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人,他們會很有錢,但他們不會成為貴族。”

關於貴族,有人說,三代之上,才出貴族。而安東尼甚至更加苛刻,他說,孕育了一千年以上燦爛文明的大陸,在不浮躁的年代,已經憑借精神與文化統領過世界的民族,才能生出真正的貴族。

來自貴族家庭的孩子,至要緊不是給他們穿名貴的高級定製,使他們出席最高端的場合,而是給予他們最良好的教養。對女孩子,要教養她閱讀、外語、高貴的運動和樂器,要使她喜愛孩子,關懷窮人。這些以外,很多人忽略的是,要使她尊重旁人,尤其是為她服務的人。她不能提太多要求,而隻能提唯一的至精細的要求。話隻說一遍,之前之後都要禮貌致謝。喋喋不休地要這要那的,是寵壞了的暴發戶,而非有教養的上流女孩。對男孩子,除去上述外,還要教導他做女性最謙卑的仆人,永遠禮讓,將女性福祉置於自己之上。無論男孩還是女孩,有一點是最根本的要求——你不要那麼努力地去賺錢,甚至不要太費力地生活,因為這是羞恥的事。

就像他照顧小Vivien,是因為他真心想這麼做,而不是因為小Vivien的家族付給他的公司一筆巨款。

諷刺的是,在他家更得寵的Stephan,卻從不認同他的所謂的貴族價值觀。毅凡譏笑懶散的歐洲人的次數,跟安東尼抨擊美國人一樣多。毅凡認為人需要快速而有目標的生活,至少男人是絕不能讓自己停下來的。迫切地想要什麼東西並且為它而努力,一點都不下等。

“可我都看不出你想要什麼。”有一次她這樣對毅凡說。

“廢話,那當然不能讓人看出來。”他難得正經地回答她一句話,說的委實很認真,“如果讓對手看出來了,他就會利用這些東西當作攻擊我的武器了不是?”

她努力回想他被什麼攻擊過,但想不出什麼:“會嗎?”

“咳,您是不知道我被攻擊得有多慘。”他對著她笑,“算了,過去的事兒,老提也沒意思。”他突然不笑,但還看著她。“吸取經驗教訓就行了。”

午休時間,她可以進去坐坐,也可以出去走走。她縮在茶水間裏麵,打電話給不想再提名字的人,決定再給他一次機會。漫長的等待音中,她哭了。哭了一會兒,她神經質地用手擦臉,飛快地將淚擦幹。機會大概她會一直給下去,但這也就意味著,她不知道自己還會哭多少次。眼前白色的折疊門被拉開,同事探了一個腦袋進來。“你有快遞。”她腦海中忽地竄出來一輛大卡車,心便嘭地跳了起來。但她想到的和眼前見到的景象絲毫不沾邊。出乎意料地,她見到了身穿T恤、牛仔褲和運動鞋的陸盛。

“我還以為你不喜歡來這種地方。”“這種毫無創意、完全想得到的對話,就跳過去吧。”

事到如今,微婉倒是完全能理解陸盛的想法了。他全身都透著格格不入的氣息,倒不是因為他穿什麼,而是因為衣服底下的他,他這個人,就不屬於這裏。她想,這其實是因為他比周遭的人都要更優秀,他這樣毫不費力就做到了與眾不同,這實在是件讓她想不到的好事情。

裝一次送外賣的小夥計並不算什麼,她欣然地接受,盡管很久沒見麵,聊天還有點尷尬。難得的是,他每個中午都會來。“不如我們出去走走吧。”她充滿期待地問。門的外麵就是蒙田大道。

他低著頭將飯盒裏麵的錫紙完全展開,小心地展平,不留一道折痕,又不至於將它拉破。他將上麵的油跡飯渣輕輕地刮幹淨,之後又疊成一個完美的四方形,放回飯盒。之後,他站起,將它丟到外間。他坐回她麵前,就是打死不抬頭。

“能不能……還是別出去了吧?”他來都來了,出不出去到底有什麼區別?她想,這可能是他的一種堅持。這堅持對他來說很重要。她正這樣想著,他卻給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話,他似乎急於解釋。這個把月來,他失去了她一直崇拜的淡定不亂,眼前的他,好像立在兩塊板中間,它們朝向他,狠狠地擠壓過來。“我還是低調點好,有人……不喜歡我在你旁邊。”微婉怔了片刻。她倒沒想到,他怕的是“有人”。看來他失掉的不隻是淡定,還有曾經的一身孤傲。他在他的世界中,向來看不到“有人”的,因為他有足夠的聰明去漠視旁人,那麼她榮幸地稍稍擠進了他的世界,並因此而開心幸福著。

可現在,怎麼會有“有人”呢?

她無言以對,五髒六腑都堵得難受。她委屈地想,有堅持的不止他一個人,這些天,難道她沒在堅持?想起安東尼把她的任何咆哮責問都當作是小孩子在撒嬌,他那漠視的樣子,讓她終於覺得自己很滑稽。

“你走吧,以後都別來了!”陸盛見她站起來,也急了:“你聲音輕一點,如果你那上司發覺有什麼不

對勁,馬上就會把話傳給看管你的人,知不知道!”微婉挑釁地看著他:“我不怕,你怕?”“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

大概弗拉喬真的聽到了他們的爭吵,真的將話傳給了安東尼,大概安東尼發現微婉仍和陸盛有來往,真的做了什麼事阻止他再靠近她。總之,那天之後,她再也沒吃到有人用錫紙包好的地道的中餐。可她心裏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的。

她的世界從來不是這樣運轉的。

陸盛的那些擔心,從不是任何問題。她可以和任何人做朋友,隻要她想,隻要他們人品過關,安東尼甚少開紅燈。雖然時至今日,她仍然不知道為何他對陸盛會反應這麼激烈,但她敢肯定,這不是因為他不夠有錢。那與她從小聽從的教誨相悖——所有人都是平等的,都是社會大機器中的一顆小螺絲釘。有的螺絲釘在高一點的位置,有的螺絲釘在低一點的位置,但少了任何一顆螺絲釘,機器都不能支撐下去,就會麵臨著散架的危險。那是爸爸和哥哥教她的話,然後是安東尼,隻要是努力生活、專注上進的人,他都欣賞。他痛恨底層的小混混,因為他們不肯努力去改變生活,而對於少數成功突圍的勇者,他一向尊重。

一句話,安東尼從來都不是這種人。

微婉越想便越覺得,這次他的表現,對陸盛異於常人的排斥,是真的很奇怪。