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飛速跳上車,一手將老人拉進來,關了車門,勒令司機快走。“安東尼,你從不來這邊找我。”

“別對我用那種語氣,小姐,”他不太客氣,更不像平常那樣溫言軟語地叫她寶貝或公主,“你知道那都是些什麼人嗎?”

“給我唱生日歌的孩子。”

“我敢說他們中的一半在警察局裏有案底。”安東尼苛責道,“那矮子隻顧著跟模特結婚,從不想著做正事,例如怎麼把這些渣滓趕走,就好像這個國家還不夠亂似的。”

安東尼是極右派的代表,一直持“所有移民滾出法國”的政治觀點。他總是對“平等對待少數種族”這類示威遊行嗤之以鼻。用他的話來講,在巴黎街頭多走走,你會發現白人才是真正的少數種族,而他們一邊被搶劫著,一邊還要為所有這些搶劫犯交稅,究竟什麼叫平等對待?

“這些孩子人很好。”微婉說這話時自覺底氣不足。

Amzar炫耀戰利品的尖利笑聲還在她腦中揮之不去。她聽說過,一些搶劫犯會毫不留情地殺死不肯乖乖就範的人,而那孩子剛才威脅道,他也有“那東西”。

安東尼響亮地噓了一聲,他白而發紅的臉上很容易就能看見青筋隆起,因此她決定不再爭論。

“你必須搬回阿泰內廣場。”

“這不公平!”她倒沒想到這會換來這麼嚴厲的懲罰,“我很少和他們說話!從不跟他們接觸!隻是今天……”她本想說陸盛堅持要她下樓,但住了口。

安東尼發怒時,臉上的皺紋會被帶得一動一動的:“夠了!這跟那些非法移民沒關係!”

“這是你哥哥的命令。從現在開始,你每天都必須回阿泰內廣場睡覺。”

“可……”她茫然了,“哥哥是怎麼知道的?”她一直以為這件事被瞞得很好。

安東尼很是煩躁:“你以為他不知道?你是自以為聰明!你哥哥他什麼都知道,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打著倉促淩亂的手勢,嗬斥司機車開得太慢,仿佛有什麼低等的瘟疫在後麵追著。

“清醒起來小姑娘,你的羅馬假日結束了!”

這世界上,為什麼有哥哥可以把他的妹妹,在她的生日當天抓走,軟禁起來的事情呢?而且他派別人來做這件事,他自己卻連電話也不打一個,也不解釋?為了證明這不是軟禁,安東尼允許她每天出去七個小時,去工作。她爭辯,不會有人需要隻做一個月的實習生,而開學隻在一個月之後了。安東尼隨後證明有人需要,於是她每天被押著去上班,白天在香街某家精品店裏保持高度可見,下班後由司機押回酒店。這份工作簡直安排得太貼心了,在踩著高跟鞋站立七個小時之後,你拖著酸痛的腳,就很難再想費力氣逃跑了。

她應該感激涕零,哥哥還允許她出去工作以解悶。

“想想看,這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生活。”安東尼在她床邊做冰激淩,他將血紅的草莓醬澆在兩個碩大的蒼白圓球上,“你做的是你喜歡的工作,每晚回到舒適的家,有美食等著你,充實而又安逸。有幾個人,能這樣魚與熊掌兼得?”

她躺著,電視裏正在播放無聊的娛樂節目。奸猾的主持人和傻笑的觀眾,在轉動傻乎乎的圓盤。當指針停在某個數字上時,欣喜若狂的人蹦跳著慶祝他得到了一千歐元的獎金,或者豪華的大不列顛之旅。

安東尼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沒錯,白白地得到財富總是最幸福的,應該珍惜。”

“是啊,我真幸福。”

“快點吃完。”

老人推著小車離開。

微婉手裏捧著小碗裏的冰激淩,知道今天它還會被倒進馬桶。想到這裏,她稍微振奮了點,朝著安東尼的背影發問。

“所以,今天還是不打算告訴我原因?”

安東尼回頭,露出的寵溺笑容中,有蒼涼和無奈。她忽然感覺,他也不想這樣,但不能抵抗。

“太晚吃冰激淩會讓你頭痛的,寶貝。”

他明知道她問的不是這個。

就像每個犯人一樣,她至少該有權力向至高無上的法官——她哥哥,申訴一下,但哥哥不接她的電話。這蠻合情理,畢竟這幾年他也沒有給她打過電話,他們已經很久沒說過話了。

於是她決定打給湯毅凡。每天晚上,她躺在床上對著手機,思考打通後要和他說什麼,該怎麼說,但每次都因為各種理由而放棄,直到睡著,她醒來發現手中還死死地攥著手機。後來她想,其實有很多事當初都沒來得及說,現在,也來不及說了。她不知他是否在等,但想想,他也實在是沒有理由等。他上一通打進來確定她是否安好的電話,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一個月以來,他比哥哥還要不顧她的死活。

某一天清晨,她鬼使神差地按下撥出鍵,卻隻是良久的接通音,他沒有接。

她被很多猜測輪番擠壓,哭了一整晚,第二天虛弱得不想起床,不想上班。但看到安東尼欣慰而鬆口氣的眼神,她咬著牙爬起來,腫著眼睛走出了房門。

隨後的一周,他也沒有打回來。

這次的實習中,工作牌子是高級定製,她做stylist。她看不到很多穿牛仔褲、運動鞋的遊客了,隻有一些妖豔傲慢的Itgirl三三兩兩地結伴進出。通常她是她們之一,如今隻覺得她們生活得空洞無聊,原因可能單純的隻是換位而產生的不平衡。可是,她覺得還有其他東西,讓今天的她,不再那麼滿足於一成不變的生活。

這時經理弗拉喬走了過來,她神經緊張地轟走麵前的小飛蟲。她是位高挑美麗的女士,非常迷人,正處於將老未老的最好時光,就像夕陽畔一杯仍泛著光暈的銀橙色瑪格麗塔。她將彎卷的發梢掃到肩後,撇了撇嘴:“美國人。”

“怎麼?”微婉漫不經心地接了話頭,眼睛瞄向街轉角熟悉的車子,那車中有嚴密盯梢的雙眼。

弗拉喬於公於私都是安東尼的至交,安東尼看重的人,她便一樣看重;安東尼鄙視的人,她也會同樣鄙視。意大利人與法國人有臭味相投遂稱知己的悠久曆史,平生最覺有趣的事,就是奚落如今比他們富有得多的美國人,其中不無酸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