss》,以吻封緘。那一秒,她特別希望他低頭吻她。如果真的不能說下去,那吻她就可以了。為了配合他,她甚至可以把眼睛閉上。
嗯,就這麼辦。結果她剛把眼睛閉上零點零一毫米,就感覺到胳膊被他一拽,將她拽離了原處。
那會兒她頭腦一空,還以為他終於想起來了六個月前的仇,終於下手把她推到馬路中間去喂汽車。那樣的話,她會主動地死得很徹底,絕不留戀人間,然後在升天後先去找他母親大人,磕頭認錯。可她還好好地活著,這廝隻是把她推到內側去了。
一輛車將將蹭著他的衣袖,飛馳而過。睜眼,見他神態特淡定,好像根本沒看見她死皮賴臉的暗示。“您過馬路能不能看看車?”
男人這種動物,你可不知道他們可以有多遲鈍。
尷尬,尷尬,她氣得想拿手裏的包包抽他,但當然她沒有抽。不是她不忍心,而是那樣就暴露了她的沮喪。但後來她一路冷臉,他還是看出來了。這下湯少又摸不著頭腦了,他眨巴著眼睛盯著她看,想摸一摸她,她卻躲開了。他“喲”了一聲,這回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他小心翼翼地保持三十厘米的距離跟著她,憋了一會兒終於憋不住了,問:“又怎麼了?我不是怕您讓車給撞了嗎?”
“起開,別煩我!”“……不是,你讓我死個明白啊。”“自己想。”“……那我還是不想了。不管怎麼回事,算我錯了還不成嗎?”如果有人編一本女孩子最討厭聽到的話的集錦,那麼“算我錯了還不成嗎”這句話絕對在其中,不是第一就是第二。
如果湯毅凡在那個時候,對他們之間的關係,有她一半的迷惑,她也覺得不枉自己那若隱若現的、貌似的、好像以前也曾朦朧有過的、如今又死灰複燃的,單戀。但他是真的遲鈍,真的,沒有一星半點兒的迷惑,真是遲鈍。
在那之後,他每個月都飛來陪她兩次,通常是周末。當然,若他有時間的話。趕上月底公司最忙的時候,人家是連電話也沒時間打的。那次,剛好是五一勞動節,他們在5區裏遊玩,碰上一個賣鈴蘭的攤子,擺攤的老人笑眯眯地想要攬生意,這在巴黎是相當少見的。湯毅凡停下腳步的時候,她心就開始怦怦跳,真希望這老爺爺說出她想聽的話。
“先生,給這位小姐買束花吧。”然後她脫口而出預備好的話,還裝模作樣的呢。“您看錯了,我可不是他女朋友哦!”話一脫口,她就知道自己窘到家了,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湯毅凡爆發
出一陣大笑,事實上是沒心沒肺地嘲笑了她一整路,直到她到公寓。老天作證,她曾像一個陌生人般,卑微而甜蜜地單戀他,而他還是拿她當老夥計,綁在一起都不會出問題。換句話說,他能原諒她犯的任何錯,卻沒有 喜歡她,更別說是深到愛的地步了。“不愛都可惜”這句話,好像就是專門用來笑話她這種人的。
她是覺得不愛都可惜啊,可人家那裏,拿她當什麼呢?
她想找到一個容器,將自己好好地裝進去,結果到頭來這容器是隻杯具,而且這杯具還不知道她為什麼而生氣。
“您最近不對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